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节什么是语境干涉
引言:语境,作为语用学的本体,不消说是论述的重点。我要提醒读者诸君注意的是,这一章还有另一个理论目标:语境中的社会人文语境对话语的干涉与限制,使语用学可以看成是人文网络言语学。
一、何谓语境
语境是指言语行为赖以表现的物质和社会环境。
本书认为,这个环境由语言上下文(linguistic context)和非语言性环境(extra-linguistic context)两个大的部分组成。其一是语言符号内的因素。即上下语(可听的)或上下文(可见的)。其二是语言符号外因素。它可以是外在于人的、显性的、可见的现场,如地点、对象、场合、自在物体、意外出现的人或物(意外符号)、自然环境等等。也可以是隐性的、不可见的背景,如社会文化、风俗习惯、行为准则、价值观念与历史事件等等。
于是,语境系统就应该是这个样子:
语境系统:语言符号内:上下文、上下语
语言符号外:显性:地点、对象、自在物、意外物、意外人、自然环境……
隐性:社会的政治、经济、文化、风俗、习惯、烆行为准则、价值观念、历史事件……
本书不采用某些语用学家的观点,诸如交际双方的目的、对彼此的认识与假设也算作是语境。交际目的与对彼此的认识和假设,尤其是前者,是话语活动的本体部分,不是环境与背景。也有人提出“认知语境”,但本书也不采用。对于“认知语境”,熊学亮(1996)发文阐述道,“J.L.Mey(1993)指出相关论缺乏对与推理有关的社会因素的分析。我所做过的暗室实验至少部分地证明了类似提法有所偏激。假定把人关在黑暗的房间里,没有任何社会因素可言,只有他的心理因素在起作用,此时他听到一个声音说:‘晚上去看电影吗?’,另一个声音马上回答:‘明天我要考试’,他便可以判断这是一则对话,而即便此时所听到的声音是平静的、无标记的,暗室中的人仍然可以进一步判断第二句话是否相关,而这种判断的依据就是他的知识状态或认知(心理或抽象)语境。”这里,“语言不能单独完成交际任务”(钱冠连,1991)是否成立不作讨论,我们只说,认为知识状态或认知是一种语境的观点,本书不采纳。本书只是把它归属于智力干涉,归于推理,是话语活动过程的本身。它不是一种背景。
两大部分语境都可以对言语行为进行干涉。
稍微要强调一下的是第二部分(语言之外的因素)中的意外符号:一切可以当话题或者可以被话题借用的突然因素,意外出现的人或物,都可算作意外符号。
意外符号必须具备两个特点才能具有语用意义:第一,能介入说话过程;第二,突然闯进语境。
意外出现的人或物可以当成符号使用。在会话的原来场景中,并没有某物,在谈话进行过程当中,某物不期而至地闯进语境。这个事物就有可能被说话人灵机一动用作符号,参与谈话。这个事物就具有了意外符号的意义。如某屋内,正有一女人与另一外面来的人斗气吵嘴,这时,闯进一只狗来,女人可能就会骂狗:“谁要你进门来的?滚!”多于话语的含义很明显,这里不说。只说这只突然闯进的狗,是在这样一个象征性的意义上被女人当符号的———耍赖、时而奉迎讨好时而势利欺生,于是被当做不受欢迎的人。同样的场合,还可以用扫帚往外扫地这个符号化行为,以赶走不受欢迎的人。又如,天上飞过的一排大雁,亦可以在一定的条件下(象征急切赶回自己故乡的人)当成符号参与言语活动,帮助生成超出符号的含义。意外符号还要在第四章第二节“语用推理为何不能走纯粹形式化的道路”提到。
语境的实质是什么?钱钟书在《管锥编》中论及祸从口出时说,“文网语阱深密乃尔”。文字与言语本身织成了一张密密的网,也形成了一口深深的井,人陷其中,横竖不能自拔。他说的是语言对于社会组织政治制度的作用,简明却透彻。这论点其实可以原封不动地用在语境上,就是语境的隐性部分!“语言乃存在的家园,人则居住在其深处。”(海德格尔)这不是说人深陷语阱中么?卡西尔指出:“人从自身的存在中编织出语言,又将自己置于语言的陷阱之中。”他们都说了人受语言制约的一面。人们只顾一窝蜂地批评沃尔夫—萨丕尔的“语言决定论”(语言决定人的思维方式),却很少注意到其合理的一面:人确实有受制于语言的一面。“你以为自己在说话,其实是话在说你。”(福柯)“话在说你”就描写了话在“治你”的情形。它有这样的三层意思:一是话控制你,既然文网语阱与社会政治制度是一体的,语言交际便带有意识形态的性质,那么说话就要受某一个社会政治制度的制约;二是话表白了你,这个是常规意思;三是你必须在语境中说话,这就涉及说话中的推理要在语境中操作。同样的意思,维特根斯坦是这样表示的:“语言是一座遍布歧路的迷宫”。这说的是语言既十分不精密(模糊性)也不十分确定(有歧义)。哈贝马斯有“语言交流方式受到权力的扭曲,便构成了意识形态网络”之言。
对语境实质的认识,直接关系到下面这一命题:语用学实质上就是人文网络言语学。
二、何谓语境干涉
所谓语境干涉,有两个方面的含义:非语言语境对语言符号的干涉和语言语境对语言符号的干涉。
1.非语言语境对语言符号的干涉,实际上就是社会文化、风俗习惯、行为准则、价值观念、历史事件等等对人使用语言符号上的干涉。
简单地说,就是社会人文网络干涉你的话语。
有这样的事吗?稍微上了年纪的人都知道,这是一个比铁还铁的事实。“我想怎么说就怎么说”,我们常常听到这样的言语。如果说这是在强调头脑对舌头的指挥地位,那是正确的。可是,事实上,当我们以为自己是在“想怎么说就怎么说”的时候,我们自己是在做语言环境的奴隶,不折不扣的奴隶。我们是在受非语言环境的左右,也在受语言性语境(上下文)的左右。社会关系、文化传统、道德标准、行为规范、物质环境与自然力量组成了一个无形的恢恢的网,人不过是自以为自由的网中之鸟而已。这无形的恢恢的网,就是社会人文网络。网络里的各种体系(村落体系、城镇体系、交通体系、市场体系、政治体系、思想体系等等)、各种制度(土地制度、经济制度、法律制度、教育制度等等)和各种关系(国际关系、民族关系、氏族关系、供求关系、人际关系、敌我关系等等),在每一个瞬间都对我们的话语强加了极为复杂的世界感受。
这个社会人文网络每每在你说话的时候“说话”并且“算数”。
任何一个稍有社会经历的人都知道,人不能想说什么就说什么,不能想怎么说就怎么说,不能想在什么时候说就在什么时候说,不能想在什么地方说就在什么地方说,不能想对什么人说就对什么人说。五个不能。毫不含糊。
所以,我以为,从非语言语境对语言符号的干涉中,我们看语用学,它简直就不是符号体系上的事,而是与人有关的语境体系上的事(即社会人文网络上的事)。从这个角度上看问题,语用学不就是社会人文网络言语学吗?只有这样看语用学才不至于隔靴搔痒。(这一命题的详情请见第五章第二节:“得体及其他”、第五章第七节“从功能不完备原理到语用学的实质”以及第八章“结论”。)
2.语言语境对语言符号的干涉,是指上下文、上下语对语言符号使用(说与写)上的限制与制约(但并没有什么消极后果),理解(听与读)上的帮助与推动。
语言语境干涉大致体现在下面几个方面:
第一,语境对语言符号的使用(说与写)有强制、制约作用(下见本节内两个方面的叙述);
第二,语境对语言符号的理解(听与读)有帮助、推动的作用,语用推理就是在语境上展开的(见第三节“在语境上操作的语用推理”);第三,语言符号的信息量和意义(语面的或隐含的)就是在语境中得以澄清的(见第四节“语境中符号信息量的膨胀”、第五节“零语境句与语境句”);
第四,语境对说话人有特殊要求与限制(见本节之3.“语境对说话人的干涉”)。
我们看到,上面这些干涉,有限制的作用(第一、四点),也有推动的作用(第二、三点)。
我们也许能发现自己受非语言环境的左右,可是却不一定能发现自己也受别人的甚至自己的上下文、上下语的限制与左右。
因此,下面描述的情况,都是有关说话人受别人甚或自己的上下文、上下语的影响与限制的。受非语言环境的限制的情形,比比皆是,无须在这儿提供。
第一个方面:语言语境对语音方面的限制与制约
拙著《美学语言学》第五章“小引”(第302页)中曾剖析过一个现象:音节强迫对等规律。拿出的例子之一是:一个广播电台的一段发语词(亦中间穿插语)。广东人民广播电台音乐台每晚11点是“夜空浪漫”环节。我们可以听到这样的发语词(亦中间穿插语):
你,有匆匆的行程,我在你归家的路上等你,
你,有纷繁的思绪,我在你壁灯的光下唤你。
广播员是在轻轻细语,并非念诗。他每说完“路上”便接着将“等”你的“等”这个音节放慢了速度,下半句,在时间相等的地方,说完“光下”便又以同样的放慢了的节拍念出“唤你”的“唤”这个音节,使人觉得上句中的“等”与下句中的“唤”真地做了两番动作———等与唤———才耽误了时间。如果说上句放慢速度念出“等你”是广播人主动使用某种策略(创造音响效果)的话,下句说到“唤你”却是不得不慢下来,否则上句与下句的节奏明显失调,听着浑身不是滋味,像是丢失了什么。前半句“等你”的念法是人在控制语速,后半句“唤你”的念法好像是语速在控制人。这种现象便是言语求美律在起作用。现在我们从语言性语境对语音的限制角度看,下半句的“语速控制人”的现象正是受了说话人自己上半句的制约,下半句他不得不那样说。
生活中的实例就更多了。两个陌生人搭上话,其中一人先开口,讲了一句什么方言,假如另一人是老乡,那老乡绝对是惊喜地用同一方言回话。第二个讲方言的便是受了语境的制约与推动。
1994年间,作者所在单位有一个俄罗斯人。我们交谈过几次。非常有趣的是,我俩常常互相牵制———我在说俄语时忘记了什么,便立即用英语填上,他发现我说英语,便立即改口说英语;他说英语碰上了什么障碍,便立即用俄语抵挡,我一听他说俄语我也自然立即改口相随。这便是语言性语境在语音方面对说话人的影响与限制。
第二个方面:语言语境对句式的限制与制约
这里,认真琢磨吕叔湘(1990)下面一段话是有用处的:
“……我说的动态研究指的是句子内部各种成分之间的相互制约;一个句子可以怎样不变内容(或基本不变)而改变形式;某一句式适用于哪种环境(上下文及其他),环境有某种变动的时候,句式要不要随之变化,如此等等。静态的研究当然重要,这是基础,可是语言毕竟只在使用中存在,……”
我们将其简化成三点:
第一,一个句子内部成分之间有制约;
第二,一个句子命题内容可以和多个句子形式对应;
第三,句式要随语境变。
第一点不涉及语篇,第二、三点涉及语篇。语篇才能形成足够的语言性语境,即吕叔湘说的“环境(上下文及其他)”。它们对句式的变换施加影响。以下各例都是语篇对句式的影响。
有一个揭露公款吃喝的顺口溜:
喝得机关没经费,
喝得伤肝又伤胃,
喝得老婆分开睡,
喝得告到纪委会,
纪委说能喝不喝也不对。
既然是“顺口溜”,就必须“顺”,必须“溜”。为了“顺”起来,“溜”起来,就必须押韵,必须合拍。开头一句“喝得机关没经费”因为得了[ei]韵为脚,且是四拍,所以,对下文的制约是,(1)以下所有的韵脚必须是[ei],果然,“费”、“胃”、“睡”、“会”、“对”是押了同一个韵;(2)以下各句最好是四小节(四拍),每一小节两个字合成一拍(×为半个强拍,0为半个弱拍),最后一拍让一个字占去。为了共占时相等,最后那一个字(一拍)的时间要拖够。即如:×0|××|××|×—|
喝得机关没经费
喝得伤肝又伤胃
喝得老婆分开睡
喝得告到纪委会
果然,以下各句都是四小节共四拍,虽然最后一句(纪委|说|能喝|不喝|也不|对|)六小节共六拍,因为是偶数拍,听起来还是觉得流畅与和谐。
又一例:
马辉之:你会整炖鸡吗?
老任:整猪羊我都会炖。
(赵清学,“公仆与导师”,1994)
上文问话“你会整炖鸡吗?”对下文答话有什么限制呢?马的注意焦点显然在“整炖鸡”的“整××”,必须是“整”,拿上桌面才好看。老任听懂了这个意图,所以,老任的答句必须相关,即首先以“整××”做话题,放在句首,然后再加以陈述。现在的答话正是将“整××”放在句首做话题的,于是才有了“整猪羊我都会炖”这样的主谓谓语句。全句主语(大主语)是受事“整猪羊”,作谓语的主谓词组中的主语(小主语)是施事“我”。全句语义关系是:受事‖施事—动作
上下文不仅影响句式,还影响语篇格式的形成。
例如:《美学语言学》第五章(第305页)讨论求美律时,记录了一个实例。******领着部队转战陕北时,有天夜里住进田次湾,房东大嫂不安地一再说:“这窑洞太小了,地方太小了,对不住首长了。”******依着大嫂的节律喃喃着:“我们队伍太多了,人马太多了,对不住大嫂了。”说得大嫂和战士们哈哈大笑起来。作者写道:“我们感兴趣的是,什么东西使******依着大嫂说话的节律发话?答案是:言语求美律驱动。”
这里,我们换个角度,从语境对句式和语篇的限制和影响看问题,就会发现,是大嫂发话的语篇样式引发(不是强迫)或者说影响了******说话的语篇样式:
引发语篇:这……太小了,……太小了,对不住……了。
跟进语篇:我们……太多了,……太多了,对不住……了。
跟进语篇的人,或为了审美的目的(如本例),或受语用目的(针对发话人的问题或注意中心或说话焦点)牵制,有时使自己的语篇模式与引发语篇大致一样起来。不管目的或原因有什么不同,后面语篇受前面语篇影响的结果却是一样的。
语言性语境影响语篇又一例:
语境:谢军卫冕战(挑战者苏姗)中,有一次下完棋,回到房间里。
江川:怎么不吃象跟她交换呢?
谢军:那变化太复杂啦,我怎么也看不清楚。我担心接下来对冲边兵,H兵会比她慢。
江川:变化是复杂,但是对冲兵,你就有机会了,她的兵没你的快。
(盛时,《羊城晚报》,1996年2月15日)
谢军的语篇,以“那变化太复杂啦”为开始。江川明白,谢军担心的就是这一点,于是自己的语篇也以“变化是复杂”领头来反驳她。也就是说,是谢军的语篇格式牵制了江川的语篇格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