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小结
虽然某些语用学原则、准则、范畴和课题是针对语言符号的局限而建立和展开的,但人们不能由此推断:所有的语用学原理、准则、范畴和课题都有这种针对性。事实正是这样。比如,所谓合作原则里有一条准则———要简练,并非针对语言的冗余性而提出。理由很简单:(1)冗余性并非一定是语言的缺陷,无须补救;(2)语用学的研究并不能将语言符号的局限问题全部化解掉,另一方面,语用学有更广阔的包容性,有它自己独特的研究对象,不一定处处要和语言局限问题纠缠。
关于语言符号局限性邀请语境介入的问题,我们可以有这样几点认识:
1.如何从克服语言局限的努力中看到语用学的动态性质
语言符号只有在使用中才能获得伴生的非语言符号系统和语言情景,才能借以克服语言符号的局限。这是语用学动态性质的根据之一。也就是说,语言符号不处在使用中就不会获得这些伴生的非语言的符号和话语情景。只有在说话中,才能产生与话语和谐一致的附着符号(面相、手势、姿态、距离和眼神)。话语说出来才和面相等产生相关效果。常识、逻辑、语境(话前行为和话语情景)虽是客观存在,但并非客观存在就和语言符号具有随时随地的相关性。客观存在的广阔的社会背景本身并不是话语情景,只是在它面前有语言符号“流动”(使用起来)时,它才能变成话语情景。没有语符流动经过它面前,它只能是一般意义的社会背景。这就好比,当某人或某物进入蓝色幕布的范围之前,幕布就不能算作某人或某物的背景。
2.语言符号出自具体的人之口才获得那个人的意图、那个人的言语行为,孤立的、没有被某个人使用的语符,永远也不会获得个人意图和言语行为,这是语用学动态性的依据之二。
在某时某地某景,甲说:“我是不抽烟的。”他的听话人在各种非语言符号的参照下,对甲的这句话可作如下的含义推测:
“这个烟头根本不是我丢下的。”
“我怎么知道这个牌子俏不俏?”
“请你别对我宣传抽烟之害。”
“我正是你要找的好丈夫。”
“我怎么知道你一个月的抽烟花销多大?”
……
如果不是在某人的口中讲出来,“我是不抽烟的”可能拥有的五彩缤纷的会话含义荡然无存,它只是“我是不抽烟的”话面意义。
这里留下一个并非题外的疑问:接受、储存某个认知内容时,若通过非语言符号———如通过舌头感知的臭腐乳的味道,通过皮肤神经感知的触电感觉———传递这些内容给别人(口说与书写)时,须将它转换成语言符号,这个转换过程中,有许多或者大部分的味道和感觉会丢失,觉得它们“只可意会,不可言传”。作者姑且称之为“换码亏损”(本书还要在第五章第七节里再次提及)。这个“换码亏损”说到底就是语言符号局限的问题。
第三节 在语境上操作的语用推理
一、上下语作为语境对话语干涉的几个例子
在语境上操作的推理,仅是语境干涉话语的形式之一。
语境:某日,哲人老康[即祝振华,美国哥太大学指导教授、《读者文摘》特约翻译家。]在一条小路上遇到三名高中女学生,请她们让路,说:“小朋友,请借光。”女学生齐声说:“不小了!”老康回程又遇见她们仍在小路上聊天。
老康:老朋友,请借光!
学生(齐声):还没有老!(佯装不满的腔调)
(1995,摘自老康致本书作者的信)
老康由“小朋友”改口为“老朋友”,是考虑到前一回的“失误”(其实只是女学生佯装不容忍)。这就是上语在起作用。在上语中,老康用对幼儿的称呼来称呼高中生是暗示自己对年轻人的喜爱与好意,这一点暗示,女学生是明白的。口头上齐呼“不小了”,并非不容忍,而是一种好意的调侃。后一回对话中,女学生也正是考虑到前一回对话中老康用了“小”碰了壁,这次才改口为“老”,并非真正因为她们年龄到了老的程度,所以才调皮地以佯怒的腔调“提出抗议”。这也是上语发生了影响,即发生了干涉。
语境:(在后面交待,问题就出在这里)
信件中所附题词:
云溪沙龙
谈天说地
讲古论今
学贯中西
云溪人雅属
老康敬赠乙亥,初冬
信件题词是写给本书作者的,而小可居然一点也不明白,何来“云溪”?谁“谈天说地、讲古论今、学贯中西”?“云溪人”是谁?是鄙人吗?不敢。是老康自称吗?不会。因为明明是应“云溪人”之属而写的。理应是指敝姓的。但鄙人从来没有以“云溪人”自称过。敝姓既不敢独美自赏,便立即去信请教。直到题词人将一讲座的海报(在下虽听过演讲却没有看见过海报)复印件寄回,才全盘皆通。海报上写:“广东外语外贸大学语言研究所、团委、云溪沙龙联合推出哲人老康演讲会”。现在,有了作为上文的海报“云溪沙龙”干涉,全部题词意思方一览无余,问题才迎刃而解。云溪人既不是老康自称,也不是指鄙人一人矣。有了“外语外贸大学”干涉,“学贯中西”的“西”影射的什么,才活突而出。此前看不懂,是因为我没看过这张海报,就是说,缺少了上文干涉。
显性的,可见的现场,如地点、对象、场合、自在物体、意外出现的人或物、自然环境作为语境对话语的干涉,是怎样的情形呢?
语境:赵清学在解放战争时期某一日,拿来一袋馒头干,给上司马辉之充饥。
马:我不需要,给学兵连送去。
赵:就这么一袋。
马:我晓得!
赵:这可是在最困难关头。
马:越是在困难的关头,越是要想到战士,想到他人。
(赵清学,1994)
其会话含义,从“就这么一袋”起按顺序是:“不能送”———“应该送”———“更不能送”———“更应该送”。问题是,他们的谈话中,自始至终未提及“馒头”两字,未提及不需要什么、送走什么,但双方心里都有数。这里有现场的“一袋馒头干”作为自在之物对语境发生了干涉作用。
现在我们举出禅门公案中的可见的现场对话语的干涉。
六祖慧能见二僧辩论是风在动还是幡在风中动,便说:“既非风动,亦非幡动,是你们的心动。”六祖是暗示:风动任他风动,幡动任他幡动,我心自不动,否则就被外境所转了。这里的语境是可见的现场:幡在风中动。
又例如,有一位僧人问慧忠国师:“本身的卢遮那(法身)佛是什么?”慧忠说:“你把那边的水缸拿过来。”僧人把水缸拿了过来。慧忠又对那位僧人说:“放回原来的地方去。”僧人照办之后问同样的问题:“本身的卢遮那佛是什么?”慧忠答:“古佛过去矣。”这里的语境是自在物体———水缸。其实水缸是随手拈来,慧忠是要僧人在取、放过程中来感受那个接受指挥的东西就是法身。
上二例中,幡在风中动,水缸搬来挪去,都是可见的语境,由于有了它们的帮助,话语的意思才是可解的。
隐性的、不可见的背景,如社会文化、风俗习惯、行为准则、价值观念、历史事件作为语境对话语的干涉。
语境:1995年10月20日之前的几天,广州股市下跌。
报纸题目:又值连江雨一褐拥秋寒
深圳股市日评(羊城晚报,1995年10月20日)
不在广州股票市场打滚的人,就不会有相关的历史情况、历史事件———虽则过去了,但历史事件(比如股市下跌)会帮助读者看懂题目,否则,面对这两句话会木木然。
二、推理可以在语境上操作
由于信息推导实际上是受话人对语境的自觉或不自觉的搜索或寻找过程,假如我们认定任何话语都是相关的话,对语言所载信息的超载部分的推导实际上应是一种受话者的语境搜索过程(斯波伯、威尔逊)。推理并非全部都会集中在语境上操作,但符号(话语或文字)和信息处理确实应该分开:符号是规约体系,供信息处理使用,推理却在语境上操作。
如果不要语境,看广州日报的标题(1995年10月25日)“这是哥伦比亚队?”你无法理解这是真疑问,还是怀疑或者是否定的间接行为。语境是历史事件:1994年第15届世界杯足球外围赛时,哥伦比亚以5∶0狂胜阿根廷,在世界足坛中排名第13位。何以1995年10月24日广东宏远队能以1∶0胜哥队?观察前后几天的赛事中哥队的表现,说明哥队没有踢出本来的水平,否定了从前的自己。明白这一历史事件的读者,其推理过程是在语境上进行的;推不出这个结论的读者,也必是对这段足球赛史不知道,就无法在语境上操作了。
会话中说话人与听话人一般是处在同一时空(除非打电话),互为对象的双方都能看见。语境中的显性部分———对象,成为推理操作可以借鉴的重要手段之一。这时,对象变为可供推理的语境了。如:
语境:1962年,陶铸和胡乔木到中山大学去看望陈寅恪。陈正为一论著得不到出版而一筹莫展。
陈:……盖棺有期,出版无日。
(葛兆光,“最是文人不自由”,1993)
陈寅恪(为一方)与陶铸和胡乔木(为另一方)互为对象。推理过程中的双方:首先是陈,在这样的对象———拥有解决出版问题的地位与权力的对象———面前谈“出版无日”,这就是在暗示请求陶与胡援手。如果在别的对象面前谈此类问题,是纯粹的空发牢骚。然后是陶与胡,他们也会悟出,陈这样的人,学高八斗,“曾得到两党政府要人的殷勤探望和多方亲顾”,不会轻易叫苦,现在却在他们面前如此说道,一定是困扼于论著无人敢出版,求告无门,道出了一种死期有日,出版无期的悲哀。陶与胡明白,陈所说,意在向他们请求帮助出版著作。这个会话过程中,双方都在看对象而推理。
听话人与说话人不在同一空间,即成为通讯交际。读话人更需要在隐性语境上(如双方的历史遭遇、共同经历、脾性、关系)推理了。
语境:1970年,红学专家俞平伯在河南干校给其子俞润民写信。俞平伯的历史遭遇,其子是清楚的。信件有云:“……1970年9月25日,上午连部领导人前来看我,态度还好……1970年11月1日,有宣传队某同志和连部领导人王保生来看我们。宣传队态度很和气,……1970年11月20日,宣传队的同志和连部王保生又来访谈,态度和蔼,仍未谈到我的问题,只对我们生活表示关切。”
(孙玉容,1994)
其子俞润民要推出这三个“态度……”的含义,即读出多于话语字面的含义,就必须靠对其父遭遇的了解,即在隐性语境上的推理操作。
可是,推理不仅靠语境,有时还要有其他因素参与。比如下例中,问话人(陈毅)信息量不足(违反量准则),措辞不明(违反方式准则),王淦昌是根据什么回答出了相关的话语的?
语境:时间是中国第一颗原子弹爆炸之前的某年某日,陈毅和王淦昌在广东从化温泉相遇。
陈毅(紧握拳头):你那个东西什么时候响呀?
王淦昌(笑):再过一年。
(苏宁,“中国原子科学的群体的灵魂”,1994)
“那个东西”信息量不足,没有直接点明是什么东西,但答话人推理准确,靠的是什么?第一个因素是语境。一个是外交部长,一个是领导原子弹工程的专家,谁干什么,谁关心什么,大家心中有数。这是语境中的历史事件。陈毅有感于外交必须靠强大的国防支持,很有可能在面见原子弹专家时问及原子弹。这仅仅是“可能”而矣。而且,向王淦昌问话的人不能老是问原子弹如何如何,陈毅也不能永远只是对外交力量是否强大感兴趣。这时,单靠语境不能解释话语的意图。那么,就要靠其他的因素了。这时,问话人“紧握拳头”,这是附着符号束(面相身势)的参与,紧握拳头具有了符号意义,象征“强大力量”。再加上语言语境中有“响”这个词汇手段,它的语用含义是“爆炸”。在两个层次上推理,王淦昌的回答才与话题相关。关于附着符号束的参与,请参考第三章。
有时,语境还要和智力干涉相结合,才能有效地推理。这在第四章讨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