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将军决战岂止在战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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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梅花丛中(1)

这是大陆上国民党高级军官的一次大团圆。昔日的居仁堂会议敲响了他死亡的丧钟;今日的功德林会议吹响了他新生的号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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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一个不寻常的春天。

1956年1月,北京战犯管理处宣布全国国民党战犯大集中。在这前后,来自沈阳、济南、抚顺、昆明、重庆、西安、武汉、天津、保定等地的200多名国民党高级军官陆续进入功德林的大门。

他们当中有国民党第2绥靖区中将司令官兼山东省政府主席王耀武、国民党第2绥靖区中将副司令官李仙洲、国民党第2绥靖区中将副司令官牟中珩、国民党中央执行委员兼山东省党部主任庞镜塘、国民党东北“剿总”中将副总司令兼锦州指挥所主任范汉杰、国民党第6兵团中将司令卢泉、国民党第9兵团中将司令廖耀湘、国民党第17兵团中将司令刘嘉树、国民党第49军中将军长郑庭笈、国民党新5军中将军长陈林达、国民党整编第96军中将军长陈金城、国民党陆军中将副总司令唐、国民党华中军政长官公署中将副长官兼第3兵团司令张淦、国民党浙西师管区中将司令兼金华城防指挥周振强、国民党第3军中将军长罗历戎、国民党第3军中将副军长杨光钰、国民党第79军中将军长方靖、国民党河南第一路挺进军中将总指挥王凌云、国民党太原绥靖公署中将副主任孙楚、国民党第73军中将军长韩、国民党西南军政长官公署中将副长官孙渡……以及曾扩情、徐远举、王陵基、沈醉、杜建时等人。从功德林的各条胡同里,也相继走出杜聿明、黄维、宋希濂、梁培璜、董益三、康泽、陈长捷、林伟俦、沈蕴存、文强、杨伯涛、宋瑞珂、覃道善、邱行湘等人。

这是大陆上国民党高级军官的一次大团圆——每个人都按捺不住重逢的激动;然而,这毕竟不是一次胜利的大会师——每个人都维护着难言的情绪。所以,此间的见面就形成一种矛盾的局面:人人都在捕捉自己熟悉的面容,同时人人都在回避自己熟悉的面容。由于管理处规定见面时不能说话,这几乎从客观上解除了每个人的窘境,使他们尽可像昔日那样不失身份地点头、微笑。

情形正是这样。目光相碰之处,认识的在微笑,不认识的也在微笑。千言万语、喜怒哀乐,尽在这一笑之中。

情形不完全是这样。王耀武看见文强时,留给他人的笑容遁飞天外,审视文强的眼睛睁得溜圆。

——这几乎是一个笑话。

王耀武和文强同在山东解放军官教导团时,王耀武结识了一个自称是满洲国外交大臣谢介石的“战犯”,此人会测字算命,王耀武钦佩不已。某日,王耀武在文强面前百般推崇他那位新交,井愿意为文强介绍与此人一识。翌日,王耀武把文强带到操场角落,那人慢慢走到文强跟前,观了一番气色,然后命令文强朝东走10步。文强10步走完,还来不及掉头,那人已飞奔上前,双手合拳道:“将军驿马已动,红运当头,不出十日,必有喜讯,可贺可贺。”果不其然,文强在第8天头上离开山东。王耀武不知文强解押北京,满以为提前获释,于是对那人愈发五体投地,以活神仙尊之。其实那人真名叫张燕卿,原是徐州的江湖术士,瞅住共产党优待战犯的空子,自称漏网之鱼,前来自首报到,图几日三菜一汤。王耀武既不知文强获释是假,也不知“谢介石”骗人是真,所以7年之后又与文强在监狱中相逢,他只有目瞪口呆、啼笑皆非了。

以上是在公众的场合下见面的两种情形,以下是在私下的场合下见面的两种情形。

范汉杰刚走进厕所,文强便尾随进去。眼见四下无人,文强低声道:“你的林氏夫人(范汉杰的妻子是林则徐的孙女)从锦州逃出来啦!”范汉杰自锦州战役被俘后这还是第一次听到他妻子的消息。他口里虽然连说“不要说话,不要说话”,但是眼睛死死盯住文强不放。文强继续道:“林氏夫人在道上碰上一个农民,她给了他金子,农民用毛驴把她送到葫芦岛林伟俦那里(林伟俦曾于1948年9月率62军增援胡芦岛,12月回到天津),林伟俦又把她送到北平见蒋介石,蒋介石给了她10万块钱,她就回福建去了。”范汉杰连连点头,同时又连连摇手:“不要说话,不要说话。”

真正没有说话的情形还是有的。

方靖在澡堂里洗澡,眼见澡堂里众人相继离去,最后还剩下一个人,在他背后走来走去。他回首看时,是邱行湘。邱行湘曾是他的直属部下,又同是江苏人,交情甚深。现在澡堂里虽然只有他们二人,但方靖不便启口,邱行湘也不便说话,于是二人越坐越近,最后几乎是背贴背,各洗各。打破心里的沉闷的是邱行湘,他没有用口,他用手——他扭转身去,用手替方靖擦背。擦完之后,照坐如初。然后方靖也扭转身来,用手替邱行湘擦背。擦完之后,依旧相背而坐。就这样,他们合坐20分钟,谁也没讲一句话。以致尔后邱行湘给方靖的第一句话是:“对不起你。管理处规定的东西,我不能不遵守。”

其实,军人们也未免太性急了一点。沉湎往事的微笑和言谈,只能披戴上一层悲剧的色彩;展望未来的微笑和言谈,才是一幕喜剧的主题。国民党将军们大团圆的本身,便宣告着大陆上国民党人悲剧的结束、喜剧的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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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56年1月10日上午9时,缕缕阳光透过功德林大礼堂窗口的玻璃,倾洒在200名国民党战犯的胸口上。

北京战犯管理处姚处长站在讲台中间。这位饮过延河水的知识分子,永远用一种清亮的声音说话。他的个子很高,显得消瘦;他的手势很低,似乎软弱。

然而,他富有魄力——他的魄力来自他的语言所阐明的思想的力量。“大集中的唯一的目的是为了加速改造。这是党中央和毛主席亲自拟定的促进改造的具体措施。“于人民有罪的人的改造,有一个由强迫改造到自觉改造的过程。如果没有这个过程,是不可能真正改造好的。现在,强迫改造的阶段过去了,自觉改造的阶段来到了。“今后的学习、劳动、生活的管理,由你们当中自由民主选举产生的学习委员会来承担。学习委员会与管理处之间的关系、你们和管理人员之间的关系,应该是建立在自觉改造的基础上的关系。“从现在起,可以与家属自由通信,可以接待亲友访问……彼此之间的称呼一律称同学。”“不久将要组织大家参观祖国的建设,‘百闻不如一见’呵!”功德林大礼堂里鸦雀无声。现在国民党战犯可以讲话了,可是他们讲不出来;本来脸上有笑容的,现在甚至想哭。

5分钟以后。

功德林大礼堂里人声鼎沸。现在国民党战犯应该讲话了。讲不出话的,也在喃喃作语;已经掉下泪的,挂着眼泪微笑。“之节,可使顽夫廉;拳拳之忠,可使薄夫敦。”共产党的政策像太阳一样温暖,共产党的政策像月亮一样圣洁,全体国民党战犯在共产党的太阳和月亮的照射下,每一个人都看见了自己心脏的跳动、血液的循环,每一个人都发现了在这块失去了的土地上并没有失去的“自我”。

邱行湘坐在大礼堂的右角,他想找人说话。扭头处,正看见罗历戎。罗历戎朝他点点头,他却说不出话来——他在北京功德林会议之中,蓦地想起北平居仁堂会议。

那是1947年10月上旬,蒋介石到北平在居仁堂召开华北军事会议。到会的有北平行辕主任李宗仁、行辕副主任吴奇伟、11战区副司令长官孙连仲、12战区司令长官傅作义、12战区副司令长官邓宝珊、11战区副司令长官兼北平警备司令陈继承、11战区参谋长宋肯堂、34集团军总司令李文、新编第2军军长池峰城、总统特派视察官罗奇、国防部第3厅厅长罗泽、北平兵站总监吕文贞、空军副总司令王叔铭、空军华北军区司令徐康良、青年军整编208师师长吴啸亚、第3军军长罗历戎、13军军长石觉、16军军长袁朴、92军军长侯镜如、94军军长牟廷芳、第5师师长邱行湘、第94师师长陈鞠旅、95师师长段潭、第7师师长李用章、第22师师长冯龙、第32师师长刘英、第109师师长周士寅等40余人。

邱行湘坐在居仁堂的左后角,他的右边坐着罗历戎。邱行湘完全记得,罗历戎是怎样站起来,操着四川渠县土话向蒋介石报告石家庄防务情况,说明持久守备石家庄部队粮秣补充困难;蒋介石又是怎样挥动手势,操着浙江官话对罗历戎破口大骂……邱行湘完全记得,蒋介石是怎样声嘶力竭地命令各部不时出击争取主动,抱着有我无敌的决心,达到统一建国的目的;李宗仁又是怎样有气无力地号召各部遵照“总统”各项指示,有计划有准备地作好秋季作战准备……就是在这次居仁堂会议上,罗历戎接受了增援保定的决定。不久保北战役发生,罗历戎和第3军副军长杨光钰率领第3军主力北上,在清风店附近被歼,罗历戎、杨光钰被俘。这仅仅是居仁堂会议后第12天的事。

就是在这次居仁堂会议后,邱行湘被升任青年军整编206师师长,离开华北焦土,飞赴中原战场,主持洛阳战事,结果束手就擒。这仅仅是居仁堂会议后不到半年的事。

居仁堂上秋风萧瑟,功德林里春光明媚。

邱行湘与罗历戎在8年前的秋风里分手,在8年后的春光中重逢,各自都少不了一番人生感叹。可是他们谁也不愿意在春光里唏嘘,彼此亮着眼睛,把对方看个仔细,算作是最深沉、最炽热的交谈。

“此时无声胜有声。”邱行湘内心的情感,实在非一日可以尽言。国民党树倒猢狲散,就拿居仁堂里曾经正襟危坐的国民党人来说,有的战死,有的流落异乡——虽然大部分人逃去台湾,但那里毕竟不是归根之地。昔日的居仁堂会议无疑是敲响了他和他们死亡的丧钟。而共产党把大陆上的国民党人集合一体,济济一堂,虽然不及起义将领人生顺畅,但也有一个心安理得的归宿。所以邱行湘毫不怀疑,今日的功德林会议吹响了他和他们的新生的号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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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京战犯管理处在战犯内部成立了管理机构——学习委员会。当选的学委会成员是王耀武、宋希濂、曾扩情。王耀武任学习委员,宋希濂任文娱委员,曾扩情任卫生委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