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将军决战岂止在战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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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巷道阡陌(1)

现在出现大脑清醒和思维混乱的交织。王耀武以前者著称,张淦以后者见长。近朱者赤,近墨者黑,他制订了近王而远张的行动计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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国民党的青天白日满地红的旗子从国民党第二绥靖区司令部的大楼房顶降下来之后,王耀武在华东新华广播电台发表了广播演讲,讲词全文如下:

我是前国民党政府山东省政府主席兼第二绥靖区司令官王耀武。今天借这么一个机会向各位作简单的报告。首先我说明这次济南失败的原因。守济南的军队有10万之众,有关作战的物资也不为不多,市郊工事经两年来不断的修筑不为不坚;但是仅8天的战斗,就被全部歼灭了。就是吴化文不起义亦是很快地被歼灭了。这又是什么缘故呢?因为国军没有理想信仰,反人民,反大众,加以解放军英勇为人民大众的牺牲精神及优越的技能,实令人钦佩,所谓得民者昌,失民者亡,所以很迅速地将战斗结束了。其次我要贡献蒋先生一点意见。在北伐和抗战中你有一时期与共产党合作,所以得到成功。但是你坚持独裁,完全为四大家族利益打算,因此兵连祸结,全国无一片干净土。为了取得军事上经济上的外援,不惜与美帝国主义订立了那么多的辱国条约,断送子子孙孙的幸福。以现在局势看,国民党的失败已经注定,还要作最后的挣扎是多么不智。最好命令全国国民党的军队,立即向人民解放军实行无条件投降,使全国立即恢复和平,国家民族多保存一点元气。

这是王耀武被俘后第50天头上的一个宣言。倘若把这段文字尽可表达的立场和观点作为王耀武转变的思想基础,那就把王耀武太简单化了。能够揭示王耀武当时内心世界的倒有这样一件事情。

还是在山东解放军官教导团的时候。文强被俘后第一次与王耀武见面,王耀武正在井边打水。眼见别无旁人,王耀武问文强:“你与国防部的人很接近,我被俘后,共产党叫我在电台上讲了几句,不知南京方面有没有什么反映?”文强说:“有反映。蒋介石听见你的广播,当场把收音机砸了,骂你是软骨头!”王耀武一听这话,顿时呆若木鸡、面如土色,已经提到手的水桶“叭”的一声落到井底。

自此以后,在一个比较长的时间内,王耀武精神萎靡不振,尤其是记忆力衰退,他既准备活下去,又不准备活多久,持一种“死猪不怕开水烫”的姿态。以致某日心血来潮,提笔写了一副对联挂在墙头:

先解放,后解放,先后都得解放;早出去,晚出去,早晚都得出去。

王耀武是什么时候恢复他的元气的,笔者无法知道。反正他一走进功德林的胡同,便以他特有的神光向相识者或不相识者提醒或暗示了自己山东省主席兼第二绥靖区司令官的身份。所以他与文强在功德林见面时,与其说王耀武看见文强吃惊,倒不如说文强看见王耀武吃惊。

感觉的变幻往往是感官刺激的结果。

如果说文强对王耀武在山东的一个井边的神态并不吃惊,那么他对王耀武在功德林的一个仓库里的表情就不能不感到愕然了。这是在战犯大集中后不几天,王耀武、文强等人参加了一次翻仓劳动。仓库里堆满了发放给战犯用的棉衣,现在的任务是把棉衣一捆一捆地从此仓库转运到彼仓库。文强等人是搬运工,王耀武则是装卸工——把棉衣从高处取下来,放在人们的肩头上。人们扛着棉衣走出仓库,管理员顺手将仓库大门关好。适逢王耀武准备上厕所,他一拉大门,发现大门被反扣上了,于是站在门角一动不动。等管理员又将大门打开,人们回到仓库时,文强发现王耀武面如土色呆若木鸡。

文强是与王耀武同时恢复平静的。当天晚上,文强在一个私下的场合里问王耀武,他是不是在摆脱了江湖术士的纠缠以后,又在功德林仓库里发现了妖魔鬼怪。王耀武回答说,神不怕,鬼不怕,就怕共产党不信任他,而管理员出门上扣,应该被认为是他在共产党那里产生了信任危机。文强劝慰道,区区小事,何足惧哉。况且依照常情,仓库重地,闲人勿进,管理员人走门关,合乎规矩,假若王耀武是个管理员,也非得这样不可。王耀武听毕,如释重荷,连连点头说,言之有理。这样看来,今晚上他的觉又好睡了。

王耀武如何走出迷信的旋涡,又怎样踏上科学的大道,并不为更多的战犯所知。邱行湘便是通过黄维的牙刷来认识王耀武的。黄维的牙刷上的毛已经脱光了。尽管黄维刷牙时牙刷捣得牙齿咯咯作响,他在组长登记所需物品时依然默默无声。这是一个从不伸手向人要东西的人,可是正因为如此,他常常使应该伸手给他东西的人被动。就是因为这一把脱了毛的牙刷,他的组长宋瑞珂受到管理员的批评。批评并不严厉,仅仅是一句“为什么还不替黄维换牙刷”的询问,而且询问的对象是二组组长宋瑞珂,但是在二组内只有组员身份的王耀武却感到脸上火辣辣的,并由此出面回答“为什么”。在学习委员会召集的组长会议上,王耀武检讨说,他与同学朝夕相处,可是对黄维漠不关心,这对于他来说应该是严重的失职行为;之所以有这个行为,是因为他对自己的关心与对别人的关心构成了反比例。这决不是作为学习委员的王耀武在故作姿态。邱行湘从王耀武检讨时的痛苦表情和检讨后把自己碗中的瘦肉挟给黄维的补偿举动中分明发现一种内疚的诚意。在这种诚意诞生之前,除非是王耀武背地里把黄维的牙刷上的毛一根一根地拔去,否则邱行湘是难以置信的。

邱行湘认识王耀武,正是从他观察的对象的那种难以置信的审慎的做人态度开始的。以后他才慢慢知道,摸着石头过河,原来是王耀武的本能特征。邱行湘暗想,这位黄埔军校潮州分校的一期生,正是凭他的秉性的长处才一步一步登上国民党山东省主席的高座的。所以邱行湘给王耀武开玩笑说,他颇像一生谨慎的诸葛亮。王耀武凑趣说,他更崇拜的是关云长。可是第二天王耀武慌慌忙忙地对邱行湘说,他不能崇拜关云长,因为关云长身在曹营心在汉,而他身在功德林,心向共产党,身心一体,绝无异念。邱行湘看见王耀武如此紧张的神色,料到他昨夜没有睡好,不觉叹道:“你也太认真了。”王耀武正色说:“世界上怕就怕‘认真’二字,共产党就最讲认真。”邱行湘认为此话甚好,表示要用笔墨记下来,置之座右。王耀武道,这是毛主席的话。邱行湘恍然大悟,人们都说王耀武大脑清醒,原来他的每一根神经都系在共产党人的神经中枢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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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一根神经都系在风水先生的罗盘上的是自诩为“桂林才子”、“活济公”的桂系兵团(国民党第3兵团)司令张淦。

张淦迷信八卦,会看风水,就连他每次坐下也必须事先对对罗盘的出向。尽管如此,1949年11月,人民解放军由湖南、广东、贵州分3路向广西进军,张淦率部向雷州半岛逃窜,结果仍于十万大山被活捉。如果说张淦对罗盘的研究还不够精当,那么他在《易经》上面确实下过功夫。

《易经》是一部卜筮的书,它的基本观点是万事万物都在变化,都在运动。仅仅从这一点去看,《易经》与唯心主义也不能混同。倘若张淦能客观地总结一下他研究《易经》的成果,说不定真能撰写一部有学术价值的专著。可惜能够背诵《易经》的全部的张淦,却不能够领略一点其中的要素。他虽然懂得身外物的万变,却是以自己的不变作为前提的。这样一来,张淦的《易经》不仅与唯心主义发生了联系,同时也与实用主义产生了瓜葛。

为了领教张淦的《易经》的奥妙,让我们旁听一次功德林国民党战犯的学习讨论会吧。

这次讨论会是由学习委员会组织的,地点就在胡同的走廊里。讨论的内容是毛泽东的《矛盾论》的第一节《两种宇宙观》和第六节《对抗在矛盾中的地位》。

徐远举操着湖北话打头炮说,他认为毛主席把人类的认识分为形而上学和辩证法两大类,使他乱麻一团的思维经纬两分。他承认,毛主席说的“在中国,则有所谓‘天不变,道亦不变’的形而上学的思想,曾经长期地为腐朽了的封建统治阶级所拥护”这一句话击中了代表大地主大资本家利益的国民党反动派的要害。他说他之所以当年肆无忌惮地在重庆中美合作所对共产党人施加法西斯暴行,正建筑在对国民党统治的充分信赖上。他由此引申说,国民党反动派的“天”,必然产生法西斯的“道”;法西斯的“道”,必然维护国民党反动派的“天”。反过来,国民党反动派的“天”之不存,亦正说明法西斯的“道”之不存;法西斯的“道”之破灭,亦正导致国民党反动派的“天”之破灭……张淦用他的广西话打断了湖北话:“是故形而上者谓之道,形而下者谓之器,化而裁之谓之变,推而行之谓之通,举而措之天下之民谓之事业。”张淦解释说,这是《易经·系辞上传》第12章的话。他针对“天不变,道亦不变”的形而上学的思想一语说,一方面伸张变化之说,一方面贬渎道随上(天)变,器随下(地)变,变随裁改,通随行易,又怎能自圆其说?

廖耀湘的湖南话又打断了广西话。他先指出“天不变,道亦不变”的出处是汉代儒师董仲舒对汉武帝刘彻所说的“道之大原出于天,天不变,道亦不变”,然后说明毛主席“天不变,道亦不变”一语的本意是“命中注定”,而非“变化”之说。

张淦淡淡一笑,没有作答。

陈长捷扭转了话题。他对毛泽东“根据事物的具体发展,有些矛盾是由原来还是非对抗性的而发展成为对抗性的;也有些矛盾则由原来是对抗性的,而发展为非对抗性的”一语发表学习体会说,这是辩证法在解决矛盾的发展中的运用,特别适用于国共两党尚在继续的矛盾的解决。他认为对于国民党在押战争罪犯来说,共产党实际上在这里指明了唯一的出路——这条道路决不等于作战时陷入进退维谷之境,而是为历史的洪流所冲凿出来的河床。他说同是国民党人,程潜、傅作义、张治中、蒋光鼐、卫立煌、侯镜如、邵力子等人已经在这条河床里春江放舟,他也决意从现在开始扬帆远航……人们刚进入理想天国,突然又出现宇宙洪荒。张淦在角落里爆发性地唱诵道:“彖曰:‘天道亏盈而益谦,地道变盈而流谦,鬼神害盈而福谦,人道恶盈而好谦,谦尊而光,卑而不可逾,君子之终也’。”张淦解释说,这是《易经·谦卦》中的一段话。他看了讨论会主持人王耀武一眼,继续说道,黄帝子孙历代相传,都以谦让为德行。惟有“阶级斗争论”者数典忘祖,变谦让为对抗,化玉帛为干戈。而他认为战争就是屠杀,战争的双方既没有正义之师,也没有乌合之众。说到这里,他又唯恐大逆大道,不得已在通变之说中闪烁其词……王耀武待张淦说完,接过话题道:“不错,‘谦让’、‘行礼’是民族传统。曹孟德也有《让礼令》称‘让礼一寸,得礼一尺,斯合经之要矣’。但就是曹孟德杀了吕伯奢,恩将仇报,落得世人耻骂。共产党化敌为友,不杀不辱,宽大为怀,恩同再造,岂止谦让?有同学身受其惠,反而出言不逊,足见反动立场根深蒂固,不可教化!”

张淦淡淡一笑,作答道:“不读《离骚》,最好不要谈诗文;不读《易经》,最好不要谈哲学,否则就要失之风马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