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刚在草丛中藏好身形,耳听衣袂飘风之声掠过天际,雪妪从身前两三丈外飞掠而过。逆风轻声叫道:“爷爷,她走了。”玄铁按住他的嘴,低声道:“别说话!”只一瞬之间,便听得雪妪凄厉的笑声在不远处响起:“哈,你们原来躲在这里。”逆风一颗心怦怦而跳,连大气也不敢出。雪妪扑到两人身前丈余之处,盯视着草丛,冷笑道:“我早看到你们了,还不滚出来?”逆风脸色煞白,便要跳起身来。玄铁伸手抓住他的手掌,摇了摇头。雪妪喝道:“你们再不出来,那我只好亲自来揪了。”连叫了几声,草丛中仍无动静。她心下生疑:“莫非是我听错了?”转身投南,一路寻去。
逆风轻声问道:“爷爷,我娘真的就是紫萧吗?”玄铁点了点头,望着星光黯淡的夜空,并不说话。逆风急急地问道:“那我娘呢?”玄铁叹气道:“她死了。”逆风颤声道:“是谁杀死的?”玄铁眼中忽然闪出凄楚的光芒,道:“是我。”逆风惊呼道:“我不信。”玄铁缓缓说道:“十几年前,我们砂瀑四使奉砂瀑大人之令,追捕你的爹娘。你爹以‘大火球之术’拦下我们,使你娘得以逃走。我避过大火球,翻身骑上另一匹马,追了上去。在大漠上连驰了两天两夜,终于追上了你娘。我恼恨你娘嫁给了你爹,是以下手甚是狠毒。拆了数十招后,我一掌打在了你娘背心‘灵台穴’上。”逆风忍不住“啊”的叫出声来。
玄铁眼望夜空,续道:“你娘嘴角津津流血,倒在了大漠上,虚弱地叫道:‘三哥。’听到她这一声叫唤,我猛然从妒火中惊醒,上前扶起她,咽声道:‘紫萧,我该死……’我心下又痛有悔,举掌便往自己脑门拍落。你娘抓住了我的手,道:‘三哥,我不怪你。’我急急地道:‘紫萧,我运功给你疗伤。’你娘摇头道:‘没用了。三哥,我求你一件事,你肯答应我吗?’我流着泪道:‘你说吧!我赴汤蹈火,在所不辞。’你娘道:‘我的孩子逆风,寄养在黑竹沟的一户农家里。请你代为照顾他,教育他成人。’我哽咽着道:‘紫萧,我答应你。’你娘嫣然一笑,道:‘谢谢你,三哥。’缓缓闭上了眼睛。”说到此处,他话声已是哽咽。逆风也是两行清泪流下面颊。
玄铁忽恨恨地道:“你娘直到死的时候,也不知道上了你爹逢蒙的当。”逆风惊道:“上了我爹的当?”玄铁点了点头,道:“逢蒙利用你娘盗出诛仙印,并将诛仙印悄悄藏在你娘梳妆盒的底层。这是我后来整理你娘遗物时才发现的。”逆风泣声道:“那你怎么不把诛仙印带回土之国?”玄铁叹了口气,道:“因为你。”逆风诧然道:“为了我?”玄铁道:“我答应你娘,要好好照顾你,抚养你成人。我二姐雪妪心肠铁硬,对砂瀑大人忠心无二,若是知道你是逢蒙的儿子,必会痛下杀手。所以,我带着你躲进了灯影峡。”
玄铁抬起头来,看着逆风泪水盈盈的双眼,道:“你要替你娘报仇,就动手杀了我吧。”逆风泣声道:“我不能。你抚养我成人,恩情重于亲生爹娘。”玄铁心中激动,两行泪水从颊上流下,道:“风儿,有了你这句话,我就死而无憾了。”话音渐说渐低,头一侧,倒在了地上。原来,他硬受了雪妪一掌,背心要穴又被砂石砸中,真元大损,适才又疾奔了数十余里,真气已是耗竭殆尽,挺到将逆风的身世说出,心下一宽,竟而气绝身亡。逆风抱住他身子,哭叫道:“爷爷,爷爷。”大哭了一阵,挖了个土坑,将玄铁安葬。他拭去脸上的泪水,呆呆地望着坟头,只觉心下一片茫然。
忽听得身后似有足步之声,他吃了一惊,连忙回手去捞,却捞了个空,待要转过身来,右臂倏地一麻,竟是被人扭住了,紧接着听见晨夕公主银铃般的笑声在耳边响起:“臭小子,我这下可抓住你了。”逆风喝道:“未必!”反手一个肘槌,往她胸口撞去。晨夕公主吃了一惊,连忙斜身相避。逆风连槌了几下,连她衣角也没碰到,心中越发恚怒,突然向前猛地一扑。晨夕公主猝不及防,被他一带,摔跌在了他背上,手中不由得松了。逆风身子向后一掀,将她摔在地下,自己也站立不稳,向后摔倒,压在了她身上。
晨夕公主又羞又怒,叱道:“小淫贼,滚开!”逆风脸上微微一红,连忙跃起身来。忽听得晨夕公主一声惊叫:“蛇!”他大惊之下,急忙飘身后跃,只见一条白蛇迅捷之极地游进草丛去。他上前两步,问道:“它没咬伤你吧?”晨夕公主卷起右手衣袖,雪白的肌肤上,印着深深两排齿印,齿印旁肌肉尽呈紫黑,显然中了剧毒。她大骇之下,哇的哭出声来:“好疼!”逆风见她突然哭了,心下一慌,急急地道:“你别哭了!我帮你把毒血吸出来吧。”晨夕公主怒道:“滚开!我不准你碰我的身子。”
逆风见情势危急,若再不帮她把毒血吸出,她只怕有性命之忧,当下无暇细想,左手探出,抓起了她的右臂。晨夕公主惊呼道:“小淫贼,你想干什么?”只道他不怀好意,要对自己非礼,连忙伸手推拒,但毒性发作,全身已是酥软,使不出劲来。逆风俯口替她吸出毒血,笑道:“这下好了。”抬起头来,见她两眼紧闭,竟已昏睡了过去。
逆风担心她受凉,便脱下外衫给她披上。过不多时,天便破晓了,柔和的曦光倾洒在她苍白清丽的脸庞上。逆风见她容颜娇媚,便似仙女下凡般,不禁怔怔然呆了,一颗心直怦怦而跳。他是少年心性,对男女之情尚不甚了,但见到晨夕公主这般美貌的女子,也感到一阵意乱情迷,恨不得去摘下天上的星星,来讨她欢心。他与晨夕公主相距不过半尺,闻到她肌肤上幽幽的香气,忍不住俯头过去,在她光洁柔滑的脸颊上轻轻一吻。突觉晨夕公主身子微微颤栗,他惊惶之下,一屁股坐在地上。
只听晨夕公主大声骂道:“参商,你这王八蛋,干吗总是对我不理不睬的?”语气忽又一软:“参商,求求你,不要赶我回积石城!我只想和你待在一起,哪怕多看你一眼也好。”逆风心中一阵难过:“原来她喜欢的是参商。”晨夕公主又喘着粗气,急急地道:“你知道吗?在我心中,你是战无不胜的天神,没有人能打败你,那臭小子也不能够。”逆风心想:“她所说的臭小子就是我吗?原来我在她心目中竟也有一席之地。”突然感到一阵莫名的欣喜。只听晨夕公主又道:“参商,我知道你面冷心热,你也很喜欢我,只是不肯说出来。你为什么不跟我说啦?哪怕一次也好。”说到最后,语音中已微带哭腔。逆风忙道:“你别难过了!我说,我说。”突然瞧见她面色潮红,心下一惊,一摸她的额头,触手滚烫,竟是发烧了。
逆风大惊,抱起她往灯影峡疾奔而去。晨夕公主兀自低声呓语,胡话不止。奔出了七八里,道路渐显崎岖不平,到鹰愁涧时天色已大明。但见涧下云雾锁谷,深不见底,两岸山岩壁立若刃,峭拔嶙峋,岩间并无道路。逆风不假思索,纵身扑上山岩,在乱石荆棘间提气急奔,如履平地,全不管肌肤被荆刺挂破,划出一道道鲜艳的血痕。过了鹰愁涧,他舒了一口气,不由加快了步伐,突然脚下一个趔趄,沿着山坡滚了下去,啪的一声,跌入了灌木丛里。他只感到背上骨骼如欲碎裂,疼得几欲晕厥过去。
逆风身上虽痛,却仍牵挂着晨夕公主,抬眼望去,见身旁草丛中露出长衫的一角,正是晨夕公主跌落在其中。他心下万分担忧,摇摇晃晃站起身来,走将过去,一拨开长草,却不禁全身寒毛直竖。只见晨夕公主脚边横卧着数十具尸身,散发出一阵阵催人作呕的臭味。这些死尸身穿火之国军装,喉口处血肉模糊,似乎是什么凶残的野兽撕咬所致。逆风从内衣上撕下一片衣襟,掩住口鼻,将晨夕公主抱了起来,转身便跑,也不择道,狂奔了一气,直跑得两腿酸软,方停下来喘息。他定了定神,辩明了方向,展开轻功向灯影峡直掠而去。
奔到谷口,一小队铁甲骑兵迎面驰来。为首一人面容英俊冷漠,正是土之国大将军参商。他见晨夕公主形容憔悴,身上裹着男人的长衫,被逆风横抱在怀里,脸上神色愈发阴冷,喝道:“逆风,快放下晨夕公主!”逆风道:“晨夕公主被毒蛇咬伤了,你快找大夫给她治疗。”抱着晨夕公主走上前去。参商伸臂将她抱了过来,放在身前鞍上,喝道:“把这小子拿下!”拨马向来路驰去。众军士齐声听令,催动坐骑将逆风围在了核心。
逆风双手结印,以“风火轮之术”,在身周三尺之处燃起了一圈火焰,展开轻功,向南急冲而出。土之国众军士只要给带上了,无不烧得焦头烂额,余者大骇,再也不敢近身,只是远远地放箭。逆风奔驰正疾,突然向前俯身跌倒,原来小腿上中了两箭。众军士高声喝彩,早有两人冲将过来,将他的手反扭到背后,押着向大营走去。
走到中军营前,眼见参商亲自将一个随军大夫送出营帐,隐隐听得他们话语中有“送回”、“积石城”等字眼。逆风被带上枷锁,投入大牢之中。他见到符离等火之国兵将,不禁又惊又喜。符离低声问道:“小兄弟,有大将军的消息吗?”逆风道:“我亲眼看见鹿蜀兽驮着他冲出了重围。”符离大喜道:“太好了。大将军迟早会领军来救我们。我们有指望重上战场了。”众兵将无不欢欣鼓舞。逆风见了,心中也很是高兴,但随即又担心起晨夕公主的伤势来,怔怔地想:“也不知她的伤碍不碍事?”
睡到中夜,逆风突然被两个狱卒叫醒,带出了大牢。那两个狱卒领着他径直到了中军帐外,向守门军士拱了拱手,说道:“大将军要见这小子。”守门军士点了点头,让开道来。那两个狱卒便带逆风进了中军帐。逆风一进大帐,便觉两道慑人心魄的寒光直射过来,大惊之下,连忙抬头去看,只见参商左手按剑,正坐在一张虎皮交椅上。正对视间,那两个狱卒大喝道:“见到大将军还不下跪?”逆风昂着头道:“我逆风从不向敌人下跪。”那两个狱卒大怒,飞脚踢他膝弯。逆风身子晃了晃,仍是不跪。参商一挥手,冷冷地道:“你们都下去吧。”那两个狱卒躬身告退。大帐里只剩下了逆风与参商,两人默默相对,都不说话,惟闻帐外风声呜呜呼啸而过。
逆风大声道:“参商,你想怎么折磨我,就尽管使出来吧。我若是皱了一下眉头,就不是好汉。”参商缓缓站起身来,走到他面前,抬起他的下巴,道:“逆风,你倒是挺有骨气的。”逆风眼中如欲喷火,恨恨地看着他,怒道:“你放手!”参商目光炯然,紧紧盯视着对方的眼睛。过了良久,他咬了咬猩红的嘴唇,道:“你跟我说实话,有没有污辱晨夕公主?”逆风见他竟怀疑自己对晨夕公主非礼,心中不觉好笑,道:“晨夕公主是清白的,我没有碰她。”参商冷冷地道:“你没有说谎吧?”逆风道:“我若有半点虚言,叫我不得好死。”参商嘴角边飘过一丝诡异的笑容,道:“那就好。”雪白尖利的牙齿在摇曳的烛光下,闪着森森的光芒。
逆风看了一会,道:“参商,晨夕公主很喜欢你,我希望你也能对她好一点。”参商脸色倏地一变,伸手掐住了他的脖颈,厉声喝道:“她还跟你说了些什么?你跟她到底是什么关系?她为什么会跟你说这些?”逆风见他脸上肌肉剧烈地抽搐着,吃了一惊,忙道:“你不要……误会!我跟她没什么。”参商松开了手,眼中燃烧着两团妖冶的火焰。逆风道:“晨夕公主中毒后胡话不止,我是无意中听到的。”参商怒气渐息,淡淡地道:“晨夕公主说的那些话,你不要告诉第三个人。”逆风奇道:“为什么?”参商冷冷地道:“不为什么。你若想多看几天天上的星月,便给我把嘴闭严了。”
逆风叹气道:“我真不明白,你这么喜欢晨夕公主,为什么就不肯向她表白,还故意冷落她。”参商怒气上冲,喝道:“够了,你给我闭嘴!”逆风不知自己哪句话惹恼了他,不由怔怔然呆了。参商大声叫道:“来人!”那两个狱卒快步走进大帐。参商阴沉着脸道:“把这小子押回大牢,另给我找一个囚徒来。”那两个狱卒躬身应命,将逆风带回了大牢,然后将他脚边的一个囚徒架了起来。
那囚徒从睡梦中惊醒,挣扎着大叫道:“我不去,我不去。”那两个狱卒强拉硬拽,将他拖了出去。耳听那囚徒凄厉的哭叫声划破长空,愈去愈远。众囚徒都惊醒了,纷纷坐起身来。一个年纪老迈的囚徒叹气道:“唉,又多了一个孤魂野鬼。”逆风奇道:“怎么了?”那老囚徒道:“土狗子每隔几日便要在半夜里来抓人。只要被拖出大牢,就甭想再回来了。”说完,躺下又睡。逆风躺在稻草堆上,翻来覆去只是睡不着,折腾到了后半夜,方合上眼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