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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佛教研究(10)

从上面举的两个小例子中也可以看出,佛教传入中国后,为了适应新环境,不得不采取一些比较隐晦的手段,使撞击不至于激化。这事实本身就说明,撞击是存在的。由于佛教徒手法的高明,撞击被掩盖起来了。

不管怎样,印度的佛教传到中国来了,印度的佛教在中国立定脚跟了。这在中印文化关系史上是一件大事,不能不大书特书一笔。

我在上面已经提到,中印两国文化相遇时的撞击过程,比较隐晦,时间也不长,吸收阶段立刻就上来了。但我绝不是说,这就是一劳永逸的,这也是完全不可能的。在这以后的千百年中,中国的传统文化与外来的佛教还不断有一些小的摩擦,比如六朝时代沙门不敬王者论的辩论,一些君王排佛的行动,所谓“三武灭佛”等,以及一些也不一定就算是正统儒家的学者的排佛,韩愈是一个众所周知的例子,如此等等,我认为这也是正常的现象,用不着大惊小怪。反正在中国没有残酷的宗教战争,这总是一个历史事实。

再回头来谈后汉三国时佛教初传入时的情况。撞击阶段基本上一过,吸收阶段立刻随之而来。根据中国历史的记载,最早崇信佛法的人,不是平民老百姓,而是宫廷贵族或者大官僚。《后汉书·光武十王列传·楚王英传》,记载着楚王英遣郎中令奉黄缣白纨三十匹,“以赎愆罪”,诏报曰:

楚王诵黄老之微言,尚浮屠之仁祠,洁斋三月,与神为誓,何嫌何疑,当有悔吝?其还赎,以助伊蒲塞桑门之盛馔!

这是一段十分值得重视的记载。第一,这件事情发生在汉明帝永平八年(65)。它说明,至晚在公元1世纪中叶,佛教已经得到了比较广泛的传播。因此,正如我在上面说过的那样,“永平求法”说是靠不住的,它必定在永平前已经传入中国。其次,这里面出现了两个音译:伊蒲塞和桑门。“伊蒲塞”,梵文是up saka,一般音译为“优婆塞”,还有“邬波斯迦”等,出现比较晚;意译是“近事”。“桑门”,梵文是 ramana,音译为“室啰末拿”、“舍啰磨拿”等,出现比较晚。“桑门”和另一个音译“沙门”,显然不会是直接从 ramna译过来的,而是更接近巴利文的 amana。但估计巴利文也不会是“桑门”的直接来源。这个音译的直接来源只能是中亚一个古代民族的语言。这就可以说明我在上面已经谈到过的印度佛教传入中国的途径是中亚。不管怎样,在公元1世纪印度佛教的专名词已经在中国,至少在中国一部分人中间流行了。

在楚王英崇信佛教之后的一百年左右,汉桓帝又并祭二氏,指的是佛家和老子。桓帝延熹九年(166),襄楷上书说:

又闻宫中立黄老浮屠之祠。此道清虚,贵尚无为,好生恶杀,省欲去奢。今陛下嗜欲不去,杀罚过理,既乖其道,岂获其祚哉!

前面是一个“王”,后面是一个“帝”,都相信了佛教,可见佛教在最高层人士中有了基础。但是这一王一帝都不是专诚信佛,而是佛老兼信,由此又可见佛教的基础还不那么牢固,远远没有能达到垄断的地位。

再晚一些时候,在汉灵帝中平五年(188)至汉献帝初平四年(193)之间,一个叫笮融的人大起浮图祠。《三国志·吴书·刘繇传》说:

笮融者,丹杨人。初聚众数百,往依徐州牧陶谦。谦使督广陵、彭城运漕。遂放纵擅杀,坐断三郡委输以自入,乃大起浮图祠,以铜为人,黄金涂身,衣以锦采,垂铜槃九重,下为重楼阁道,可容三千余人,悉课读佛经。令界内及旁郡人有好佛者听受道,复其他役以招致之。由此远近前后至者,五千余人户。每浴佛,多设酒饭,布席于路,经数十里,民人来观及就食且万人,费以巨亿计。

看样子,这一位笮融像一个游侠似的人物,是一个地头蛇,聚集了一帮子人,乘天下扰攘之时,弄到了一个官。他一方面“放纵擅杀”,另一方面又信了佛,塑佛像,举办浴佛节,招待人们吃饭,布席数十里,食者万人,气魄真够大的。这里值得注意的是,第一,中国造像立寺,这是首次见于记载;第二,佛教已经从宫廷王府走向平民老百姓,基础牢固了,势力增强了。

从楚王英和笮融归依佛教的行动中,我们约略可以看出汉代佛法地理上之分布。楚王英的辖区跨今天的山东、江苏、河南、安徽等省,治所在彭城(今徐州)。后来楚王废徙丹阳,跟随着他南移的有数千人。这些人中,即使不全是佛教徒,至少有一部分是。笮融是丹阳人,他归依佛教必有根源,决非偶然行动。由此可见,淮河南北地区是当时佛教中心之一,而且是最大的中心,似无可疑。但是,佛教是从哪里传到这里来的呢?有人因此就提出了印度佛教最初是由海路传来中国的。我在上面已经谈到佛教从陆路传来中国的过程。但是,我并没有明确排除海路传来的可能。在当时中国同西方也有海路交通。不过,从各方面的情况来判断,海路的可能几乎是没有的① 。到了晚一些时候,确有从海路传来的情况,但此是后来的情况,不能与汉代相混。

排除了海路传来的可能,陆路就只能通过北方的“丝绸之路”吗?也不是的。从很早的时代起就有一条陆路从四川通过云南到缅甸再到印度。详细论证请参阅拙著《邹和尚与波斯》,见《中国文化与中国哲学》1989年。最近读到阮荣春先生的《早期佛教造像的南传系统》,见南京博物馆《东南文化》1990年第1、2、3期,是一篇极见功力、极有见解的文章。文章中有一段话:

由此可见,由中国经缅甸达印度,在东汉三国间这条道是相通的。中国僧人可结队成行去印度,印度僧人带经像由此道来华传教也是可能的。事实上在早期来华僧人中,就有许多人经由此道,这些僧人不仅驻足于四川或长江沿线,也有由此北上东洛的,中国佛教史上最早来华僧摄摩腾与竺法兰,或经由此道。腾、兰俱为中天竺人,且在《四川通志》中曾记载大邑雾中山寺为腾、兰于永平十六年(73)创建。有趣的是,在四川地方志上载有多处寺庙建于东汉,其分布范围主要在紧邻成都的岷江区及长江线上,这不光与学者们长期以来探讨的“缅甸道”不谋而合,而且近年发现的早期造像也在这些范围之内,表明这些地区佛教造像的出现是有一定的思想基础的。(上引书,第3期,页163~64)

这是很重要的论断,可以补充我在拙文的论点。但是,谈到摄摩腾与竺法兰,则似有问题。因为这两个人本身的存在就在虚无缥缈中,他们走的道路更难以捉摸了。参阅汤用彤上引书,上,页19,页26~28。这并不是要取消中印交通的川滇缅古道。佛教从这里以及从海路传入中国,也是历史事实,只不过在最早的时期只能通过中亚而已。这问题我在上面已经论证过了,兹不赘。

现在谈一谈后汉三国时译经的情况。

后汉时译经著名的人物有安世高、安玄、支娄迦谶、竺佛朔、支曜、康巨、严浮调、康孟详等等。其中最有影响的人物,当然首推安世高。他从汉桓帝建和二年(148)至灵帝建宁四年(171),二十余年中,共出佛经三十余部。后人称他专务禅观,特专阿毗昙学,但偏于小乘。安玄共严浮调译的经,也属于小乘禅观。顺便说一句,严浮调是最早出家的汉人。同安世高同时到洛阳译经的有支娄迦谶,他活跃在灵帝光和(178—183)和中平(184—189)之间。他译出了《般若道行品》、《首楞严》、《般舟三昧》等经。他弘扬的是大乘禅观,宣传的是大乘空宗思想。竺佛朔出《道行经》,似系竺佛朔口授,支谶传译。这是中国《般若经》的第一译。支曜译有《成见光明三昧经》,与支谶所出《光明三昧》实为同本异译。康巨(亦作臣)在灵帝时出《问地狱事经》,献帝时出《中本起经》等。

三国时在吴、魏两国译经的人有支谦、康僧会、朱士行等。支谦,一名支越,月支人,是一个优婆塞(居士)。汉灵帝(168—184)时其父来中国,支谦就生于中国。他似乎是先学汉语,后习胡书,据说备通六国语,是一个深被华化的人。他没有见过支谶,却是支谶弟子支亮的弟子,自孙权黄武(222—228)在南方译经,至刘禅建兴(223—237),共出经数十部。他所出的《大明度无极经》,实即支谶《道行般若》之异译。支谦弘扬的也是大乘空宗理论。康僧会,于赤乌十年(247)初达建业,孙权为之立建初寺。江南佛法早已流行,至此益增影响。康僧会,其先康居人,世居天竺,其父经商,移居交阯。此时越南已有佛法流布。自魏起,老庄风行。此时印度《般若方等》适来中国,大申空无之义,为时人所喜爱。《般若经》之传译,前此已有之。到了朱士行对此并不满足,于是以魏甘露五年(260)出塞,至于阗国,写得梵文本《放光般若经》。汤用彤先生评之曰:“士行之所谓佛法者,乃重在学问,非复东汉斋祀之教矣。”① 这是很重要的意见。

综观后汉三国的译经传教工作,可以看出以下几个特点:

第一,译经的人,不是姓安,就是姓支,还有的姓康。“安”代表“安息”,英文是Parthia“帕提亚国”。“支”是“月支”,“康”是“康居”。都是古代中亚一带的民族。汉人仅有几个人,严浮调、朱士行等。可见印度佛教传入中国,是经过中亚民族的媒介,这一点我在上面已经谈过。

第二,从译出的经可以看到,小乘和大乘都有,而大乘空宗似占上风。《般若经》译本之多,值得注意。

第三,我曾在《大唐西域记校注》的《前言》中谈到中国佛经翻译史上直译和意译之争① 。我认为,从大体上来看,翻译初期是直译,自鸠摩罗什起转向意译,而玄奘则泫混二者,成为集大成者,有如黑格尔所主张的正题——反题——合题三个阶段。我现在要着重指出,在初期直译阶段,也就是后汉三国时期,直译也并没有统一天下,支谦、康孟详等属于意译范畴,这可能与他们的汉化有关。

第四,汤用彤先生在他的《汉魏两晋南北朝佛教史》,上,页138~139,提出了一个观点:支谦、康僧会常掇拾中华名词与理论,羼入译本,故其学非纯粹西域之佛教。牟子采老庄之言,以明佛理。康僧会亦颇采老庄名词典故,与中夏思想渐相牵合,等等,等等。最后汤先生说:“明乎此,则佛教在中国之玄学化,始于此时实无疑也。”我在上面“导言”中讲到文化交流的五个阶段。佛教在中国之玄学化属于哪一个阶段呢?我认为这只能属吸收阶段,双向吸收,距离融合还有很长一段路。

第五,我上面提到安世高的“小乘禅观”和支娄迦谶的“大乘禅观”等。大家都知道,后来菩提达摩传入的禅学逐渐发展成为禅宗,在中国延续时间最长,影响最大。但是,研究中国禅宗史者颇有人忽略了从安世高到菩提达摩这四百来年的禅法史,连著名的印顺的《中国禅宗史》,似乎都没有能避免这个现象。我觉得,这一点也值得注意。请参阅冉云华先生的意见② 。

佛教对于宋代理学影响之一例

这确是一个“大题”,但我却只能“小做”。佛教对宋代理学有很大的影响,这几乎已经成了一个公认的事实,现在没有哪一个哲学史家会再否认了。但一般人注意到的差不多全是思想方面的影响,冯芝生(友兰)先生在他的《中国哲学史》下册第十二章(页800)里讨论韩愈和李翱的思想,结论说:

由上所言,则宋明道学之基础及轮廓在唐代已由韩愈、李翱确定矣;而李之所贡献尤较韩为大,其学说所受佛学之影响尤为显然。

谢无量《中国哲学史》第三编上页一也说:

宋之大儒,多与禅门往还,其讨论性命之说,故宜有相契发者;唯于人事伦理,所持各异耳。

都说的是宋代理学在思想方面受了佛学的影响。蒋维乔、杨大膺《中国哲学史纲要》卷下页四说:

自来学者都说宋明理学和佛学的深切关系在乎根本思想,我们则认为只在乎方法。由方法的相同,所以外表上彼此有些类似;其实两家的思想虽有一二相通的地方,而根本上,一是世间法,一是出世间法,实在是水火不相容的。

我不明白,他所谓“方法”究竟是指的什么。此外中外学者讨论佛教和理学的关系的还非常多,几乎都是从大处着眼,研究两家思想方面的关系。我在这里不能一一列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