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立刻又联想到了在深圳大学的一个大厅里举行的比较文学讨论会。参加讨论会的有许多国外著名的学者,也有国内著名的学者;群贤毕至,少长咸集;看来中年青年人占绝大多数。红颜白发,相映成趣。会议开得活泼、热烈,大家皆大欢喜。比较文学在中国是一门新兴学科。这一批中年青年人英姿勃发,精神抖擞,可以说是极一时之选。我们在他们身上看到了这一门学科的光辉前景。我的眼前又一闪,这一批中青年身上也仿佛发出了光芒,闪烁辉耀,灿如列星。他们也在同我眼前的这一串珍珠项链争光夺彩了。
我就这样站在这艘巨轮的甲板上,在黑暗中浮想联翩,有时候简直是想入非非。我眼前的这一串珍珠项链突然亮了起来,海上世界这一艘豪华的庞然大物仿佛开动了机器,驶离了岸边,驶向那一串珍珠项链;在黑暗的海上,在迷蒙的夜空下,载着我们的希望,载着我们的未来,它真成为一个名副其实的海上世界了。
游天池
有如一个什么神仙,从天堂上什么地方,把一个神仙的池塘摔了下来,落到地上,落到天山里面,就成了现在的天池。
民间流传的神话说,半山的小天池是王母娘娘的洗脚盆,山顶上的大天池是王母娘娘的浴池。如果真有一个王母娘娘的话,她的洗脚盆或者浴池大概也只能是这个样子。“西望瑶池降王母”,唐代大诗人杜甫已经这样期望过了。至于她究竟降下来了没有,我们不得而知。如今却只是王母已乘青鸾去,此地空余双天池。
今天我们就来到了这个天池。
早就听到新疆朋友们说,到新疆来而不去天池,那就等于没有来。我们决不甘心到了新疆而等于没有来,所以在百忙中冒着传说中天池的寒气从乌鲁木齐趱行两百多里路来到了这里。
天山像一团黑云,横亘天际。从很远的地方就可以望到山顶上白皑皑的雪峰,插入蔚蓝的天空。我在内地从来没有看到过真正的雪峰。来到这里,乍一看到,眼前仿佛一下子亮了起来,兴致也随之而腾涌。车子一开进大山,不时看到哈萨克牧民赶着羊群或马群,用老黄牛驮着蒙古包,从山上迤逦走下山来。耳朵里听到的是从万古雪峰上融化后流下来的雪水在路旁山溪中潺湲的声音。靠近我们的山峰顶上并没有雪,只是在山脊的背阴处长满茂密的松林,据说是原始森林。一棵棵古松都长得苍劲挺直,整整齐齐地排在那里。不长松林的地方,也都是绿草如茵,青翠如碧琉璃。在这些山峰的背后,就是万古雪峰,仿佛近在眼前,伸手就能够抓一把雪过来。然而,据说有一些雪峰还没有人爬上去过哩。
在一路泉声的伴奏下,车子盘旋而上。有时候路比较平坦;有时候则非常陡。往往是转过一个大弯以后,下视走过的山路,深深地落到脚下,令人目眩不敢久视。走到半山的时候,路旁出现了一个圆圆的颜色深绿的池塘,这就是所谓小天池。在这样高的地方,有这样深的池塘,不是从天上摔下来又是从什么地方来的呢?汽车再往上盘旋,最后来到一个山脊上。眼前豁然开朗,久仰大名的大天池就展现在眼前。烟波浩渺,水色深碧,据说是深不可测。在海拔两千米的地方,在众山环抱中,在一系列小山的下面,居然有这样一个湖泊。不见是不会相信的,见了仍然不能相信。这更加强了我的疑问:不是从天上摔下来又是从什么地方来的呢?在这里,幻想大有驰骋的余地,神话也大有销售的市场。天池对面的山坡上长满了挺拔的青松,青松上面是群峰簇列。在众峰之巅就露出了雪峰,在阳光下亮晶晶闪着白光,仿佛离我们更近了。我们此时心旷神怡,逸兴湍飞,面对神话般的雪峰,真像是羽化而登仙了。
在池边的乱石堆中,却另有一番景象。这里人来人往,摩肩接踵,吵吵嚷嚷,拥拥挤挤,一点也没有什么仙气。有很多工厂或者什么团体,从几百里路以外,用汽车运来了肥羊,就在池边乱石堆中屠宰,鲜血溅地,赤如桃花;而且就地剥皮剔肉,把滴着鲜血的羊皮晒在石头上。在石旁支上大锅,做起手抓饭来。碧水池畔,炊烟滚滚;白山脚下,人声喧哗。那些带着酒瓶和乐器的人,又吃又喝,载歌载舞,划拳之声,震响遐迩。卖天山雪莲的人,也挤在里面,大凑其热闹。连那些哈萨克人放牧的牛,没有人管束,也挤在人群中,尖着一双角,摇着尾巴,横冲直撞,旁若无人。我想,不但这些牛心中眼中没有什么雪峰天池,连那些人,心中眼中也同样没有什么雪峰天池。他们眼中看到的只是一碗手抓羊肉,一杯美酒。他们不过是把吃手抓羊肉的地方掉换一下而已。我仿佛看到雪峰在那里蹙眉,天池在那里流泪……
至于我们自己,我们从远方来的人却是心中只有天池,眼中只有雪山。我恨不能把这白山绿水搬到关内,让广大的人民共饱眼福。这当然是不可能的。我只有瞪大了眼睛,看着天池和雪峰,我想用眼睛把它们搬走。我看着,看着,眼前的景色突然变幻。王母娘娘又回来了。她正驾着青鸾,飞翔在空中,仙酒蟠桃,翠盖云旗,随从如云,侍女如雨,飞过雪峰,飞过青松,就停留在天池上面。“于是屏翳收风,川后静波,冯夷鸣鼓,女娲清歌。腾文鱼以警乘,鸣玉銮以偕逝。六龙俨其齐首,载云车之容裔。鲸鲵踊而夹毂,水禽翔而为卫。”此时云霞满天,彩虹如锦,幻成一幅五色缤纷的画图。
但是,幻象毕竟只是幻象。一转瞬间,一切都消逝无余。展现在眼前的仍然是碧波荡漾的天池,郁郁葱葱的青松,闪着白光的雪峰和熙攘往来的人群。这时候,日头已经有点偏西,雪峰的阴影似乎就要压了下来。是我们下山的时候了。我们又沿着盘山公路,驶下山去。走到小天池的时候,回望雪峰,在大天池只能看到两座峰顶,这里却看到了五座,白皑皑,亮晶晶刺入蔚蓝无际的晴空。
火焰山下
从前读《西游记》,读到火焰山,颇震惊于那火势之剧烈。后来,听人说,火焰山影射的就是吐鲁番。可是吐鲁番我以前从未到过,没有亲身感受,对于火焰山我就只有幻想了。
万没有想到,我今天竟来到火焰山下。
火焰山果然名不虚传。在乌鲁木齐,夜里看电影,须要穿上棉大衣。然而,汽车从乌鲁木齐开出,开过达坂城,再往前走一段,一出天山山口,进入百里戈壁,迎面一阵热风就扑向车内,我们仿佛一下子落到蒸笼里面;而且是越走越热。中午到了吐鲁番县,从窗子里看出去,一片骄阳,闪耀在葡萄架上,葡萄的肥大的绿叶子好像在喘着气。有人告诉我,吐鲁番的炎热时期已经过去;我们来的前两天,气温是摄氏四十多度;今天已经“凉爽”得多了,只有三十九度。但是,从我自己的亲身感受中,同乌鲁木齐比较起来,吐鲁番仍然是名副其实的火焰山。
这让我立刻想到了非洲的马里。我曾在最热的时期访问过那个国家,气温是五十多度。我们被囚在有空调设备的屋子里,从双层的玻璃窗子看出去,院子里好像是一片火海。阳光像是在燃烧,不是像在吐鲁番一样燃烧在葡萄架上,而是燃烧在参天的芒果树上。芒果树也好像在喘着气。树下当然是有阴影的;但是连那些阴影看上去也决不给人以清凉的感觉,而仿佛是火焰的阴影。
我眼前的吐鲁番俨然就是第二个马里。
我们就在类似马里那样炎热的一个下午驱车近百里去探望高昌古城的遗址。
一走出吐鲁番县,又是百里戈壁,寸草不生,遍布砂粒,极目天际,不见人烟。阳光毫无遮拦地照射在这些砂粒上,每一粒都闪闪发光,仿佛在喷着火焰。远处是一列不太高的山,这就是那有名的火焰山。上面没有一点绿的东西,没有一点有生命的东西。石头全是赤红色的,从远处望过去,活像是熊熊燃烧着的火焰,这不是人间的火,也不是神话中的天堂里的火和地狱之火。这是火焰已经凝固了的火,纹丝不动,但却猛烈;光焰不高,但却团聚。整个天地,整个宇宙仿佛都在燃烧。我们就处在上达苍穹下抵黄泉的大火之中。
我从前读《西游记》,读到那一段关于火焰山的描绘,我只不过觉得好玩而已。书上描绘说,离开火焰山不远,房舍的瓦都是红的,门是红的。板榻也是红的,总之是一切都是红的,连卖切糕的人推的车子也是红的。那里“有八百里火焰,四周围寸草不生。若过得山,就得铜脑盖、铁身躯,也要化成汁哩”。八百里当然是夸大之词;但是在我眼前,整个山全是红的,周围寸草不生,这些全是实情。我现在毫无好玩的感觉。我只有一个渴望,一个十分迫切的渴望,渴望得到铁扇公主那一把芭蕉扇,用手一扇,火焰立刻熄灭,清凉转瞬降临。
我现在很不理解,为什么当年竟在这样一个地狱似的酷热的地方建筑了高昌城。唐朝的高僧玄奘到印度去求法,曾经路过高昌。《大慈恩寺三藏法师传》里面,对他在高昌的情况有细致生动的描绘。这里讲到了城门,讲到了王宫,讲到了王宫中的重阁,讲到了王宫旁边的道场。虽然没有讲到市廛的情况;但是有上述的那些地方,则王宫之外,必然是市廛林立,行人熙攘。每当黄昏时分,夜幕渐渐笼罩住大漠,黑暗弥漫于每一个角落,跋涉过千山、万水,横绝大戈壁的商队迤逦入城,驼铃叮当,敲碎了黄昏的寂静。每一间黄土盖成的房子里也必然有淡黄的灯光流出,把窄窄的长街照得朦胧虚幻,若有若无……但是今天我们来到这里,早已面目全非,城市的轮廓大体可见,城门和街道历历可指。然而看到的却只有断壁颓垣,而且还不同于一般的断壁颓垣。这里根本没有砖瓦,所有的建筑--皇宫、佛寺、大厅、住宅,统统是黄土堆成。这种黄土坚硬似铁,历千年而不变,再加上这里根本很少下雨,因此这一座黄泥堆成的城才能保存到今天。我们今天看到的是一片淡黄,没有一棵树,没有一根草。“春风不度玉门关”,春天好像已经被锁在关内,这里与春天无份了。
在这里,我无论如何也想象不出,当年玄奘来到这里是什么情景。我想象不出,他是怎样同麴文泰会面,怎样同麴文泰的母亲会面的。他在这里住了一段时间,大概每天也就奔波于一片淡黄之中。麴文泰也像后来唐太宗一样想劝玄奘还俗。玄奘坚持不动,甚至以绝食至死相威胁,终于感动了麴文泰母子,放玄奘西行。这是多么热烈的人类生活的场面。然而今天这一些都到哪里去了呢?我一时忍不住发思古之幽情,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但是我却并没有独怆然而泪下。在历史的长河中,人人都是这样,后之视今亦犹今之视昔。我丢开了这种幽情,抬眼四望,这一座黄土古城的断壁颓垣顿时闪出了异样的光辉。
第二天,我们又在同样酷热的天气中去凭吊交河古城。这座古城正处在同高昌相反的方向。从表面上看上去,它同高昌几乎没有什么不同之处:一样是黄土堆成的断壁颓垣,一样是寸草不生,一样是一片淡黄。“西风残照,汉家陵阙”,一样能引起人们的思古之幽情。但是,从环境上来看,却与高昌迥乎不同。“交河”这个名称就告诉我们,它是处在两河之交的地方。从残留的城墙上下望,峭壁千仞,下有清流,绿禾遍野,清泉潺湲。我从前读唐代诗人李颀的诗《古从军行》:“白日登山望烽火,黄昏饮马傍交河。行人刁斗风沙暗,公主琵琶幽怨多。野云万里无城郭,雨雪纷纷连大漠。胡雁哀鸣夜夜飞,胡儿眼泪双双落。”我无论如何也想象不出,交河究竟是什么样子。今天亲身来到交河,一目了然,胸无阻滞,我那思古之幽情反而慢慢暗淡下去,而对古人所说的“读万卷书,行万里路”由衷地钦佩起来了。
就这样,我在吐鲁番住了几天,两天看了两座历史上有名的古城。这两座名城同火焰山当然不一样,但是其炎热的程度却只能说是不相上下。我上面讲到的看到火焰山时的那一个渴望得到铁扇公主芭蕉扇的幻想,时时萦绕在我脑际,一刻也不想离去。然而我的理智却让我死心塌地地相信,那只是幻想,世界上哪里会有什么铁扇公主?哪里会有什么芭蕉扇?吐鲁番这地方注定是火焰山的天下了。
然而,到了黄昏时分,当我们凭吊完古城乘车回宾馆的时候,招待我们的主人提出来要到葡萄沟去转一转。我根本不知道,葡萄沟是什么样子。“去就去吧!”我在心里平静地想,我万万没有想到,在这个地方,在这个时候,能会出现什么奇迹。
可是,汽车转了几转,奇迹就在眼前出现了。两行参天的杨树整整齐齐地排在大路两旁,潺潺的水声透过杨树传了出来。浓密的葡萄架散布在小溪岸边、杨柳树下。这里绿意葱茏,浓荫四布,身上还感到有一些凉意。我一下子怔住了:我现在是在火焰山下吗?是不是真有人借来了铁扇公主的芭蕉扇把火焰扇灭了呢?我自凝神细看:绿杨葡萄,清泉潺湲,丝毫也不容怀疑。我来到葡萄沟了。
车子开上去,最后到了一座花园。园子里长满葡萄,小溪萦绕。山脚下有一个小池子,泉水从石缝中流出,其声清脆。有一群红色游鱼在池中摇摆着尾巴游来游去。我们坐在葡萄架下,品尝着有名的新疆葡萄。此时凉意渐浓,仿佛一下子从酷热的三伏来到凉爽的深秋,火焰山一下子变成了清凉世界。看来,铁扇公主的那一把芭蕉扇在唐代大概是缺少不了的。但是,到了今天,已经换了人间,这扇子就没有作用了。
新疆毕竟是一块宝地,有火焰山,也有葡萄沟,而葡萄沟偏偏就在火焰山下。这就是我们的吐鲁番,这就是我们的新疆。
石林颂
我怎样来歌颂石林呢?它是祖国的胜迹,大自然的杰作,宇宙的奇观。它能使画家搁笔,歌唱家沉默,诗人徒唤奈何。
但是,我却仍然是非歌颂它不可。在没有看到它以前,我已经默默地歌颂了它许多许多年。现在终于看到了它,难道还能沉默无言吗?
在不知道多少年以前,我就听人们谈论到石林,还在一些书上读到有关它的记载。从那时候起,对这样一个神奇的东西,我心里就埋上了一颗向往的种子。以后,我曾多次经过昆明,每次都想去看一看石林;但是,每次都没能如愿,空让那一颗向往的种子寂寞地埋在我的心里,没有能够发芽、开花。
我曾有过种种的幻想,我把一切我曾看到过的同“石”和“林”有关的东西都联系起来,构成了我自己的“石林”。我幻想:石林就像是热带的仙人掌,一根一根竖在那里,高高地插入蔚蓝的晴空。我幻想:石林就像是木变石,不是一株,而是千株万株,参差不齐,错错落落,汇成一片大森林。我又幻想:石林就像是一堆太湖石,玲珑剔透,嵯峨巉岩,布满了一座美丽的大花园。我觉得,自己创造出来的这些形象都是异常美妙的,我沉湎于自己的幻想中。
然而今天,我终于亲眼看到石林了。我发现,不管我那些幻想是多么奇妙,多么美丽,相形之下,它们都黯然失色,有些简直显得寒伧得可笑了。我眼前的石林完全不是那个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