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珑重新睁开眼时,正正对上了一个刀疤脸青年的冷漠目光。
两人对瞪。
周珑瞪了不到一秒,发觉自己肚脐周围、双脚脚底一大片暖乎乎的,好像有热水在缓缓涌进来,从两处暖源向四肢百骸游走,又舒服又怪异。周珑不禁低头看去——是刀疤脸。他一手贴在周珑肚子上、一手捂着周珑两脚。
那热感可绝不仅仅是体温!
难道……
——这就是这个世界的心法内劲?
不仅能杀人,还能救人!
周珑愣了一愣,飞快瞅向刀疤脸。
刀疤脸似笑非笑地勾起了唇角。
这么一来,他脸上的刀疤就扭曲拱起,瞧着更可怖了。周珑既有点替他惋惜、又有点害怕不适,便转开了眼打量四周。
这是一间开阔的屋子,高足有六米多,东西长十五六米,南北宽十米左右。青石铺地、白石砌墙、清漆原木的门窗与横梁。横梁架起了“人”字形的三角结构,支撑着其上乌黑的瓦片。
东墙开门,十六扇;西墙开窗,也是十六扇。北墙下是一溜儿的兵器架;南墙下自东往西依次是笔墨案、书架、全身镜、洗漱架;屋子正中是床。
屋内没有任何柱子,也没有任何隔断,只在床前拉开了一具八扇的屏风。屋子里的家俱也是同一个风格,用料上好,但是与精致丝毫不搭边,大气而简洁,简洁得几乎单调。
倒是与这个世界、这个家族相符。
周珑想着,侧头看了眼自己躺的褥子。褥子是厚实的精棉,而非绸缎。其上有绣花,不过不是彩绣,而是素绣,只用了一种赭红色的线。绣的花样也不是虫鸟花鱼之类,而是一个个练拳的小人。小人眉眼脸庞写意,躯干手脚写实,让人一眼看去,就注意到它们的架势与动作。
此刻,屏风外黑压压跪着一小片人,鸦雀无声。因为门大开着、光照从东边而来,这些人的影子低低地落在了屏风上,清晰得很,周珑甚至能数得清人数,七大五小,总共十二个。
而笔墨案旁,则肃手立着一个中年男人,一身竖领齐膝的半长青袍,全身都湿透了,脚下积了一小滩水。他却浑然不觉似地,哈腰站在那儿,好像背上压着千斤重担。
在中年人身旁,两个栗衣小厮正蹑手蹑脚收拾笔墨白帛。另有两个丫鬟眼观鼻、鼻观心地低头立在洗漱架旁,她们穿的是茶色的窄袖上衣与灯笼裤子,身旁的洗漱架上搭着一整套湿透的小衣服——周珑慢了一拍才意识到那是自己的。
刀疤脸松了手,一个丫鬟连忙上前给周珑盖好薄被,两个栗衣小厮则一人一边端了方托盘过来,呈给刀疤脸。
刀疤脸一边掂起笔来,一边矜然下了诊断:“能醒就无碍了。”
中年人暗暗透出一口气,身子不再那么伛偻了;周珑听得真切,也放心了,而且是双重放心——第一,对新身体放心;第二,对之前刻入的语言记忆放心:的确管用啊。
刀疤脸就着托盘悬腕而书,龙飞凤舞写了一通,末了把笔往托盘里一丢,重又看向周珑,打量了片刻,微奇道:“快一岁了吧,瞧着我也不知道怕。这是有点儿胆色呢,还是个傻的?”
两个小厮听了,大气不敢出,连忙按住笔、端了托盘回去;中年人听了,脸颊上肌肉微微一抽,低头恭声道:“十九娘刚刚八个月,已经会翻身、会坐起了。”——绝对不是傻的!把小主子伺候傻了,他们这些人哪里还有活路啊……这种玩笑,再硬着头皮,也得辩上一句。
刀疤脸也没为难中年人,不在意地一点头,兴味地看看周珑,故意扯开了一个僵硬的微笑。
周珑腹诽不已,望着刀疤脸片刻,装作又害怕又好奇的模样,伸手去戳他脸上的疤痕——她现在才八个月,不倚小卖小,还待怎么样?
刀疤脸不徐不疾地站起身,让开了;又端详了周珑片刻,略略失笑了一声,走了。
中年人忙忙恭送刀疤脸。刀疤脸头也不回地一摆手:“忙去吧。”中年人还是跟着出了门,又躬立在门口目送了片刻,这才转回来;一转回来,中年男人就黑了脸,一指站着的丫鬟与小厮,压着嗓子令道:“先伺候着。”
四人齐齐束手应了一声“是”。
中年人踱去了屏风外,扫视了跪着的诸人一眼,冷哼一声、低低喝斥:“这会儿知道怕了?!早干什么去了!还跪了做什么,该去哪儿去哪儿!难不成等我领路?!”
跪着的人就一起冲周珑这边磕了三个头,而后躬身倒退着出去。
他们之中好些个人浑身打颤,但并不敢哭叫,事实上,并没有人开口说一个字,更不用提冲到周珑面前抱了周珑的脚求饶了。其中一个小丫头吓得腿软,站了两次都站不起来,眼看要哭出声来,被中年男人一把捂住嘴提拎了起来;提拎到了门口,就有候在外头廊下的青年男仆接过了手去。
周珑默默看着这一幕,心下虽然同情,却不敢开口说一个字。
幼小的主子出事,这些成年的、年少的仆从八成是有过失的,甚至可能犯下了错误。
然而,最关键的是,她初来乍到,可不想因为突然开口说话、以至于被人当成魂鬼精怪,绑去烧死。
×××
×××
中年人离开后,两个小厮一个捧着那白帛出去了;另一个擦了被中年人弄湿的地面、收拾了周珑换下的湿衣湿鞋等东西,也出去了。
两个丫鬟则从洗漱架旁小石炉上温的黑陶小壶里,倒出半盏热腾腾的汤水,加了几乎同样多的蜂蜜搅均了,拿托盘端到床头,一个容长脸的半抱起周珑,另一个瓜子脸的一小勺一小勺喂周珑。
那汤有一股微微的腥味,热辣呛人,蜂蜜并不能完全盖住,口感比红糖姜汤更烈一些。
周珑毕竟是成年人,对这汤不喜欢也不讨厌;因为估摸着是驱寒用的,就配合地喝了。
两个丫鬟见状,面上都露出了喜色;等到十来勺汤下肚,周珑只觉浑身都热了起来,由内而外,比泡澡还要舒服,倒是跟刚才刀疤脸用内劲给她活络全身血脉时相仿,不过没有那样剧烈,而是更为平缓绵长。
周珑赶紧加快了速度。
不过,等到只剩半盏时,两个丫鬟就停了、不让周珑用了——幼儿的肚皮小,不管是什么东西,多了都不好。周珑略略一奇,转瞬就明白了,自然不会跟她们作对。
瓜子脸另倒了一盏温水让周珑漱口。容长脸安顿周珑躺下;见周珑睁着眼睛没有睡觉的意思,看看外头天色,摘了床头挂的一只双面小鼓给周珑玩。
小鼓倒是艳丽精致,而且配有一副鼓槌。轻轻一磕鼓面,“咚咚”作响,响声高低因叩击的部位不同而不同,十分适合七八个月大的幼儿摸索着玩耍。
可惜周珑骨子里到底不止八个月了,把玩了一会儿,觉得无趣,就犯困了。
容长脸收拾床铺、伺候周珑睡下。但瓜子脸却微微蹙眉,开窗往西边张望了一回,回来与容长脸道:“要不,先别歇了,他们两个也就这会儿便过来了。”
容长脸略一沉吟,就改为哄着周珑玩、不让周珑阖眼。
周珑见两个丫鬟这样,想起刀疤脸一挥而就的那张白帛,推测她们是在等那俩小厮送药来,便没抗议,只是也没兴致玩,就坐在那儿、不理被推到面前的小鼓。
两个丫鬟并不敢勉强,换了念童谣给周珑听。
等到之前的驱寒汤化作了一泡尿、等到周珑困得打了几个哈欠,门口终于有人到了,果然是之前那俩小厮。
不过他们送来的东西却不是周珑猜的“黑漆漆一碗中药”,而是一只手提漆盒——漆盒里垫着密密实实的棉套,棉套中间坐着一只扁木桶,带盖的;掀开木桶盖,里面盛了热水,温着一盏白瓷盖碗。
碗里是奶。
丫鬟喂周珑。周珑乖乖喝了,发现这奶比记忆里的新鲜屋牛奶淡,没有腥味,带着微微的甘甜。
周珑分不清甘甜是来自原味、还是加了蜂蜜,倒是对其来源有九分把握——八成是乳娘的产品,人奶。
用餐完毕,周珑又睡。
这一次丫鬟没有再拦。
待到日暮西山、周珑甜甜一觉睡醒,药还是来了——不是喝的,是泡澡用的。
那热水呈棕绿色,还散发着浓浓的草药味。
同时送来的,还有第二碗奶,以及四样辅食,粳米粥、南瓜羹、蛋羹、蒸鱼肉,都只有小小一钟,供周珑自己选择。
接下来,先吃饭,再泡澡;泡完澡,周珑玩了一会儿小鼓,又困了,接着睡大觉;两个丫鬟则收拾了东西,轮流出去吃饭换洗,又回来打了地铺、一起值了个夜——前半夜,容长脸编着剑穗打发时间、看着周珑,瓜子脸歇息;到了后半夜,两人换了一换。
周珑习惯使然,一睡下去就没打算像真正的幼儿那样——半夜起来再吃一顿奶;可惜受八个月的身体所限,到了深夜里,周珑被尿憋醒了……
等到瓜子脸伺候着周珑重新睡下,外头恰好响起一声声鸡鸣,远远隐约有人声随风传来,好在并不嘈杂混乱,依稀听得出是出操练拳的响动与吆喝;而十六扇门的上部,缓缓染上了淡金的霞光。
日出了。
瓜子脸轻轻拍着周珑,哼了一支摇篮曲。周珑精神抖擞、没有困意,便没阖眼,只是转着眼重又打量屋子里摆设,还爬过去细看,连带聆听外面的响动。
容长脸已经醒了,歇着打盹而已;见状与瓜子脸笑了一句“夜里睡得好,这么早就精神了”,披衣起身。瓜子也笑了:“是啊,昨儿还担心我们俩对付不下来呢。”容长脸出去收拾梳洗了回来,与瓜子脸一同伺候周珑穿衣洗脸。
周珑朝门口伸手,“咿呀”乱语,强烈表达想要出去看一看的愿望。
两个丫鬟起先不愿;抵不住周珑一直闹腾,到底摘下床尾的大氅给周珑裹了,抱周珑出门。
一出门,清晨沁凉而新鲜的空气就扑面而来。
不过周珑顾不上这个,因为她正震惊与眼前的景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