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过去了五十年(正逢“文革”期间),也是在这条偏僻的粮钱胡同里。一到晚上,左邻右舍的大人们就不让孩子们出来玩,因为胡同里的13号住宅常常传出奇怪而恐怖的声音,这声音如鬼哭,似狐啼。这之前有个孩子曾捉迷藏到了13号凄凉的花园里,竟然再也没出来。在白天,大人们结伴进13号,小心翼翼地在房里房外找了半天,就是没这孩子的影子。孩子的母亲哭了几天,还去报了案,可当时的公安局正闹派性,也没人把这当回事,象征性地派人去看了看,也就不了了之了。
问题出在夜间,尤其是在午夜,这13号里竟然有人走动的声音,而且这走路的声音很怪,不像是人在走路。邻居们就感到纳闷,里边平时没人住,怎么会有人走动的声音呢?
邻居们都知道民国初年的惨案,难道这些鬼魂复活了?
这奇怪的事传到了房子的管理部门,也就是房管所,但当时的房管所因在争权,原先的领导都被揪了出来,所以也没人管。
时间一长,左邻右舍也就习惯了这种声音,人们不再把13号里的怪事当回事了。
可是,这几天夜间13号里竟然有人在说话,而且脚步声也越来越响,人们就感到害怕起来。但一到白天,就又静悄悄的显得很正常,大家就猜测也许13号里又开始闹起鬼来,因为一般来说,闹鬼都在夜里,这就更让人感到13号的神秘了。
13号真的有鬼吗?
13号冤魂真的在兴风作浪吗?
13号恐怖的脚步声是鬼怪在走路吗?
13号里的说话声是鬼怪在说话吗?
大家都疑惑不已,许多人竟然真的相信13号里有鬼。有的邻居竟然想搬走,但在当时的环境里搬家谈何容易?
这胡同里,有一个人不相信这13号有鬼,他认为房间里就是传出来恐怖的脚步声,也应该是人的声音,不应该是鬼声。他就是力大无穷的三轮车夫杨彪。这杨彪天不怕、地不怕,怎么会怕鬼?而杨彪的丈人韩欣也不信这一套,即13号有鬼的论调。
邻居们听了杨彪的高论,就希望他进去住一晚看个究竟,以揭开13号房子的谜底,可对他说了几次,他就是不爱管这种闲事。
这天中午,一群邻居围着坐在三轮车上拿着海碗吃饭的杨彪。
一个邻居说:“杨彪,你说你胆大如虎,怎么像乌龟一样地缩在壳里,就是不敢去13号?我看你胆小如鼠嘛!”
另一个说:“这话说得好,杨彪胆小如鼠,一点都没用。”
杨彪看了他们一眼,说:“要我去住一晚,那没什么,不过要为我准备一点东西。”
“什么东西?快说。”大伙儿呼应道。
“一瓶二锅头,另加一大盆下酒菜。”
“这个容易,我家里正好有瓶二锅头。我去拿!”一邻居说罢,真的去拿二锅头了。
“好吧,一言为定,你可不能反悔哇!我为你煮一盆花生果,另加一盆香豆干。”那邻居说罢也走了。
杨彪得意地笑了。
黄昏时分,胡同里的左邻右舍都集中在杨彪的家门口了,有的还送来蜡烛、手电筒什么的(13号里因为没人住,所以没接上电灯)。杨彪的老婆韩月本来不答应他的,因为见自己的父亲韩欣答应了,还见这么多邻居把她的丈夫当作英雄似的,就同意了。
“杨彪,如果真的有鬼,你就用这把劈柴刀砍了他!”有人举刀扬了扬。
“杨彪,喝酒壮胆,你可不要喝醉了,误事!”又有人关心地说。
“杨彪,你可要当心,多点几根蜡烛!眼睛要睁大,不要睡着了!”
邻居们纷纷进言。
杨彪也不答话,跟大家点点头,提着装有吃食的菜篮子,向13号走去。
邻居们跟在他的身后,他觉得有人跟着,便回头看了看他们。他发现他的丈人和老婆韩月也在其中,不由叫道:“回去吧,死不了的!”
“你可要当心!”韩月说。
“不用害怕,菩萨保佑你。”他丈人说。
“我会当心的!”他说。
韩月和他父亲回去了,有几个邻居仍跟着他。
杨彪来到13号大门前,犹豫片刻,他推了推门(自从出事,大门被房管所锁上了),一时打不开13号的大门,于是他把篮子放下,然后小心翼翼地爬上了一人多高的砖墙。
“你们谁把篮子提给我?”他望着邻居们叫道。
一个邻居过来把篮子举起来给了他。
他提着篮子,跳进了花园。
在他眼前出现一幢古老的三层洋楼,房子很大,看上去虽然破败不堪,但房子的结构却很牢固。因为很久没人住了,花园里到处荆棘丛生,杂乱无章,还有假山亭子,一看便知以前显然是一家大户人家。蓦地,有一群乌鸦在房顶上起落盘旋,还发出一声声凄惨的叫声。这情形使他打了一个冷战。他在楼房的大门口站了一会。不知里面怎么样,会不会突然出现个恐怖的鬼怪来?这样一想,他竟感到有些紧张惶恐。还是在花园里呆一晚?是不是不进房间?此时此刻,他想像阴森森的房间,房间里曾被杀害的死者,而房间里又是如此的黑暗,被杀害的冤鬼又那么多——便自然而然地感到害怕起来。
草坪上有一只石凳,他坐了下来,呆呆地望了一会眼前那座静如死寂的房子。
他打开酒瓶,喝了几口二锅头。
他呆呆地望着楼房。酒能壮胆,他自言自语道。
天色越来越暗,他觉得有些冷,便又喝了几口酒。
风越来越大,他感到越来越冷。他想还是到房间里去的好,至少可以挡挡风。
他从篮子里找出手电筒,提着篮子来到门前,门关着,他从一扇破损的玻璃窗中伸进手去,把房门打开了。
里边黑咕隆咚,他拧亮了手电筒,这是一间宽大的客厅,客厅里有沙发茶几,以及一些其他日用家具,地上满是垃圾灰尘,房间里静悄悄的,没一点声音。他看了看,从篮子里拿出一支蜡烛,并用火柴点燃了它。
“砰”地一声,风把大门刮得自动关上了,他吓了一跳,双眼死死地盯着门口,这样过了几分钟,当他确定无疑是风时,才舒了口气,平静下来。
他又喝了一大口酒。
他来到走廊,拿着手电照了照客厅旁边的几间房间,都已破败零乱。此时此刻,他感到自己的胆子渐渐大了起来。
现在,他左手拿着手电,右手举着砍柴刀,一步一步走上楼去。
楼上的房间更多,他一间一间地看过去,这些房间大都凌乱不堪,有的还挂着蜘蛛网。
但是,有一间房间的门他打不开,这时候的他已经不再害怕,他毫不顾忌地用砍柴刀劈门锁,三下两下就把门打开了。
但当他把手电照到这房间里面时不由愣住了。房间里看上去竟然十分整洁,有床有沙发有梳妆台,梳妆台上的镜子仍然很亮。桌上还有一支未点完的大蜡烛。烟缸里还有烟蒂,他顿感毛骨悚然,转身就走。
他直奔楼下的客厅,还好,客厅里的蜡烛还亮着,他举起酒瓶就喝。
整个房子死一般的静寂。
夜越来越深,杨彪的一瓶二锅头也差不多喝完了,他的胆子又恢复了一些。
他又来到楼上的那间房间,并把桌上的那支蜡烛点亮了。
蜡烛闪烁着微弱的光亮,房间里显得有点生气了。
他的目光定格在梳妆台镜子上的一朵纸剪的梅花上了。
难道这儿真的有人住着?这朵梅花代表什么?平时的说话声就是从这儿传出去的吗?那么,他们是些什么人?是好人还是坏人?他们身上有枪吗?也许他们在躲避什么灾祸,在这儿暂时住一阵?如果这儿住的不是人,难道真的会是鬼,是当年被残忍地杀害的冤鬼?他想。
他来到门口,走廊里黑幽幽的,一缕月光从窗外透进来,照在通往三楼的楼梯上。这时他情不自禁地拧亮手电走向三楼。
“咯噔”一声,这是从楼下客厅里传来的声音。他一阵惊愕,心怦怦地乱跳。
他憋息静气了一会,见再也没什么声音,就又准备上三楼。
“咯噔”又是一声,还是从楼下客厅里发出来的。他停住了脚步,静静地听了一会,他想下楼去看看,觉得不该这么害怕,但他一时却不敢下去。他回到二楼那间整洁的房间,看着蜡烛发起愣来。
“我什么地方也不去,就呆在这间屋里得了!”他想着就把房间的门关上了。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他突然听到三楼响起了脚步声,这时脚步声越来越响,是向他呆的房间里走来的,他大惊,下意识地举起了砍刀。
他紧张地盯着门。
但是,让他更吃惊的是,那脚步声在门前停住了,仅几秒钟,那脚步又向下走去了,是走向客厅去了。
“咯噔”一声,客厅里又传来了一下怪声。
那是人的脚步声,还是鬼的走路声?他自言自语。“我该下去看个究竟?!”他想。
但他此时此刻,浑身战栗起来。他想把门打开,却有点力不从心。
噢,原来门已被反锁上了!现在,他根本走不出去了。
他举起砍刀劈门,但一时却劈不开,他心里又惊又怕。
他来到窗前,把窗户推开了,用手电照了照下面的花园,风越来越大,这时候外面又下起了小雨,他感到越来越恐怖,想爬出窗去,又感到离地太高,爬下去时弄不好会跌死。这时走廊里又传来奇怪的脚步声。
这脚步声在他呆着的房门前停下了。
他点燃了香烟,回过头去,全神贯注地注视着房门。
蜡烛在闪烁,他右手紧紧地握着砍刀——
突然,门开了,他瞪大眼睛,还来不及举起砍刀,就被恐怖的景象惊吓得倒在地板上了……
第二天上午,他的丈人和妻子韩月以及几个邻居在13号的大门口等杨彪出来,但里边静悄悄的,没一点声音。
韩月对着13号的大门呼唤杨彪,但整个13号里边死一般的静寂,没一点反应。
邻居们也帮着喊,杨彪就是不出来。
韩月急了,难道杨彪被恶鬼吓死了?这样一想,就要进去看,问邻居们谁愿意陪她进去?可大家我看看你你看看我,谁也不敢陪她进去。
难道13号的冤鬼起死回生了?
此时此刻的13号显得更恐怖了。
韩月号啕大哭起来,她的老父竭力劝说也没用。这事惊动了居委会专门负责打更的老王,这老王自然也是他们的街坊,义不容辞地说他愿意陪她进去看看,里边到底有没有鬼。
这时一邻居见老王准备进去,也说要跟着进去,老王答应了。韩月不再哭泣,她谢了老王,如果杨彪死了,她也跟着死。
老王劝了她,邻居们也纷纷劝她,说杨彪不会死的,兴许喝醉了还没醒呢。
韩月破涕为笑了。
这时老王把手中的酒瓶扔了,嚷道:“快把门打开!”
有人找来了斧子,把锈迹斑斑的铁锁砸开了。
一伙人跟着老王拥进了13号。
他们进了客厅,客厅跟昨晚杨彪看到的一样,没什么变化。他们跟着老王一个房间一个房间地搜寻过去。房间里静得可怕,但大伙儿的说话声打破了整幢房子的死寂。
他们来到神秘的二楼,跟着老王一个房间一个房间地看过去。他们来到杨彪昨晚来过的房间,这房间就是杨彪被吓昏的房间,但房间里没有杨彪,那朵贴在梳妆台上的梅花也不见了。
他们又上了三楼,三楼有大小四间房间,每间房间几乎都是满地灰尘,破败不堪,还挂满了蜘蛛网。
怎么没有杨彪的影子?他会去哪儿呢?大伙儿又找了一遍,还是没有,连他带去的二锅头酒瓶和那个装食物的菜篮子也不见了。
韩月又哭泣起来,她怪起了老父和邻居,老父和邻居们自然又是一番安慰。
杨彪在13号神秘地失踪了!打更的老王把这事告诉了居委会,自然这事派出所的民警也知道了。那天派出所来了许多民警,把13号内的房间里里外外检查个底朝天,也没发现什么特别的情况。于是民警们认为居民们是在戏耍他们,再也不管13号的事了。
但是派出所的所长还是督促房管部门,要求他们派人看房子,因为“文革”前市里曾把这洋楼当文物来看管的,因为“文革”这事就给搞乱了,现在既然出了这种麻烦事,就应该派人看管,否则一切后果自然由房管部门负责。房管所不敢怠慢,跟居委会商量,结果居委会派打更的老王去13号看房。
老王爽快地答应了居委会的要求,但他提出的条件是,白天去看门晚上回自己家里,每月二十元的津贴——居委会自然跟房管所商量,要求他们出这笔钱给老王,房管所答应了。
老王单身,是个孤苦无依的老酒鬼,他平时胆子虽然小,但一喝酒,就什么都不怕了。
13号白天竟然有人看门了,这使许多邻居常常来13号跟老王闲聊。
整个白天老王就呆在13号的客厅里,黄昏时分才回去,一个星期过去了,老王安然无恙。
但到了晚上,这13号里仍有奇怪的脚步声,这阵子还多了韩月因失去丈夫的哭泣声,凄凉悲惨,使这胡同更阴森恐怖了。
于是,有个别人搬走了,胡同里的居民又少了一家。
到了晚上,这条胡同的左邻右舍再也不敢走夜路了。
喝酒壮胆的老王照旧打更,像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一样。
可天有不测风云,仅一个多月后,老王突然失踪了。在粮钱胡同的居民眼中,老王消失得颇为蹊跷,这事报告给居委会,居委会的阿姨们一个个都吓得目瞪口呆。众人结伴进13号看了,见老王唯一留下的痕迹是他那装酒的瓶子,那只瓶子在13号客厅的角落里。
老王的失踪又引起了街坊的一番议论。
“老王是被鬼请去喝酒了。”一邻居说。
“这13号恐怕是有鬼的了,要不怎么进去一个就失踪一个呢?”
“他们到底是死是活还吃不准,毕竟咱们还没见到他们的尸体。”
……
居委会因老王的失踪,就不敢把这事给报上去,房管部门也一样,他们生怕上面怪罪下来,吃不了兜着走。
这事竟然不了了之。
但房管所还是想再找个人看房。这天,有一对年老夫妇由居委会干部陪着来到房管所,所长接待了他们。居委会干部说这对夫妻愿意住在13号看房。所长打量了他们半晌,竟然答应了。
从此,13号住进了这对姓梅的老夫妇。
一个月过去了,这对夫妇安然无恙。
邻居们感到奇怪,怎么别人进去了就失踪,而这对老夫妇竟然会安然无恙?
而且夜间那栋房子不再有恐怖的脚步声,而代替的是这对老人的脚步声。人们感到欣慰的是,13号自这对老人住下后,这条粮钱胡同平静多了。
但是,失去丈夫的韩月晚上仍然哭泣,白天逢人便说她的丈夫杨彪,絮絮叨叨地像祥林嫂一样没完没了。人们以为她疯了,但她的胆子却越来越大,白天没事就去13号,这对老夫妇自然请她坐下听她说。可他们一个聋一个哑,根本跟她答不上话,几次她都无趣地离开了。
可韩月还是去13号。
有一天黄昏,韩月又去敲13号的门,但敲不开,好长时间里边没一点动静。她感到奇怪,从门的缝隙中望进去,只见花园中的假山后面闪出来一个人,是一个女人。那女人就是哑巴老妇。
韩月见那老妇朝自己走来,不由毛骨悚然,刚想离开,门开了,那老妇微笑地望着她,还示意她进去。她迟疑片刻,就跟着她进了客厅。
老妇请她坐下,还为她倒了杯水。这次,竟笑容可掬地听她倾诉。
她絮絮叨叨地说起了丈夫杨彪在这儿失踪的经过。她要求老妇陪她上去看看。老妇答应了。
当老妇陪她上楼时,只听三楼有人在痛苦地呻吟着,声音越来越大。
韩月惊恐不已,她的心跳加快了,竟不敢再往前走,犹豫不决地望了一眼老妇,不由自主地退了下来。
这时,突然出来一位年轻姑娘叫住了她,请她喝咖啡。
韩月喝了香气浓郁的咖啡,就醉了。当她离开13号时,还希望那姑娘请她喝咖啡。
第二天,韩月莫名其妙地病了,他父亲韩欣送她去医院检查,却没发现什么病。然而没
过多久,韩月又失踪了。
韩月的失踪是几天后才被邻居发现的,人们纷纷猜测,韩月的消失跟杨彪的死有关,是杨彪把她的魂魄给勾去了。
她的父亲韩欣痛不欲生。
可杨彪到底死了没有?谁也说不准。
而当时的派出所,也不追究杨彪和他老婆的失踪事件。
由此,在粮钱胡同住户的眼中,13号越来越神秘,越来越恐怖。到了晚上,邻居们离它远远的,再也不敢靠近它一步了。
秋天很快过去了,天气越来越冷。到了晚上,从13号里又传来了恐怖的呻吟声。邻居们猜测,也许这对老夫妇也活不久了。
整个胡同笼罩在一片恐怖的气氛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