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社科花雨满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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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佛教与文学(8)

这样的故事数量大得惊人。我眼前没有可能搞得太多,我只能选出几个有典型意义的来加以探讨,按在《罗摩衍那》中出现的先后排列顺序,第一个是鹿角仙人的故事。这个故事在印度文学中不知出现过多少次。德国梵文学者吕德斯(Lders)有一篇文章,专门谈这个问题:《独角仙人传奇》(Die Sage von Rsya rnga)① ,史林格洛浦(Schlingloff)也有一篇文章:《独角仙人》(Unicorn)② 讲同一个问题。在《罗摩衍那》中,这个故事出现在第一篇第八、九两章。十车王想行祭乞子,大臣苏曼多罗给他讲了鹿角仙人的故事。故事的内容大体如下:一个婆罗门的儿子住在森林中,对外界的事物什么都不懂,不懂有女人的幸福,不懂感官享乐。这时候,一个国王犯了错误,上天罚他,久旱不雨,他很苦恼。婆罗门给他出主意说,只要把林中婆罗门童子引诱到城里来,天就会下雨。国王就派妓女入林。这个童子不懂什么叫男人和女人。碰到这些妓女,觉得她们很可爱,最后终于被引诱走出山林,进入城市。这个故事没有讲他为什么是鹿角。这个故事在汉译佛典中也多次出现。我只举一个例子,《摩诃僧祇律》卷一(《大正大藏经》卷二二,232~233)。就是这一个例子,我也只能简略叙述一下内容,以资对比。故事首先讲仙人小解,不净流出,母鹿吞下,怀孕生子,身有鹿斑。仙人告诫他:“可畏之甚,无过女人。”命终后,鹿斑苦修,天老爷害怕了,怕有人夺他的宝座,于是派天女下凡破坏鹿斑的道行。对比两个故事,其中有几点是不同的:一,不是鹿角,而是鹿斑。二,讲明了身上长鹿斑的原因。三,破坏鹿斑的道行不是为了求雨,而是天老爷害了怕。

第二个我想选睒子的故事。这个故事出现在《罗摩衍那》第二篇(参阅《罗摩衍那》2,56,2① ;2,57,8~39;2,58,1~46)。内容大体如下:十车王把儿子罗摩流放后,心中悔愧万分。他告诉长后:他年轻的时候,能闻声放箭,射中目的物。有一次他到萨罗逾河边闲玩,忽然听到黑暗中瓶子灌水的声音。他误以为是大象,射了一箭,结果射中的是一个苦行者,他正到河边给盲父母汲水。苦行者死后,国王见到盲父母,盲父母让他带路来到儿子尸体那里,他们呼天抢地,大放悲声,盲父最后诅咒国王,也让他尝一尝失子之痛。

汉译佛典中,这个故事多次出现,我只举一例:

《六度集经》43,(《大正大藏经》,卷三,24):

昔者菩萨,厥名曰睒。常怀普慈,润逮众生。悲悯群愚不睹三尊。将其二亲处于山泽。父母年耆,两目失明。睒为悲楚,言之泣涕。夜常三兴,消息寒温。至孝之行,德香熏乾。地祇海龙国人并知。奉佛十善,不杀众生,道不拾遗。守贞不娶,身祸都息。两舌、恶骂、妄言、绮语、谮谤、邪伪、口过都绝;中心众秽、嫉恚、贪餮、心垢都寂。信善有福,为恶有殃。以草茅为庐,蓬蒿为席。清净无欲,志若天金。山有流泉,中生莲华,众果甘美,周旋其边,夙兴采果,未尝先甘。其仁远照,禽兽附恃。二亲时渴,睒行吸水。迦夷国王入山田猎,弯弓发矢,射山麋鹿,误中睒胸。矢毒流行,其痛难言,左右顾眄,涕泣大言:“谁以一矢杀三道士者乎?吾亲年耆,又俱失明,一朝无我,普当殒命。”抗声哀曰:“象以其牙,犀以其角,翠以其毛,吾无牙角光目(日)之毛,将以何死乎!”王闻哀声,下马问曰:“尔为深山乎?”答曰:“吾将二亲,处斯山中,除世众秽,学进道志。”王闻睒言,哽噎流泪,甚痛悼之。曰:“吾为不仁,残夭物命,又杀至孝。”举哀云:“奈此何!”群臣巨细,莫不哽咽。王重曰:“吾以一国救子之命。愿示亲所在,吾欲首过。”曰:“便向小径,去斯不远,有小蓬庐,吾亲在中,为吾启亲:‘自斯长别,幸卒余年,慎无追恋也。’”势复举哀,奄忽而绝。王逮士众,重复哀恸。寻所示路,到厥亲所。王从众多。草木肃肃有声。二亲闻之,疑其异人,曰:“行者何人?”王曰:“吾是迦夷国王。”亲曰:“王翔兹甚善,斯有草席,可以息凉,甘果可食,吾子汲水,今者且还。”王睹其亲,以慈待子,重为哽噎。王谓亲曰:“吾睹两道士以慈待子,吾心切悼,甚(其)痛无量。道士子睒者,吾射杀之。”亲惊怛曰:“吾子何罪,而杀之乎?子操仁恻,蹈地常恐地痛,其有何罪,而王杀之?”王曰:“至孝之子,实为上贤。吾射麋鹿误中之耳。”曰:“子已死,将何恃哉?吾今死矣!惟愿大王牵吾二老,著子尸处,必见穷没,庶同灰土。”王闻亲辞,又重哀恸。自牵其亲,将至尸所。父以首著膝上,母抱其足,呜口吮足,各以一手,扪其箭疮,椎胸搏颊,仰首呼曰:“天神、地神、树神、水神!吾子睒者,奉佛信法。尊贤孝亲,怀无外之弘仁,润逮草木。”又曰:“若子审奉佛,至孝之诚,上闻天者,箭当拔出,重毒消灭,子获生存,卒其至孝之行。子行不然,吾言不诚,遂当终没,俱为灰土。”天帝释、四大天王、地祇、海龙,闻亲哀声,信如其言,靡不扰动。帝释身下,谓其亲曰:“斯至孝之子,吾能活之。”以天神药灌睒口中,忽然得稣。父母及睒,王逮臣从,悲乐交集,普复举哀。王曰:“奉佛至孝之德,乃至于斯!”遂命群臣:“自今之后,率土人民皆奉佛十德之善,修睒至孝之行。一国则焉。”然后国丰民康,遂致太平。佛告诸比丘:“吾世世奉诸佛,至孝之行,德高福盛。遂成天中之天,三界独步。时睒者,吾身是。国王者,阿难是。睒父者,今吾父是。睒母者,吾母舍妙是。天帝释者,弥勒是也。”菩萨法忍度无极行忍辱如是。

对比一下《罗摩衍那》与《六度集经》这两个故事,可以发现,两个故事内容是一致的,连一些细节都一样或者相似。国王的名字当然不会一样,但这无关大局。最主要一个差别是,《罗摩衍那》的故事是一个悲剧,童子死掉,其父发出诅咒。而在《六度集经》中则转悲剧为喜剧。童子得群神福佑,死而复生,皆大欢喜。这是否为了适应中国读者的心情而改变的,不得而知。

除了《六度集经》以外,这个故事还见于《僧伽罗刹所集经》(《大正大藏经》,卷四,116c~117a);《佛说菩萨睒子经》(《大正大藏经》,卷三,440);《睒子经》,乞伏秦圣坚译(《大正大藏经》,卷三,436~438);《睒子经》,姚秦圣坚译(《大正大藏经》,卷三,442);《佛说睒子经》(《大正大藏经》,卷三,438~442);《杂宝藏经》卷一、二,《王子以肉济父母缘》(《大正大藏经》,卷四,447c~449a)。《罗摩衍那》同佛经大概都是采自印度民间文艺。要说这个故事是通过《罗摩衍那》传到中国来的,当然不是。但是既然《罗摩衍那》有这个故事,汉译佛经中也有许多异本,把它们拉在一起,结这么一段文学姻缘,难道还能算是过分牵强吗?

巴利文《佛本生经》540也是同一个故事,这里不再赘述。

除以上两个故事外,《罗摩衍那》中包含的寓言、童话和小故事在汉译佛典中能找到的还多得很,比如割肉贸鸽舍身饲虎(参阅王尧、陈践译注《敦煌吐蕃文献选》第101~102页)等,也不再谈了。

我在这里想顺便谈一谈《西游记》中的主角孙悟空。这个猴子至少有一部分有《罗摩衍那》中神猴哈奴曼的影子,无论如何标新立异,这一点也是否认不掉的。如果正视事实的话,我们只能承认《罗摩衍那》在这方面也影响了中国文学的创作。这个问题我在这里不细谈。

我只谈一下孙悟空与福建泉州的关系。这一点过去知道的人是非常少的。最近日本学者中野美代子教授送给我一篇《福建省与〈西游记〉》。我觉得这是一篇有独到见解的文章。我在这里简略地加以介绍。

在泉州开元寺,南宋嘉熙元年(1237)修建的西塔第四层壁面上有一个猴子浮雕,戴着金箍儿,脖子上挂着念珠,腰上挂着一卷佛经,右肩上有一个小小的和尚像,他是不是就是玄奘?这不敢说。在西塔第四层其他壁上有玄奘的像。另外在泉州的一座婆罗门教寺院里,大柱子上有一个猴子浮雕,尾巴拖得很长很长,手里拿着像草似的东西。这让人自然而然地想到《罗摩衍那》中的哈奴曼。他曾用尾巴带火烧毁楞伽城,并手托大山,带来仙草救了罗摩和罗什曼那的性命。

这明确地说明了,南宋时期《西游记》的故事还不像以后这样完备,只能算是一个****。中野美代子研究猴行者的来源,说是在宋代《罗摩衍那》经过南海传到泉州。泉州当时是中国最大的港口,与阿拉伯和印度等地海上来往极其频繁。说猴行者不是直接从印度传过来而是通过南海的媒介,是顺理成章的。我推测,在这之前关于神猴的故事,一方面中国有无支祁这个基础,再加上印度哈奴曼的成分,早已在一些地方流行。泉州的猴行者并不是最早传入的。在八九世纪以后,《罗摩衍那》已逐渐传入斯里兰卡、缅甸、泰国、老挝、柬埔寨、马来西亚等地。从这一带再传入中国,是比较方便的。

福建泉州发现了孙悟空,这一件事实虽简单,我觉得却给我们提出了非常值得考虑的问题:研究中印文化交流的学者,不管是中国的,还是外国的,大都认为中印文化交流渠道只有西域一条,时间都比较早,也就是说在唐宋以前。现在看来,这种想法必须加以纠正:中印文化交流从时间上来说,宋以后仍然有比较重要的交流。从空间上来说,海路宋代才大为畅通。此外,还有一个川滇缅印道,也往往为学者所忽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