郎长风立在云雾与疾风之间,长发散乱,随风而舞。
他的眼睛仍是血红的颜色,但那颜色之中已然没有了凶光。
只有无尽的疲惫,还有满满的不甘。
“为何如此?”他看着徐重云,咬牙切齿。
此时的郎长风虽然疯狂,但彼时的他并非如此。他曾能冷静分析局势,善待自己部下——至少表面上能装出一副善待样子。
对于徐重云这潜在的威胁,他并非没有注意。
同是一品侯爵,同是圣武二段。他对于徐重云的了解,比许多人认为的还要更深、更多。
今日一战,他本有十足的把握——就算是发现自己被包围,手下被诛杀之时,他仍有把握。
因为他确信,徐重云并不是他的对手,而风宇之流,不过是一群蝼蚁,不足为惧。
只要他杀了或是重创了徐重云,其余人只有死路一条。
那便是他的大胜,至于手下的生死,已然无关紧要。这一战,他只要胜了那一人,便是整个战局的胜利。
所以他并没有谨慎,并没有小心。
可他不懂,为什么徐重云的力量可以提升得这么快,可以这样轻易地将他击败。
徐重云笑了。
“因为在这里,有一个你命中注定的克星。”他说。
郎长风看着他,冷冷一笑:“这说法好自大。”
徐重云摇头:“我并非在说我自己。”
郎长风目光变化,他缓缓转头,望向了另一边的战场。
他看到何奇跪在地上,艰难地用双手撑着身躯,但却摇摇欲坠。他看到这同是圣武境的部下,此时眼中流露出的满是绝望与恐惧。他看到风宇抱着双臂,叼着草叶望着他,在笑。
“风宇!?”他红着眼,嗓子嘶哑。
“还能有谁?”徐重云说。
“你看这是什么?”他一边说,一边张开手掌,于是一枚圆润的丹药便出现在他掌心。那丹药散发着爆发性的生命之力,气息氤氲于四周,肉眼望见便能知不是凡物。
“凌云丹?”郎长风愕然。
“其实,我本便有胜过你的力量。”徐重云收拢了手掌,将那一枚对他这位一品侯爵来说,也是极珍贵的丹药仔细地保护了起来。
“只是因为十三殿下当初羽翼未丰,所以我也随着他一起韬光养晦。”他说,“你所知的我,并非真正的我。我所知的你,却是全部的你。所以这一战,我本来便有信心。”
然后他笑,那笑容在郎长风眼里看来,满满的全是嘲讽。
“而当风宇布成了幻光隐息之阵后,送给我两枚凌云丹时,我知道,这一战已然全无悬念,如无意外,我们当是完胜。因为凌云丹对我们这样境界的人来说,能提供的力量加持虽不算多,但却足以决定一战的胜败。”徐重云说。
“两枚?”郎长风也不由得为之震惊。
凌云丹,那几乎是存于传说中的神秘之药,神龙见首不见尾,江湖曾有其传说,却无人见其影踪。
如今,风宇这小小少年,一出手便是两枚之多?
“我还是低估了侯爷的力量。”风宇嘿嘿笑着,“原来只要一枚便好,我却给多了。侯爷要是用不着不如还我吧。”
“做人不可这么小气。”徐重云郑重地说,“给出去的东西就如泼出去的水,怎么好意思再往回要?”
诸人一脸的尴尬。
他们印象中的侯爷,从容淡定,优雅如仙,何时曾为了世俗之物与人争过?
这次可好,简直是摆出耍无赖的态度来了。
这是说,他与风宇关系太好,还是说,这凌云丹太过贵重了?
风宇乐了:“侯爷原来不是不贪,是普通之物,让您觉得不值得去贪啊。”
“人哪有不贪图的?”徐重云说,“不贪图便是没有欲望,没有欲望,便只适合做一个不问世事的隐士。你看我可像隐士?”
“不像。”风宇摇头,“但气质像。”
徐重云笑了。
郎长风红着眼,看着这二人你一句我一句地说笑,心中因被轻视而愤怒。
他胸膛起伏,而或许是因为这种激烈的起伏,使身上的伤口再不能安稳地被压制着,于是一下裂开。
他全身上下,数道可怕的伤口一起喷出鲜血,如同喷泉。血当空洒落,染红大地,使他脚下一片赤红。仿佛他此时正站在地狱血海之上。
“是谁出卖了我?”郎长风看着徐重云,满含悲愤地问。
“何来此言?”徐重云反问。
“此次行动极为机密,仅我与八殿下,以及八殿下身边重臣知晓,你如何能提前布局设陷?”郎长风问。
“你猜?”徐重云说。
“收拾你不需要这样费力。”风宇接口。“你们那个蠢货八王在与部下密谋的时候,我正好就在窗外喝酒。所以都听到了。”
“胡扯!”郎长风怒吼。“王府重地,你如休闯得进去?”
“小爷我几天前就埋伏在这里,守在侯爷身边,你这堂堂圣武二段巴巴地跑了过来,不也是没发现?”风宇嘿嘿地笑。
郎长风望着风宇,突然不寒而栗。
他第一次正视风宇。
之前,他的一个个部下,甚至是他的儿子,都倒在了风宇的面前。他因此愤怒,因此几近疯狂。但他却从未正视风宇。
在他看来,这不过是一个江湖新崛起的少年侠客,有几分本事,有几分机缘幸运,但最主要的是这少年背后有高人。
先是月离门,再是符师联盟,然后是徐重云。
正是因为有这些强大力量守在风宇的身旁,所以风宇才能一步步走到如今。否则,这小贼怕早在自己手下死过几百次了。
但他一直没有仔细想过:为何月离门不顾一切保风宇?为何符师联盟如此器重风宇?为何徐重云宁愿暴露出十三王的夺位之意,也要出面守护风宇?
此时,他认真地想,仔细地想,终于明白。
因为除他以外的所有人,早就知道这是一个注定能改变一切的少年,一个能将江湖扰成一团缭乱的少年,一个能影响整个大离未来的少年。
这少年的才华无人可及,简直前无古人,到了惊天动地的地步。他身上任何一件本事拿出来,都可以令天下震惊。
只是自己直到现在,才真正认识到这少年的可怕。
他好悔,悔自己当初没有亲自出手,将这少年击杀。否则,何至于如今留下这样的大祸?
可以说,自己的失败,甚至八王的失败,皆因这少年而起。
这少年不懂谋划大局,不懂如何创建大业,更不懂使用种种心机手段。他只有拥有绝世的才华,拥有创造奇迹的手段。
这样的少年,若只是纵横江湖也就罢了,却偏偏与徐重云这样的人物相识,偏偏与自己相遇。
于是,良缘与孽缘便次第而起。
于是,一切便变得与从前不同。
千秋大业,费了无数心机才得到的朝堂局面,竟然让这么一个不懂权谋之术,不懂阴谋诡计,甚至不懂朝堂局势的少年给破了?
郎长风痛苦地闭上了眼。
“你死之后,八王在军方的力量,将失去八成以上。”徐重云看着他说。
他声音从容淡定,不似是在诛心。
但说的字字句句,却都是在诛心。
“幽云侯府已然毁灭,将来也不可能重生了。”他说。“你的后代已然断绝,而你再没有机会重新延续。”
“你死之后,八王将失去最强的助力,而如今帝都局面,已然被十三殿下掌握。”他说。“你们一党不可能再有任何翻身的机会。”
“你曾幻想光芒万丈地立在朝掌之上,让百官皆向着你俯首的景象,永远不可能出现了。”他说。“但历史会记住,在本朝曾有这样一个败者,他叫郎长风。这对你,总是个安慰吧?”
“侯爷不用安慰他。”风宇无情地接过话头,“我觉得历史这玩意儿,也不会记得他。顶多在史书上有一笑,什么‘八王党羽尽被诛除’。八王是能载入史册的,他?算了吧。”
“你何必这么落井下石?”徐重云摇头一笑。
说的,似乎是责备的话。
但那表情,却分明是在表扬。
“我这人就喜欢痛打落水狗。”风宇咧着大嘴傻乐,“因为此时它虽可怜,但落水之前咬死了多少人,咱们得心里有数。不能因为它此时可怜,就忘了它之前有多恶。”
“倒也有理。”徐重云缓缓点头。
“你们真就以为,一切已然大定?”郎长风抬头,看着徐重云,竟然笑了。
那笑容狰狞可怖,给人一种说不出的危险感。徐重云观之,也情不自禁地皱眉退步,全身武息激荡。
郎长风大笑:“本侯还未走到人生的绝路!你有风宇襄助,本侯难道便没有一二符师朋友吗?凌云丹固然强大,但它终是有所保留地赐予人力量,因为它是生命之力,所以绝不会去毁灭自身。可世上还有一种丹药,它并不会保护服用者的生命,反而会将它毁灭得七零八落,只为了能激发出最强大的力量。你们可知那是什么?”
徐重云面色一变。
“你有地煞丹?”他沉声问。
“我只是没想到,竟然会有一日能用到它。”郎长风冷笑,抬手间,一枚黑色的丹药出现在他手上。
黑色的丹药,散发着一道道黑气,使它看起来不似实体,倒似是一个地狱的漩涡。
被卷入其中者,就算是它的主人,只怕也难幸免。
徐重云目光一寒,猛然出手,空中白虎咆哮而动,扑向郎长风。
郎长风笑着将那一枚丹药丢入了口中。
也就在这刹那间,白虎已然扑至,一爪击下,轰然作响,震得山峰摇晃,岩石碎屑四下里飞溅。
风宇等人承受不住这一击的余波,纷纷向后退去。
而何奇,则被直接摔飞,身子撞在山壁之上,一时骨骼碎断,口喷鲜血,虽然未死,但已然出气多入气少。
烟尘渐渐散开,众人的目光集中之处,白虎的爪子在微微颤抖。
在它那巨大的爪下,有一个身影挺立不倒,双手抬起,用力地撑起了那巨爪。
那是郎长风。
此时的他,身上衣衫破碎,露出了染血的胸膛。他的眼睛已然全化成了血红的颜色,血得闪动异样的光彩,红得流光四射,道道如剑。
“开!”他大吼一声,双臂用力,那一只巨大的白虎,竟然被便直接掀飞天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