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长老这次没再“缩地成寸”地快行,只是抱着周珑不徐不疾地走。
树冠浓密如盖,只漏下点点细碎的阳光。风从林间掠来,尚且带着夜里留下的沁凉。
周珑打了个喷嚏。
六长老轻笑,理好周珑的毛氅,将周珑几乎裹成了一只粽子——除了眼睛、鼻子、嘴巴还露着,连耳朵都包起来了。
周珑正瞧着左右那些胸径足有四五米的一颗颗巨树目瞪口呆,一不留神,发现六长老已经走到了石殿前。
这座石殿并不分室内室外,甚至也不能叫做殿——黑石铺成高高的台阶、圆形的平台;平台中间,几十根白石柱林立。石柱上刻着密密麻麻的名字。
台阶下方南侧立了一座白石碑,上书“聚英堂”三个大字。北侧则放着一尊黑石鼎,鼎前供着一案,简简单单的五样时令鲜果与糕饼;鼎里面一柱手腕粗细的香正静静吐着一缕青烟,烟起处的火点随着林风的时急时缓而时明时黯。
六长老抱着周珑缓步登上台阶:“这是我周家英烈安息之地。不是每个姓了周的过世后都能进来的,只有功勋卓著者,才可相聚于此。他们彼此作伴,想来也不会寂寞了。‘聚英’两字,取的就是这个意思。”一指大殿中间,“一圈十柱,一柱百年,这里共有四十六根柱子——那是第一根。”又一指门口北侧,“那是第四十六根。”
周珑仰头望去,石碑上尽是密密麻麻的名字,不由心中震撼。
六长老没再说话,抱着周珑从第一根开始,到第四十六根,挨个看了一看。
两人回到殿门口时,周万林、圆脸婆婆,以及六长老的四个随从已经候在了台阶下,其他人却不见影子。
周珑奇了。不过这六人见她们出来,圆脸婆婆已经点燃一炷小香递了上来,周珑也就没问。
“上香,磕三个头。”六长老说着放下周珑、手把手引着周珑做了,待周珑完事站起,接着道,“你且记住,周家人只跪天地家祖。一跪天,是因为天意莫测,须时时心存敬畏;二跪地,是因为地广物博,养育了百千众生,你我不过其中之一,故而万万不可自大;三跪家祖,是因为若没有家中先祖的英勇坚忍,就没有你,更没有你这穿的、吃的、用的、使唤的,以及往后学的。”
周珑仰脸望着六长老,乖巧地点了点头。
“大难不死、受了惊吓的,总是额外懂事些。”六长老微叹一声,“你娘生你时难产而死,虽说她难产不是你种的因,毕竟与你有关,你回去倒也可以给她磕个头。你爹不同,自打你在你娘肚子里起,就没管过你,这头便不必磕了。你爷爷么,若不是他沉溺于堪舆之术、对你疏于照看,你又怎么会差点没命?别说磕头,踢他两脚还差不多。”
周万林尴尬,望着周珑,叹了一口气抗议:“奶奶,我已经够心疼啦。”
“心疼?那怎么不长教训!”六长老低嗤,一指周珑,“我记得,她的奶奶也是难产没的。如今这次,是重蹈覆辙!美人易得,要多少都有;但小儿金贵,没了亲娘,到底很有妨害!我周家血脉,怎么能不照拂妥当?当着历代英灵的面,你给我好好儿问一问自己!”
周万林嘴唇一哆嗦,就笑不出来了。
这回不是作戏。
周珑将这些话听得清楚,但并不敢点头表示自己懂了,此时看看周万林这样子,当即伸手要六长老抱:“祖祖,祖祖!”
六长老神色略舒,抱起了周珑,理了理周珑的帽子:“至于你祖祖我——你大考前能在主家享用这教养训导,是由我而来;但你命悬一线时,我却闭关未出,无暇顾及。两者相抵,也不必磕头啦。”
圆脸婆婆与四随从早退开了二十几步。此刻,都眼观鼻鼻观心。若不是林风吹动了他们的衣袖,他们还真与雕像一般无二了。
周珑依然不好点头,就偎过去搂了六长老脖子。
六长老摸摸周珑的头,没再说什么,抱着周珑沿着来路回去。
周万林默然跟上了。圆脸婆婆快步赶去鼎内取了一小罐香灰,与四个随从一同也跟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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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行人走近围墙时,周珑看到其余人等在大门外、值岗的劲装男女旁。
六长老出了门,袍袖一甩,又飞上了墙……
周珑一乐,收紧胳膊搂稳了六长老,贪婪地望向前方。
这么精彩的风景、这么痛快的方式,再看几次也不腻!
出了正殿西边的“聚英堂”,六长老径直往正殿南边去。周珑只觉视野几个起伏,而后就落到了一座巍峨的高塔前、一大片花草的海洋之中——不过,这里花草虽然繁茂,却是一棵树都没有,而且花花草草均比塔前最高一级台阶低。遮阳所用,乃是各种藤蔓缠满的架子。架子下,往往放着石凳、桌椅等物,供人休憩。休憩的地方之间,则有小径互相连通。
桌凳小径,全都一尘不染,早已洒扫得干干净净。
周珑抬头望向高塔上所挂的牌匾。
是“集萃阁”。
周珑暗道:“四面开阔,没有落脚、借力的地方,倒是利于防贼。”
六长老见周珑四下打量、目光灵动,欣然一笑,随手从身旁灌木上掐了一朵重瓣的桃红花朵给周珑:“别看这些花草漂亮,它们可不好惹。”
周珑刚刚欢欢喜喜接过花,一听手一僵,瞅瞅六长老,试着将花递了回去。
六长老失笑,挠了挠周珑脸儿:“这花无碍。不过,千万不要往花丛里钻就是了。”说着抱着周珑往“集萃阁”正门而去,边走边指了指塔上方问周珑,“想不想上去,站在那挑檐上瞧瞧?”
周珑跟着看了一眼,当即用力点点头——高处视野开阔,又对着这么大一片花海,风景必然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