黄栌红叶,驯鸽飞声,夏楠抬头望着这南方的过于清浅的天色,脑海里却想着这时节的北京是否依然是她记忆里的样子。已是秋末,即便是南方的小镇,也显出几分肃杀之气,夏楠拉了拉身上的外套,正走到了教学楼下,不知道哪个班级正在上语文课,上的正是《故都的秋》,孩子们书声朗朗。
“秋天,无论在什么地方的秋天,总是好的;可是啊,北国的秋,却特别地来得清,来得静,来得悲凉。……不逢北国之秋,已将近十余年了。在南方每年到了秋天,总要想起陶然亭的芦花,钓鱼台的柳影,西山的虫唱,玉泉的夜月,潭柘寺的钟声。……北国的槐树,也是一种能使人联想起秋来的点缀。象花而又不是花的那一种落蕊,早晨起来,会铺得满地。脚踏上去,声音也没有,气味也没有,只能感出一点点极微细极柔软的触觉。……”
郁先生的这篇文章夏楠是会背的,站在这空旷的操场边,她忍不住跟着孩子们的声音一起念诵。当年被妈妈逼着记下这些文字时,是毫无感觉地生生地记,可如今念来这每一字都像是掀开的帘幕,那个离开了六年的城市啊,在这帘幕后一一呈现,似乎还能听到驯鸽飞过时的声响,那棵老槐树犹如记忆里的那个人,飘落一地花蕊。那是承载着她所有美好记忆的城市,也是切断她所有去路和期望的地方,六年了,她不曾再踏上一次,哪怕用一抔黄土去祭奠那长眠的亲人,都不曾。
“秋天,这北国的秋天,若留得住的话,我愿把寿命的三分之二折去,换得一个三分之一的零头。”
夏楠幽幽地随着孩子们稚嫩的声音念完这最后一句,嘴角却是微微一笑,郁先生真是好笔触,谁说不是呢,那三分之一的零头,那十八年的岁月,若还能换回,又何止折寿。
夏楠绕过教学楼,手上抱着几本课本,走过食堂时还和打饭的阿姨打了声招呼,知道今天中午要吃红烧鲫鱼,妈妈本就是南方人,这是她爱吃的菜,那她再打个蔬菜就可以了。
走进教工宿舍的门洞,转了两转就到了二楼,掏了钥匙开门,妈妈正坐在轮椅上眼睛看着外面。夏楠换了鞋,放下钥匙和课本,走到妈妈身边,蹲下身子,笑了笑,两手覆到妈妈的膝头:“妈妈,看什么呢?”
一如既往地没有任何回答,夏楠却还是笑着,顺着母亲的视线往外看,这是八十年代的老房子,木制的窗棱,插销的地方有些生锈,楼下刚好有人经过,是一对学校的退休老教师,手扶着手,慢慢地在校园里散步。
“妈妈,吃了午饭,我也陪您去散步。”夏楠帮妈妈把腿上的毯子拉了拉,尤幸之像是听到了女儿的话,看了看夏楠,又重新看向了窗外。夏楠似是在自言自语:“中午食堂有红烧鲫鱼,妈妈要慢慢吃,不要卡了骨头,我再去打一份蛋黄南瓜好不好?”
吃过了午饭,夏楠也不食言,推着母亲去校园里,孩子们吃了营养午餐有一个多小时自由活动时间,大多在操场上玩闹,见着夏楠就跑过来喊她:“小夏老师好。”
夏楠笑着跟他们问好,这些孩子一个个都是机灵鬼,学校的校长也姓夏,他们就叫他老夏校长,碰到夏楠就叫小夏老师。
夏楠把妈妈推到一处安静的地方,走到前面帮她拉好毯子,妈妈的手有些凉,她蹲了下来帮她搓着手,脑海里隐约浮现曾经有人也会这样搓着她的手,手再凉也会变得热乎乎的:“妈妈,我小时候是不是比他们还皮?”
母亲像是听懂了,朝着夏楠傻傻地笑。
“妈妈,有个机会,我要去趟北京,您……让我去吗?”
秋还是有些凉意的,夏楠下午没课,学校里的老师们都知道她的情况,她陪着母亲回到家里,发现原本被她用海绵包好的桌角不知什么时候散开了,她又重新取了胶带剪刀来,把它包紧,再小心地把剪刀藏好,锁上抽屉。
她已经跟夏老说好了,她带着课外班的孩子们北上领奖参加活动,妈妈就暂时由夏老夫妇照顾。她是推脱过的,毕竟对小镇上的老师来说,能这样公派去北京还是难得的机会,而且来到这里后一直受夏老师一家照顾,她实在不想再麻烦,可老校长一直坚持,她最终还是接下了这个任务。
晚上的时候,窗外的月光照进来显得有些清冷,即使没有开灯,也把房里的物件照得分明,她睡在自己床上,还是忍不住问自己,想回去吗,北京?
第二日,她将妈妈送到夏老家里,夏师母拍着她的手让她放心,她一定把她妈妈照顾好。夏楠除了道谢什么也不会说,对于这对夫妇,六年来给予自己的,她知道已不是一个谢字能表达的了,都说“锦上添花易,雪中送碳难”,当年的自己稚嫩的除了那自以为是的一身傲气,就连基本的人情世故都不懂,夏老一家却在那样的年岁里教会了她释然,她至今都记得第一次看到老先生房里的那四个字时自己竟泣不成声,老先生却走过来拍着她的肩膀说:“夏楠,无欲则钢,莫贪求。”
坐在刚升空的飞机上,三个孩子都是第一次坐飞机很是兴奋,夏楠照顾他们坐好,这才看了看机窗里透出的蓝天白云,两千米的高空,回故土的心情,想到离开时母亲像是突然认识她了,拉着她的手问:“楠楠,你哥哥什么时候回来啊?你去接他回来吧。”
哥,那年你回来的时候是不是也如今日的我呢?
她还记得那年北京下的第一场雪,爷爷在床前拉着她的手,老槐树下蜷缩哭泣的自己,好象一切都注定将朝着一个她所陌生的方向发展,爷爷、爸爸、哥哥……那个年少的夏楠注定要在失去中学会成长。
而对那个城市却总是这般的魂牵梦绕,无论是那一棵古槐还是那满山的黄栌,其实不过是心中那个年少的自己,我们舍不得让她如此孑然地站在那段时光里,总想着回去,也许还能在不经意间遇见那时的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