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说也曾拜在神秀门下,故他撰此碑文,很用气力。他叙述神秀是陈留尉氏人,少为诸生,游问江表。老庄玄旨,《书》、《易》大义,三乘经论,四分律仪,说通训诂,音参吴晋。逮知天命之年(五十岁),自拔人间之世。企闻蕲州有忍禅师,禅门之法胤也。自菩提达摩东来,以法传慧可,慧可传僧璨,僧璨传道信,道信传弘忍,继明重迹,相承五光。乃不远遐阻,翻飞谒诣。虚受与沃心悬会,高悟与真乘同彻。尽捐妄识,湛见本心。服勤六年,不舍昼夜。大师叹曰,“东山之法尽在秀矣!”命之洗足,引之并坐。于是涕辞而去,退藏于密。仪凤中(676-678)始隶玉泉,名在僧录。寺东七里,地坦山雄,目之曰,“此正楞伽孤峰,度门兰若,荫松藉草,吾将老焉。”
他虽属玉泉寺,而另住寺东的山上,这也是头陀行的“阿兰若处”的生活。宋之问表文中也说他“开室岩居”,与此碑互证。因为他住在山岩,来学的人须自结茅庵,故宋之问表文有“庵庐雁行于邱阜”之语。
张说的碑文说达摩以下的师承世系,只是神秀自叙他的蕲州东山一派的师承。我们看了《续僧传》的达摩,慧可,法冲各传,应该明白达摩以下,受学的人很多,起自东魏北齐,下至初唐,北起邺下,南至岭南,东至海滨,西至成都、绵、梓,都有达摩、慧可的后裔。单就慧可的弟子而论,人名可考者已有十二三人。僧粲一支最少记载,而他的派下道信与弘忍两代继住黄梅,就成为一大宗派。神秀所述世系只是这僧粲、道信、弘忍一支的世系。而后来因为神秀成了“两京法主,三帝国师”,他的门下普寂、义福、玄赜等人又继续领众,受宫廷与全国的尊崇,——因为这个缘故,天下禅人就都纷纷自附于“东山法门”,就人人都自认为僧粲、道信一支的法嗣了。人人都认神秀碑文中的法统,这正是大家攀龙附凤的最大证据。南北朝的风气,最重门阀,故碑传文字中,往往叙门第祖先很详,而叙本身事迹很略。和尚自谓出世,实未能免俗,故张燕公的《大通禅师碑》的达摩世系就成了后来一切禅宗的世系,人人自称是达摩子孙,其实是人人自附于僧粲、道信一支的孙子了!
张说的碑文中有一段说神秀的教旨:
其开法大略,则慧念以息想,极力以摄心。其入也,品均凡圣;其到也,行无前后。趣定之前,万缘皆闭;发慧之后,一切皆如。持奉《楞伽》,递为心要。过此以往,未之或知。
此段说的很谨慎,在这里我们可以看见道宣所述达摩教旨的大意还都保持着。这种禅法,虽然已很简单了,但仍然很明显的是一种渐修的禅法。楞伽一宗既用《楞伽经》作心要,当然是渐修的禅学。
《楞伽经》(卷一)里,大慧菩萨问:世尊,云何净除一切众生自心现流?为顿为渐耶?
佛告大慧:渐净,非顿。如庵罗果,渐熟非顿,如来净除一切众生自心现流,亦复如是,渐净非顿。譬如陶家造作诸器,渐成非顿,如来净除一切众生自心现流,亦复如是,渐净非顿。譬如大地渐生万物,非顿生也,如来净除一切众生自心现流,亦复如是,渐净非顿。譬如人学音乐书画种种伎术,渐成非顿,如来净除一切众生自心现流,亦复如是,渐成非顿。(用宋译本)这是很明显的渐法。楞伽宗的达摩不废壁观,直到神秀也还要“慧念以息想,极力以摄心”,这都是渐修的禅学。懂得楞伽一宗的渐义,我们方才能够明白慧能、神会以下的“顿悟”教义当然不是楞伽宗的原意,当然是一大革命。
《楞伽师资记》有神秀传,也是全采玄赜的《楞伽人法志》,大旨与张说碑文相同,但其中有云:其秀禅师,禅灯默照,言语道断,心行处灭,不出文记。
这也是重要的史料。张说碑文中也不提起神秀有何文记。后来宗密(死在八四一)在《圆觉大疏钞》(卷三下)里述神秀的禅学,提起《北宗五方便法门》一书。巴黎所藏敦煌写本中有《北宗五方便法门》两本,即是此书,大概是8世纪中叶以后的作品,不是神秀所作。
八、楞伽宗的被打倒张说《大通禅师碑》文中的传法世系,依我们上文的考据,若单作僧粲、道信一系的谱系看,大致都有7世纪的史料作证明,不是没有根据的。此碑出后,这个谱系统就成为定论。李邕作《嵩岳寺碑》和《大照禅师(普寂)碑》(《全唐文》卷二六二-二六三),严挺之作《大证禅师(义福)碑》,(《全唐文》卷二八○)都提到这个谱系。义福死在开元二十年(732),普寂死在开元二十七年(739),在8世纪的前期,这一系的谱系没有发生什么疑问。
但普寂将死之前五年(734),忽然在滑台大云寺的无遮大会上,有一个南方和尚,名叫神会,出来攻击这个谱系。他承认这谱系的前五代是不错的,但第六代得法弟子可不是荆州的神秀,乃是韶州的慧能。神会说:达摩……传一领袈裟以为法信,授与慧可,慧可传僧璨,璨传道信,道信传弘忍,弘忍传慧能,六代相承,连绵不绝。
这是新创的“袈裟传法”说,自道宣以来,从没有人提起过这个传法的方式。但神会很大胆的说:秀禅师在日,指第六代传法袈裟在韶州,口不自称为第六代。今普寂禅师自称第七代,妄竖和尚为第六代,所以不许。
这时候,神秀久已死了,死人无可对证,只好由神会去捏造。神会这时候已是六十七岁的老和尚。我们想象一位眉发皓然的老和尚,在那庄严道场上,大声指斥那个“名字盖国,天下知闻”的普寂国师,大声的喊道:
神会今设无遮大会,庄严道场,不为功德,为天下学道者定宗旨,为天下学道者辨是非。
这种惊人的控诉,这种大胆的挑战,当然是很动人的。从此以后,神秀一支的传法谱系要大动摇了,到了后来,竟被那个南方老和尚完全推翻了。
这段很动人的争法统的故事,我在我的《荷泽大师神会传》 (《神会遗集》卷首)里已说的很详细,我现在不用复述了。简单说来,神会奋斗了二十多年(734-760)的结果,神秀的法统终于被推翻了。8世纪以后,一切禅学史料上只承认下列的新法统:
达摩→慧可→僧粲→道信→弘忍→慧能一千一百年来,大家都受了这个新法统史的迷惑,都不相信张说、李邕、严挺之几枝大手笔在他们的大碑传里记载的神秀法统了。
我们这篇考证,只是要证明神秀碑文内所记的世系是有历史根据的楞伽宗的僧粲一支的道信一派的世系。在我们现在所能得到的可靠史料里,我们没有寻到一毫证据可以证明从达摩到神秀的二百年中,这一个宗派有传袈裟为传法符信的制度。所以我们的第一个结论是:袈裟传法说完全是神会捏造出来的假历史。
神会攻击神秀、普寂一派“师承是傍,法门是渐。”(用宗密的《禅门师资承袭图》的话。)依我们的考证,神秀是弘忍的大弟子,有同门玄赜的证明,有7世纪末年南北大众的公认,是无可疑的。
至于慧能和弘忍的关系,我们也有玄赜的证明,大概在7世纪的末年,8世纪的初年,慧能的教义已在南方稍稍露头角了,所以玄赜把他列为弘忍的十大弟子之一。所以我们的第二个结论是:神秀与慧能同做过弘忍的弟子,当日既无袈裟传法的事,也没有“旁”、“嫡”的分别。“师承是傍”的口号不过是争法统时一种方便而有力的武器。
至于“法门是渐”一层,我们在七八世纪的史料里,只看见达摩一宗特别注重《楞伽经》,用作本宗的“心要”。这部经典的禅法,不但不曾扫除向来因袭的“一百八义”的烦琐思想,并且老实主张“渐净非顿”的方法。所以我们的第三个结论是:渐修是楞伽宗的本义,这一宗本来“法门是渐”。顿悟不是《楞伽》的教义,他的来源别有所在。(看《神会传》页二六三-二七五)最后,我们的第四个结论是:从达摩以至神秀,都是正统的楞伽宗。慧能虽然到过弘忍的门下,他的教义——如果《坛经》所述是可信的话——已不是那“渐净非顿”的“楞伽”宗旨了。至于神会的思想,完全提倡“顿悟”,完全不是楞伽宗的本义。所以神会的《语录》以及神会一派所造的《坛经》里,都处处把《金刚般若经》来替代了《楞伽经》。日本新印出来的敦煌写本《神会语录》(铃木贞太郎校印本)最末有达摩以下六代祖师的小传,其中说:
(1)达摩大师乃依《金刚般若经》,说如来知见,授与慧可。
(2)达摩大师云:“《金刚经》一卷,直了成佛。汝等后人,依般若观门修学。”
(3)可大师……奉事达摩,经于九年,闻说《金刚般若波罗经》,言下证如来知见。
(4)璨禅师奉事[可大师],经依《金刚经》说如来知见,言下便悟。
(5)信禅师奉事[璨禅师],师依《金刚经》说如来知见,言下便证无有众生得灭度者。
(6)忍禅师奉事[信大师],依《金刚经》说如来知见,言下便证最上乘法。
(7)能禅师奉事[忍大师],师依《金刚经》说如来知见,言下便证若此心有住则为非住。
(8)能大师居漕溪,来住四十年,依《金刚经》重开如来知见。
我们看这八条,可知神会很大胆的全把《金刚经》来替代了《楞伽经》。楞伽宗的法统是推翻了,楞伽宗的“心要”也掉换了。所以慧能、神会的革命,不是南宗革了北宗的命,其实是一个般若宗革了楞伽宗的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