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哲学中国儒教史话(三教史话丛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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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0章 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10)

与自私自利的人性论和道德论相联系,李贽还提出了早期市民社会的文艺论,即“童心说”。他认为,初生童子的童心是人的真实本心,是最符合人的真实情性的,真正的文艺就应该是这种童心的真实流露。“天下之至文。未有不出于童心焉者也。”可是,当人们长大以后,由于受假道学的熏染,各种所谓道德和教条从耳目而入,而人的童心也随之而失。其结果,大家皆以假人而言假语,皆事假事而文假文,构筑起一个害人的虚假世界,却又要以四书五经为凭藉。为此,他反对以孔子之是非为是非,坚决否定各种教条和偶象,要求恢复人人本具的童心,创造具有真情真性的真文艺。“荀童心常存,则‘道理’不行,闻见不立,无时不文,无文不文,无一样创制体格文字而非文者。”他说:“盖声色之来,发于情性,由乎自然,是可以牵合矫强而致乎?故自然发于情性,则自然止乎礼义,非情性之外复有礼义可止也。唯矫强乃失之,故以自然之为美耳,又非于情性之外复有所谓自然而然也。故性格清彻者音调自然宣畅,性格舒徐者语调自然疏缓,旷达者自然浩荡,雄迈者自然壮烈,沉郁者自然悲酸,古怪者自然奇绝。有是格,便有是调,皆性情自然之谓也。莫不有情,莫不有性,而可以一律求之哉?”

李贽的所谓“异端”儒学,是心学自然发展的一个合乎逻辑的结果。

心学的流变

王阳明三十四岁时,思想发生重大转折,决心摒弃释、老之学而返归圣门。这一年,他与陈献章的弟子湛若水一见如故,相与共倡心学。王阳明龙场悟道是在三年之后,而湛若水则早已接受了陈献章的心学思想,并对王阳明有所影响。王阳明始终视湛若水为最亲密的朋友,而后儒也公认湛若水与王阳明共同推进了心学思潮。

湛若水(1466~1560)字元明,广东增城人,因居增城的甘泉,故以甘泉为号。年轻时师事陈献章,并接受其传道于世人的重托。陈氏死后,湛若水独立讲学,足迹所至,必建书院以礼其师,对心学的传播做出了很大贡献。但由于他在许多方面表现出回归程朱的倾向,因而其影响不是很大。年四十而中进士,授翰林院庶吉士,后历仕侍读、南京国子祭酒、南京吏部右侍郎、礼部右侍郎,及礼部、吏部、兵部尚书。晚年居家著述并讲学,有《格物通》和《甘泉文集》传世,享年九十五岁。

湛若水认为,圣人之学,皆是心学。所谓心者,非偏指腔子里方寸内与事为对者,无事而非心。他说:“心也者,包乎天地万物之外,而贯乎天地万物之中者也。天地无内外,心亦无内外,极言之耳矣。吾之所谓心者,体万物而不遗者也,故无内外。”心是无内外、无方所而又无所不在的本体,所以格物也就不在心外了。心外无物,心外无理,格物就是致此心之物理。人心以天地万物为体,心体物不遗。认得心体广大,则物不能外。“故格物非在外也,格之致之,心又非在外也。”

与王阳明不同的是,湛若水尤其强调随处体认天理。他说:知行并进,学问思辨行,所以造道也。故读书、亲师友、酬应,随时随处体认天理而涵养之,无非造道之功。体认天理,而云“随处”,则动、静、心、事皆尽之矣。若云“随事”,恐有逐外之病也。孔子所谓“居处恭”,乃无事静坐时体认也;所谓“执事敬”、“与人忠”,乃有事动静一致时体认也。

“体认之功贯通动静隐显。”

具体说:“心与事应,然后天理见焉。天理非在外也。特因事之来,随感而应耳。故事物之来,体之者心也:心得中正,则天理矣。”天理不是个外在的对象,而是此心的中正状态,这又和朱熹有所不同。阳明以为,甘泉讲随处体认天理,有求理于外之嫌。甘泉解释说:“体认天理云者,兼知行合内外之言也。天理无内外也。吾兄疑仆随处体认天理之说有求于外。若然,不几于义外之说乎?求即无内外也。吾之所谓随处云者。

随心随意随身随家随国随天下,盖随其所寂所感时耳,一耳。寂则廓然大公,感则物来顺应。所寂所感不同,而皆不离吾心中正之本体。本体即实体也,天理也,至善也,物也,而谓求之于外。可乎?致知云者,盖知此实体也,天理也,至善也,物也,乃吾之良知良能也,不假外求也。但人为习气所蔽。故生而蒙,长而不学则愚。故学问思辨行诸训,所以破愚,去其蔽,警发其良知良能者耳,非有加也。”可见他虽然对理学有所吸收利用,但所走的仍然是心学的路子。

在具体的修养方法上,湛若水对师门有所背离,而仍走程朱的路子。

陈献章尤其强调于静中养出端倪,湛若水却说:“涵养须用敬,进学则在致知,如车两轮。谓有二者,非知程学者也。”他的许多话显然是针对其师门说的:“若不察见天理,随他人关人定,三年九年,与天理何干?静坐久隐然见吾心之体者,盖为初学言之。其实何有动静之间?心熟后,虽终日酬酢万变,朝廷百官万事,金革百万之兵,造次颠沛,而吾心之本体澄然无一物,何往而不呈露邪?”他还强调:古人论学,未有以静言者。

以静为言者,皆禅也。故孔门之教,皆欲事上求仁。动静著力,何者?静不可以致力,才致力即已非静矣。若《论语》日“敬以直内,义以方外”,《中庸》“戒慎恐惧”、“慎独”,皆动以致其用力之方也。故善学者,必合动静于一敬。敬立则动静浑沦矣,此合内外之道也。

与程朱不同的是,在具体持敬和体认时,湛若水又强调了孟子所谓“勿忘勿助”,这又表现了他归依心学的倾向。他说:“‘勿忘勿助’,敬之谓也。勿忘勿助之间乃是一。今云心在于是不改,谓之勿忘则可矣。恐不能不滞于此事,则不能不助也,可谓之敬乎?勿忘勿助,只是说一个敬字。忘、助皆非心之本体,此是心学最精处,不容一毫人力,故先师又发出自然之说,至矣。”这显然是对理学弊端的一种纠正。

湛若水继承了南宋以来调和朱陆的传统,企图各取其长而去其弊。显得很稳健。

阳明生前虽然政绩显赫,却也始终讲学不辍,一时弟子云集,门墙极盛。王阳明去世后,各方弟子创立书院七十余所,到处举办讲学会,宣传乃师之学,一时有“王学遍天下”之称。王门弟子宣传阳明心学,可谓不遗余力。

王阳明的心腹大弟子钱德洪离官下野三十年,几乎无日不讲学,江、浙、宣、歙、楚、广皆辟有讲舍。王艮于阳明在世时就自带两个仆人,坐一辆摹仿孔子周游列国时所乘之车的样子制成的小蒲车,四处聚众宣讲,吸引了许多不同阶层的听众。他一路进京,聚观如堵,整个京师为之轰动。阳明去世后,他更是四方交接,广招门徒,遂开泰州一脉。与王艮齐名的还有王畿,他在北京、南京及吴、楚、闽、越、浙等地广辟讲舍,讲学达四十余年,以王学正宗自居,发展出一套极其精细的心学理论,形成影响巨大的浙中学派。

阳明学派首先以讲会的形式扩散,如泾县水西会、宁国同善会、江阴君山会等。后来便在各地讲会的基础上形成不同学派。如按地域分,则有七派,即浙中学派、江右学派、南中学派、楚中学派、北方学派、粤闽学派和泰州学派。若按学术思想分,则除了以王艮为代表的泰州学派和以王畿为代表的浙中学派外,还有一个江右学派。

王学在学术上的分化主要表现为对“致良知”的不同理解。王艮提出“百姓日用即道”,认为道只在老百姓的日常生活之中。后来罗汝芳提出“赤子良心当下即是”,再后来李贽又提出“穿衣吃饭即是人伦物理”的命题,这些统称为“良知日用”派。王畿认为良知当下现成,一悟本体即是工夫,因而主张在混沌立根,自称“先天之学”,这一派称为“良知现成”

派。此外,江右学派中又有两类,聂豹、罗洪先等人以为心体虽无动静,但只有静才能存心,主张以修静为人德工夫,称为“良知归寂”派。另一派则反对王畿倡导的良知现成说,尤其强调修养工夫,以欧阳德、邹守益和钱洪德为代表。邹守益认为,良知虽清灵精明,却须戒慎恐惧才能证得,而钱洪德则尤其强调在事上修练。这一派称为“良知修证派”。归寂派和修证派都强调存理灭欲的工夫,统称江右学派。这样,从学术思想的分野看,王门后学实际上只有三大派,即泰州派、浙中派和江****。

关于王学三派的地位和性质,黄宗羲有一段颇为经典的论述。他说:“阳明先生之学,有泰州、龙溪而风行天下,亦因泰州、龙溪而渐失其传。

泰州、龙溪时时不满其师说,益取瞿昙之秘而归之师,盖挤阳明为禅矣。

然龙溪之后,力量无过于龙溪者,又得江右之救正,故不致十分决裂。泰州之后,其人多能以赤手搏龙蛇,传至颜农山、何心隐一派,遂复非名教之所能羁络矣。”黄宗羲站在王学正统的立场上评价三派,肯定江右学派而否定泰州学派和浙中学派,显然是忽略了王门****思想革新的历史价值及浙中学派对心学的解构作用。

学术思想贵在创新。中国历史在明末已进入社会转型时期,泰州学派沿着阳明心学的思路发展,合乎逻辑地提出“百姓日用即道”的新命题,反映了正在兴起的市民阶层的普遍要求,无疑是时代的主旋律。至于何心隐和李贽,其思想更具有启蒙性质,是很了不起的。黄宗羲把浙中学派贬之为禅,也是不恰当的。以唯物史观看,禅对中国历史的进步是个积极的因素。汉唐统治者以经学为统治工具,严重束缚了儒生的思想,实际上使儒家的哲学思维趋于枯竭。道教与佛教以其出世避世的宗教性质,可以逃脱统治者的控制,反而有利于自由思想的滋生和发展,这一点最集中地表现在禅宗之中。禅宗把外在的偶像移入主体心中,强调信徒不必拘泥于经书,只要一念灵觉,即可超凡人圣,顿悟成佛。所以他们打破一切偶像与教条,吹起了中世纪思想解放的第一股清风。正是禅宗解放了宋儒的思想,使他们一反汉唐诸儒只求作贤人的习惯,要求直接学做圣人的。浙中学派以儒家身份而表现禅宗精神,正是其可贵之处。而所谓‘救正’浙中心学的江右学派,它在学术思想上既缺乏必要的创新,又重炒理学家“戒慎恐惧”那一套束缚人心的东西,才是真正落后的“王学末流”。

阳明晚年,曾与王畿和钱洪德两位高足有过一次著名的“天泉证道”,讨论“四句教”问题。王畿认为:四句教“恐未是究竟话头,若说心体是无善无恶,意亦是无善无恶的意,知亦是无善无恶的知,物亦是无善无恶的物矣。若说意有善恶,毕竟心体还有善恶在。”这实际上是一种“四无”说。钱洪德则认为:“心体是天命之性,原是无善无恶的。但人有习心,意念上见有善恶也,格、致、诚、正、修,此正是复那性体功夫。若原无善恶,功夫亦不消说矣。”当天晚上,二人依坐天泉桥,请乃师裁判。王阳明说:“我今将行,正要你们来讲破此意。二君之见正好相资为用,不可各执一边。

我这里接人原有此二种:利根之人直从本源上悟入,人心本体原是明莹无滞的,原是个未发之中,利根之人一悟本体即是功夫,人己内外一齐俱透了。其次不免有习心在,本体受蔽,故且教在意念上落实为善去恶,工夫熟后,渣滓去得尽时,本体亦明净了。汝中之见,是我这里接利根人的;德洪之见,是我这里为其次立法的。二君相取为用,则中人上下皆可引入于道。”最后,他尤其强调:“已后与朋友讲学,切不可失了我的宗旨:无善无恶是心之体,有善有恶是意之动,知善知恶是良知,为善去恶是格物。只依我这话头,随人指点,自没病痛,此原是彻上彻下功夫。”

有趣的是,王龙溪正是那“世亦罕见”的“利根之人”,唯其如此,他才能提出“四无”说。

王畿(1498~1583)字汝中,号龙溪,浙江山阴人。天生利根,少年时代放荡不羁,每见方巾中衣往来之讲学者,窃骂之。因而虽为阳明同宗人,却不肯前往受学。想当年孔子为了收揽子路,只是“设礼容稍诱之”,子路即儒服委质请为弟子。阳明为了龙溪,却着实费了一番工夫。于时王龙溪妙年任侠,日日在酒肆博场中,阳明丞欲一会,不来也。阳明令门弟子六博投壶,歌呼饮酒,久之,密遣一弟子瞰龙溪所至酒家与共赌,龙溪笑日:“腐儒亦能博乎?”日:“吾师门下日日如此!”龙溪乃惊,求见阳明,一睹眉宇,便称弟子矣。龙溪从学后,阳明专门为治静室,令居逾年,遂悟虚灵寂感通一无二之旨,受到特别赏识。龙溪进门虽晚,却特立拔群,很快成为阳明讲学的主要助手。嘉靖五年赴考,通过了会试,因见主政者不喜心学,遂不廷试而归。两年后又赴廷试,忽闻乃师去世,即往奔丧,再次弃考。直到嘉靖十一年方中进士,而在仕仅两年,便将全部精力投入讲学传道之中。他会讲数百人,讲舍遍于吴楚闽越,而江浙尤盛,年至八十犹不废出游,遂开浙中一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