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将军决战岂止在战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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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井陉河畔(1)

国民党战场大势已去的时候,他的心里,出现荒芜般的平静。在“中国革命的怒潮”的冲击下,他不得不移动了一下身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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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人要想告别过去,大概都要经历这么一天。在这一天里,一种偶发的却是来自必然的冲动,击溃了心底残存的却是固有的防线。对于邱行湘来说,他的这一天现在来到了。

1948年8月22日至9月17日,国民党飞机连续轰炸石家庄。10月下旬,蒋介石在北平与傅作义商定,令国民党94军第五师及121师全部、43师一个团,及新骑4师、整骑12旅全部,由94军军长郑挺锋统一指挥,偷袭石家庄。

当他在防空洞口窥见印着青天白日图案的战机向下俯冲的时候,他的心快要跳出来。可以预测,如果他知道偷袭石家庄的部队正是他先前统率多年的第5师的话,他会含着热泪不顾一切地冲出洞口,去迎接他朝思暮想的兄弟们。

他仿佛又回到昔日的战场上,眼睛泛出绿光。但是他看到的是,中共中央各机关沉着的转移,有计划有准备的疏散;包括他所在的训练班,也走出娘子关,到阳泉附近驻扎了一个时期。当解放军把石家庄这个口袋准备好以后,国民党军队却不敢进犯,94军骑兵师窜至定县以南地区即折回保定。邱行湘可以说是空欢喜一场,他在心情跌宕之余也产生了一丝先见之明:空军轰炸在前,竟没有步兵冲锋在后,国民党故作声威,敢情是回光返照了。直到训练班又回到井陉河边,邱行湘的情绪才随着小河流水,缓缓东去。

新的环境使他结交了新的朋友。这位朋友是他的组长张岚峰,被俘前任国民党第4纵队司令。张岚峰部队是与孙殿英一样的杂牌队伍。抗战胜利后,为蒋介石收编。1947年初在巨野、嘉祥等地被解放军歼灭,张本人被活捉。邱行湘能够和张岚峰推心置腹,是他情绪运动的结果。他曾经有意违抗组长关于午休时间不得喧哗的命令,一个人站在四合院中间放开嗓门唱了一段《草船借箭》,惹得张岚峰箭步而来,与他大吵一架。邱行湘则不慌不忙,把事前准备好的辞言当众背诵了一番。内容涉及有抗战期间张岚峰在河南、安徽如何与日本宪兵队有过瓜葛,靠维持归德、周家口的走私地区长期发国难财;又如何与蒋介石的汤恩伯部队有过勾结,在北平卖了几处王公大院……只有当邱行湘事后听说他当过冯玉祥的炮兵学校校长而且是冯玉祥夫人李德全的内亲时,他才不敢用第一面时那种嫡系看杂牌的眼睛来看张岚峰了!

不言而喻,邱行湘对张岚峰的敬畏,完全是因为对冯玉祥的敬畏的延伸。这种爱屋及乌式的延伸已经达到这样的程度:莫说是张岚峰,就是冯玉祥部队的一个兵卒站在他面前,他的那只右腿也会为之发抖。

邱行湘忘不了中国历史上最残酷的新军阀中原大混战。

1930年5月,冯玉祥、阎锡山联合倒蒋,中原大混战揭开序幕。国民党第11师师长陈诚率部经徐州、砀山,向马牧集、商丘西进,与晋军杨效欧部展开战斗。时邱行湘在11师66团任前卫。由于杨部节节败退,11师续向柳河、宁陵西进,遇冯军主力,形成胶着状态。陈诚命令李默庵的31旅以杨固集为目标,攻击前进。冯玉祥以周玳的晋军炮兵主力向陈诚的进攻部队猛力阻击。冯军的炮队较占优势,轰击如雷,弹落如雨,加以大刀冲锋,寒光夺魂。蒋军炮兵处于劣势,步兵尤畏冯军大刀。双方各以团为单位,集团冲杀,逐庄争夺,时进时退,难分难解,数十里烟火弥漫,尘土遮天,双方伤亡甚为惨重。冯军锐气未减,纪律极为严明,集合退却,退而不溃。杨固集以东一个村庄,被61团攻下,立足未稳,又被冯军夺回一半。陈诚命令61团团长刘天铎立即收复,刘几番冲杀,不进寸土,陈诚即将刘天铎(刘峙之侄)枪决。11师对杨固集屡攻不下,蒋介石急调冯轶裴的教导第1师(德式新装备)增援,接替11师正面。教导第1师不是冯军对手,11师刚撤换下来,教导第1师正面即被冯军突破,纷纷溃退。冯轶裴在11师师部慌乱无措,央求陈诚协助恢复阵地。冯军已突进到11师师部左侧,陈诚不得不拿刚撤下来的部队全力打出去。就是在这场厮杀中,邱行湘的右腿被冯军冲锋枪打穿3个洞,他的营长罗扶轮(罗卓英之叔)阵亡,第3排排长薛慕俞被冯军大刀削去了半个头。蒋冯拉锯,尸骨盈野,双方均无力再次发动攻势,暂时形成蒋冯在中原战场上的对峙状态。

冯玉祥在中原战场上拖住了蒋介石。8月,阎军主力集中济南,由津浦路南下,企图附蒋军侧背,直驱南京。当时,曲阜蒋军13师一部被阎军围攻,危在旦夕,徐淮震动,南京受到威胁。战略上,冯阎已占绝对优势。蒋介石顶在马牧集深为忧虑,急令陈诚率11师星夜兼程,急解13师之围,又令刘峙的第1军由陇海经济宁向济南东进,再海运19路蔡廷锴、蒋光鼐两师由胶东向济南急进,附阎军之背。

邱行湘伤愈归队,在徐州见陈诚。陈诚到柳河见蒋介石,要邱行湘随行。在挂满军用地图的小道房里,蒋介石身穿栗色夹袍,笑着对陈诚说:“辞修(陈诚的字)你辛苦了。”陈诚把邱行湘介绍给蒋介石,将周至柔不先增援13师而是出人意料地先打曲阜外阎军主力,一举突破阎军阵地大汶口,既解曲阜之围又灭阎军有生力量的战术,绘声绘色夸饰了一番。蒋介石连连点头之余,对陈诚说:“我们和冯玉祥打阵地战,吃尽了苦头。这次我决定用‘锥形战术’,大胆钻隙,锥进去就是胜利。我打算就陇海、平汉两侧,编成13个纵队,以郑州为目标,各纵队不顾一切地钻进去,瓦解冯玉祥的防御体系,打乱冯玉祥的战略部署,把他压迫在黄河岸而一举歼灭之。”

10月上旬,蒋军各路诸侯云集郑州,中原混战至此结束。

邱行湘常求教张岚峰:冯玉祥拥兵50万之众,深沟高垒,雄踞中原,可以说把蒋介石打得焦头烂额,那么,为什么冯军又瓦解得如此之快呢?

张岚峰认为,军事上,阎锡山主力入鲁,送上门去,被蒋介石吃掉,蒋介石看准战机,改变战略部署,这是主因;政治上,蒋介石策动了梁冠英、吉鸿昌的投蒋,使冯军内部瓦解。关外的小兄弟张学良,见势不妙,也劝冯玉祥息兵,这是次因;经济上,冯军官兵6元一月,生活太苦,造成厌战,亦是一因。三因合拢,造就冯玉祥军队众叛亲离,连在焦作的老底也被他的亲信抄光。

冯玉祥失败的真正原因张岚峰并没有找到。对于旧时代的军人来说,能够看穿问题的现象找到事物的本质,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张岚峰由于一个偶然的原因(这在下章里提及)他永远没有找到真理。但他此间思想的漫游却有了一个比较固定的去向。他早年受冯玉祥“不扰民,真爱民”的思想影响,有同情革命的表示。李大钊生前亲自做过冯玉祥及其手下高级将领的工作,他在李大钊牺牲后、在冯玉祥命令国民军全体官兵戴孝时也掉过泪水。特别是被俘两年来他有服罪的表现,所以就在他在押的此刻,训练班派他离开井陉,出外策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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晋冀鲁豫与晋察冀两解放区合并为华北解放区以后,训练班属华北人民政府保卫部管理,班下设管理所。

邱行湘认识了管理所蒋所长。这是一个留着山羊胡的老布尔什维克。人们皆以“大胡子”称之。他是一个军人,但是他的武器是一支烟杆,他的军装是一件破棉袄,而他的营房竟设在国民党战俘们居住的那一座四合院里。久而久之,邱行湘偶尔把他当做了训练班的组员,可以随意捋捋他的长胡须。而每当邱行湘和他开玩笑时,“大胡子”更显得兴奋,甚至更显得调皮。一天,蒋所长拿了张图片给邱行湘看。邱行湘看时,是毛泽东在延安时的照片:窑洞前,毛泽东数着手指作演说,穿一件土布军服,裤子上有两块大大的补丁,身前放一张木凳,凳上搁上一个茶盅。蒋所长指着照片上的补丁说:“单凭这个,我大胡子也姓毛不姓蒋!”邱行湘没有做声,他睁大了眼睛——就是这个穿着补丁裤子的人,曾经操着湖南乡音,向全世界宣告:国民党必败,共产党必胜!邱行湘现在还谈不上对毛泽东有什么敬仰之情,可是,他此间却由毛泽东联想起他素所敬仰的陈诚。

陈诚是以他的俭朴与勤奋赢得至少是陈诚系将领的倾服的。陈诚出身农民家庭,当过小学教师;以后又入体育专门学校,半年毕业,找不到工作;又到北平投考保定军官学校,因身材矮小,考试成绩又差,未被录取。后经乡人向主考官疏通,方才以备取资格入学。尔后陈诚得以夤缘随邓演达入广州,后来又随之入黄埔军校任特别官佐(即候差军官)。某次,陈诚晚间访友,深夜归来,已将拂晓,陈诚不思睡,乃挑灯夜读孙中山的《三民主义》,正逢蒋介石查夜,见有人如此勤奋,询明其姓名职务后,对陈诚大加奖饰。第二期时,陈诚任炮兵队区队长,到了第三期,蒋介石则提拔陈诚为炮兵队队长。所有这些,都是邱行湘佩服陈诚的地方,认为陈诚起途坎坷,俭朴有源。

他印象尤为深刻的是,蒋、阎、冯军阀混战结束后,陈诚奉蒋介石之命赴日本观操,邱行湘时为陈诚的随从副官,他为陈诚出国作准备,并送陈诚到上海。陈诚的沪寓在法租界西爱咸斯路,一套三层楼单间公寓式的住宅。沪寓只有陈母一人,平日不请佣人。邱行湘随住陈诚家,见陈诚亲自整理房间,为他安排住室,又在与陈诚、陈母同桌吃饭时见饭菜极为简单,他暗自惊叹不已。

现在,邱行湘想的是另外两件事。

1930年冬,邱行湘随陈诚作长沙之行。陈诚要他购办生活用品。陈诚离长沙返岳阳时,总部仪仗队在火车站等他一个整夜,上车后,陈诚颇有醉意,但没有忘记邱行湘买的东西,叫打开来让他过目。邱行湘面有难色,又不得不打开给他看,于是把在长沙八角亭选购的鹅绒织锦沙发椅垫、鸭绒枕芯、鹅绒被等数十件高档用品铺满餐桌。陈诚很满意,却苦坏了邱行湘,他再也无法原装捆回。直到南京,他才知道,陈诚买这些东西是为了向宋美龄的干女儿谭祥求婚。

1932年夏,陈诚要邱行湘陪同他上庐山。他们先登舟渡东湖到汽车站,正遇倾盆大雨,浸污了陈诚的白绸衫。车抵莲花洞,邱行湘雇了8人肩舆,飞奔上山,到了牯岭94号,陈诚和他已经成了落汤鸡。时有谭伯羽及其俄国夫人,陈妻谭祥等迎接陈诚。邱行湘在牯岭94号看到,这里灯火辉煌,艳如天宫,人群川流,熙如天街。单中西厨师、佣人就有近20人。尽管陈诚派谭祥的陪家副官接待他,他仍感到十分别扭,想到上海陈寓里的情景,对这庐山上的排场,不由得暗暗感到吃惊。

本来,人生的追求应该包括物质的享受,所以牯岭的灯光,在邱行湘的心目中,并没有照出陈诚的阴影。但是,两种不同的东西放在一起,譬如说,鹅绒和补丁,邱行湘便一眼看到了人类的经验和教训。他不愿意把这个发现与共产党的前景联系起来,他只能借取中国古代勾践卧薪尝胆的结局,明白了国民党必败、共产党必胜的一个不大不小的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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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理之火在四合院里燃烧,幸福之鸟在一个人肩上降落。时令正是隆冬腊月,训练班姚科长、管理所“大胡子”和几十个战俘围着火炉团团而坐。屋里的暖气融去了玻璃上的冰花,清新的晨光照射在木桌上一朵纸做的红花上面。这是一个欢送会。欢送原国民党军暂编第3纵队快速纵队副司令蒋铁雄光荣参加中国人民解放军,赴华北军政大学工作。蒋铁雄今天穿了一身崭新的解放军军装,被“大胡子”按在正中座位上。

他站起身,刚刚说了句“我个人能够有今天是做梦也沿有想到的”,就泪流满面,声音沙哑了。

20多岁的姚科长显得比蒋铁雄还要高兴。灰色军装穿得整整整齐齐,脚上穿一双毡靴,白皙的皮肤,不像军人,像文人。他的话像诗一样受听。他说:“蒋铁雄是从战场上来的,现在又要走到战场上去,而其间的变化是,国民党少了一个干将,共产党多了一个专家!”掌声之中,姚科长站起来给蒋铁雄戴上了红花。

邱行湘没有鼓掌。为了掩人耳目,他使劲地搓了搓手——手热了,心也热了。他没有冬天坐在火炉旁的惬意,他感到夏天走在太阳下的烦躁。木桌上的瓜子和花生,他一颗也没有吃,反倒破例地抓过一盒香烟,一支接一支地吸。褐色的烟雾在眼前飘来飘去,他晕头转向,如同坐在漆黑的夜幕里。

昨晚夜深人静的时候,蒋铁雄悄悄把邱行湘唤醒,把几件衣物送给他。“我要走了。”

“哪里去?”

“解放区。”

“……”

“你在想些什么?”

“我在想,‘食君之禄,忠君之事’。跟了半辈子国民党,到头来走进解放区,是否有失节之嫌,我是心力交瘁,惟望蒋兄三思!”“你还要说些什么?”“只有一句。你若有机会回溧阳,请代我看一眼我的老娘,若身上还有零钱,拜托你给她买几块饼干。”蒋铁雄动怒了,为了不惊动别人,他也只有一句:“你把枕头垫高好好想一想,你我在蒋介石手里究竟值几个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