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让高贵与高贵相遇
34647700000075

第75章 让高贵与高贵相遇

聊到了一个清淡的阶段,时间已过去许久。我们突然感到孩子们竟无声息。

我姐夫石军去探视。

我们在这屋,听到石军惊呼声之后,又有沉重的躯体倒地声。我们连忙看——

哇!我不忍心进行下面的描述。小屋地板上全是被磕碎的鸡蛋,三岁的阿如汗像一位装修师傅一样,用双掌把地上的蛋黄抹平,他额头已沁出汗珠。我女儿更辛苦,把冰箱里的鸡蛋用裙子兜着运来。而石军被脚下的蛋黄滑倒。他一定是想怒斥,但话未出口身体已失去平衡。将近200斤的体重倒地,难怪会发出这么沉闷的声响。石军的突然仆地,使孩子们喜出望外,放声大笑而不能止。他们只知道用鸡蛋涂地好玩,但仍然不曾奢望大人加盟,表演一个这么精彩的节目。

许多年之后,石军苦笑着说,那时我多穷,当上先进个人才发了10斤鸡蛋,全让你们糟蹋了。阿如汗和我女儿闻此言,脸上露出神往的表情。石军说:难道你们还想再弄一次吗?

10斤鸡蛋易求,但美妙的童年一去不返了。我女儿以后回忆童年的趣事时,一定会想到这件和鸡蛋有关的故事,她回忆起来一定很幸福。

我家的开关在符拉迪沃斯托克

在女儿小的时候,我们常常搬家。房子窄时只一间,宽时则一层楼。我的朋友曾为我租了边防局的一层楼住,因为该单位租则租一层。在边防局住时,大房间四壁白得炫目,我又不可能装修,就买来各种地图补壁。在东墙上是一幅世界地图,地图遮住了电灯开关。晚上进屋时,由我以手在地图上摸索。时间长了,开关的位置有些污迹,刚好在黑龙江彼岸的符拉迪沃斯托克。记得有一次我自语:“咱们家的电灯开关在符拉迪沃斯托克,海参崴。”

那时,小女五岁,终日寡言,在学前班深造。有一次我家乡的朋友王家俊来访,天色欲晚,家俊在屋里嘀咕:“开关呢?电灯开关在哪儿?”我在小房刮鱼鳞,想说又说不清,便趋前屋。这时,传来我女儿响亮的歌唱一般的声音:“我家开关在符拉迪沃斯托克!”

家俊闻言一头雾水,锁眉而不语。我进屋开了灯。家俊在地图上找到了海参崴,面露惊奇的笑容。他认为我女儿属天才。

后来我回故乡过年时,好多人向我祝贺,说听说你女儿特聪明。我说:那是!那是!

盛妆

我买菜回来经过桑园,经过一条窄窄的回廊时,见一个小学生对着我笑。

我不知他笑什么,而且堵着路。因为装菜的塑料袋勒手,觉得这孩子碍事。

这孩子带着十分的信心对我笑着。他约有一年级。仿佛什么演出节目结束,脸上带着妆。这种妆在我看来很好笑,眼圈和眉毛是用墨汁涂的,红脸蛋和口红特别夸张。油汗从他额角渗下,侵蚀了一部分颜色。小孩子肩上沉重的书包使他长长地伸出脖子,手上拿一顶黄皱纹纸花装饰的帽子。这些都很好,但我不明白他为什么大肆向我欢笑。

当我手拎着菜,偏身从他旁边走过时,我察觉那双眼睛一直急切地盯着我,我凝神一瞥时,见他眼里已现出失望。

我走着想这件事,突然醒悟了。这孩子是想让大人赞美,至少是用微笑鼓励那张化妆的脸。这张描眉涂腮的脸难道不引人注目吗?我有些后悔了,孩子仰着这样一张笑脸,足以让路人停下脚步欣赏他。当一个人用夸张的红脸蛋来热切期待注意时,证明内心含有最饱满的天真。这本身就值得欢笑,而我们大人总是愚蠢地寻找笑的理由。此时的一句赞美,无异于送他一块黄金。如同说出了上帝的话语。而惯见的漠然,则会使孩子的笑脸渐渐凝固成冰。孩子会奇怪,大人会看不见这么醒目的化妆吗?化妆难道不美吗?所有的孩子,在镜里看到自己化妆的脸时,都会认为此乃天下至美。

那么,这孩子可能对着许多行色匆匆的大人扬起化妆的笑脸,期待注意。而大人多半都漠然着。

我回家放下菜,去桑园寻找那个孩子。可惜他已经消失了。那么,我希望他在回家的路上,遇到一个善良的大人,用真诚的笑脸与之对视并有所交流。那么,这个孩子在幸福的童年里面又增加了幸福的一天。

红旗可乐

小女上学不几日,拿回来一样东西一一三角形的红旗,上书“一年二班”。

孩子没想到,老师会把这么重要的东西交给她,因此双眼发光。脸蛋上的红晕久久不散。

这是路旗。泰山小学一年二班的学生散学后,往右拐直至51号院的孩子(约五六名)在这面旗帜下鱼贯而归。我女儿是掌旗的人——其实说举旗即可,但“掌”更高昂。

接下来给这面旗找根棍,因为只需一尺长,就算不上旗杆了。全家人一致思考哪里有这样一根神奇的棍。后来姥爷从后院庞杂的藏品中找到一截柳木,菜刀削之,砂纸磨之,若有漆,必将漆之。总之,旗举在小女手中,在各个房间中招展。睡觉,她把旗放在枕边,睇视流连,最后困得不行,还拼力看了一眼。

那时,我不觉得她可笑,而在分享她的光荣。家长们执意送给孩子的好东西,比如食品、玩具,不一定是她的最爱。家长们容易忽略的在于,一个人,不管多么幼小,对荣誉都抱有渴望。而荣誉只在人群共处的时刻才产生。在可以贯穿人生的追求中,荣誉即一。当然,追求荣誉而引发的手段种种,则是另一个话题。这里只是说,小孩子上学,会被一种标志所激励,是神奇的体验。譬如,红布与柳木组成的“一年二班”,是未上学的顽童无法企及的大境界。

从那时起,小女早晨上学前,把旗认真卷好放入书包——因为上学并无追随者,无须打旗。放学,她手举红旗走在一小队人马的前面,带着羞涩的笑容行于弥漫着烤羊肉串和朝鲜冷面味儿的人行道上,身后乃是随员。她想象许多人都在看这面旗子——“一年二班”,而掌旗的人是她。

傍晚时分,我看到女儿归来。当时街上叫卖声四起,积雪在地上化为泥浆。她身穿香槟色的伊里兰牌羽绒服,肩背大书包。因为袖子长,小旗在袖口只举出半截,没有风,旗未招展,更无猎猎的声威。但旗举在孩子手里,使我看到这条大街多了一个认真的人。我当时想,孩子即使长大了,也不必为当年的认真感到幼稚。所谓成熟多是油滑与苟且。事实上,在所谓“幼稚”的举动下,有许多人完成了成熟世故之人不可企及的事情。譬如伦琴,他发现阴极射线在暗室里对不同物体有不同的透光度。这种射线是电流通过超低压气体时的一种现象。伦琴让妻子把手在射线和照相底片之间放了片刻,经显影产生了世上第一张“X光照片”。科学界称之为“伦琴射线”,但这位德国与荷兰人的后裔执意叫做“X射线”,意谓“未知”的射线。

伦琴的研究并无功利目的,尽管这项成果给医学界带来了福音。他将射线称为“X”,是因为不知晓它的性质。后来,劳厄及其学生证明这种射线和光一样具有电磁波的性质。伦琴寡言、谦逊、天真,喜欢登山,是1901年诺贝尔物理学奖得主。

人生可喜处之一,在于童年都葆有天真。如果人刚降生已圆滑虚伪,就可怕。人受过所谓“教育”之后,经历所谓“社会”之后,再秉持童心则太难。许多人,特别是艺术家与科学家,不可谓不刻苦,不可谓不认真,却得不到命运女神的眷顾,谜底即在此。上帝手里的成功入场券,留给孩子和像孩子们一样的成年人,无视老谋深算之辈。曾有画者向我诉苦,说如何如何却不成功,何故?我几乎话到嘴边,但还是没说出来。我想说,你比不画画的人还要奸猾世故,哪能画出什么好画?画到极致,什么笔墨构图,已居末位,除非有一颗童心,才得上苍欢喜。

话说远了,想到这些,是由于另一个原因:人们寻找喜悦,却不知喜悦是怎样产生的。掌旗可使一年级小女快乐,成年人怎么快乐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