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尽管古今中外研究佛教的书籍、文章已经是汗牛充栋,真正搔着痒处的却是绝无仅有。这大大地影响了我们对于这个有世界意义的宗教的理解。
恩格斯说过,基督教的历史起源问题是“我们社会主义者也很关心的一个问题”。我想,对我们来说,原始佛教的历史起源问题也是这样。下面我就对这个问题提出一些肤浅的看法。
一、佛教兴起时印度社会经济和政治情况
佛教兴起于公元前第5、6世纪。这时印度情况是怎样的呢?
雅利安人从大约公元前2000年起从今天的阿富汗、巴基斯坦一带侵入印度。他们先在西北部旁遮普一带立定了脚跟,然后逐渐向东扩展。到了公元前第5、6世纪的时候,他们已经达到了孟加拉或者更东的地方,他们的势力遍布整个北印度,恒河和朱木拿河汇流的地方成了婆罗门教的文化中心。印度原有的土著居民有的被迫南迁,或者向北方和东方撤退,有的还留在原住的地方,形成了一个特殊的社会阶层,忍受着外来侵略者的奴役和压迫。当时印度正处在奴隶社会,这些人就是奴隶或者接近奴隶的人。
从社会经济的发展水平来看,雅利安人显然低于本土居民。最近几十年来的发掘工作,证明了本土居民创造的所谓“印度河流域的文化”水平是相当高的。雅利安人继承了这种文化,与本土居民共同努力,加以发展。到了佛教兴起的时候,北印度早已由青铜器时代转入铁器时代了。
生产工具的改进促进了农业和手工业的发展。原始居民多从事农业,而雅利安人则本是游牧民族,到了这时候,农业的地位也渐趋重要。农村的基本组织形式是农村公社,土地是公有的,农业与手工业直接结合。手工业的分工已经比较精细,有各种不同的手工艺人。而且农村公社也似乎在手工业方面有了一些分工,有专门从事一个行业的村社。这就证明,商品经济已经很发达了。
随着生产力的发展,各生产部门之间的分工日益扩大。居民依其职业结成了集团,不同民族相互杂居,阶级矛盾和阶级分化日益加强。原有的氏族部落机构逐渐变成了镇压人民的国家机器。根据佛典的记载,当时在北印度出现了十六个国家,其中最重要的是摩揭陀(约当今天的比哈尔邦)、萨罗(约当今天的乌德)、阿槃提(约当今天的摩腊婆)和跋蹉(今阿拉哈巴德一带)。这些国家的都城都是宝货充盈,富庶繁华。这时候印度的许多产品,像细布和钢,都已名扬海外。古代希腊的许多历史学家都有所记载。海外贸易早已开始了。
值得注意的是,在雅利安人统治比较集中的地方,新兴的国家都是君主制。在婆罗门文化圈外,也就是在雅利安人统治薄弱或者还没有达到的地方,政治制度则迥乎不同。在这里没有世袭的君主。执政者名曰罗阇,是定期选举的。有点像古代罗马的执政。汉译佛典虽称之为“王”,实际上与王是不一样的。西方学者一般把它叫作“共和国”,也只是说明与世袭君主制不同而已。这可能是氏族公社的残余,不过还有待于进一步的探讨。佛教的创始者释迦牟尼出生的释迦族就属于这个类型。
在这些国家中,阶级关系是什么样子呢?阶级关系表现形态之一就是所谓种姓制度。种姓共有四种:婆罗门(祭司、知识的垄断者)、刹帝利(武士)、吠舍(农民、牧民、商人)和首陀罗(工匠等)。这种制度萌芽极早,但是最初并不十分严格。到了公元前五六世纪的时候,由于统治的需要,逐渐严格起来。在这方面,婆罗门卖了大力气,他们大肆宣扬,想把这种制度神圣化,加以巩固。他们把社会上不同阶级不同阶层人民的权利、义务,甚至生活细节,都刻板地规定下来,不得逾越。四姓间不能通婚,甚至不能共食。把一个统一的社会拆得支离破碎。
婆罗门和刹帝利虽然是两个种姓,却是一个阶级,他们都是奴隶主。他们之间也有矛盾,但是一般说来是互相支持互相利用的。吠舍名义上与婆罗门和刹帝利同属所谓再生族,都是雅利安人,但是他们中间不断产生阶级分化的现象。少数人经济地位提高,变成了中小奴隶主,或者成为大商人甚至官吏。绝大多数经济地位下降,沦为同首陀罗类似的人,处于奴隶边缘。如果从地域方面来看的话,西部是婆罗门当权,东部则是刹帝利当权。吠舍的地位在西部和东部都差不多。
至于首陀罗究竟是什么样的人,人们的看法是不一致的。有的人说,他们是等级制的最下层,但毕竟还是自由民,与奴隶有所不同。这种说法是不符合实际情况的。法经里面用种种方式强调前三个种姓与首陀罗的不同,可见首陀罗是不属于雅利安族的。在雅利安人侵入印度以后,原始居民一部分变为奴隶,从事家务劳动;一部分仍从事原来的工作,绝大多数是手工业者,以后又随着手工业的发展,变为各种工师。首陀罗就是这一部分人。他们实际上是种族奴隶。
总起来,我们可以说,种姓制度是阶级矛盾和********的混合产物。
既然有阶级,就有阶级斗争。但是根据各种文献记载来看,我们看不出这个时期的阶级斗争特别激烈。说生产方式方面有什么根本的改变,也是没有根据的。据婆罗门经典和佛教经典的记述,在这时期人民的生活中,当然并不是没有斗争和矛盾的,但是总体来说还是比较平静的、安定的。在许多国家里,政治秩序比较稳定。在城市里,商业和手工业都比较发达;在乡村里,农业和牧业都相当繁荣。要说许多地方有变乱,国与国之间有时也有战争,那么在印度整个历史上什么时候又没有这种情况呢?
总之,据我自己的看法,佛教兴起时的印度,同基督教兴起时的罗马是不一样的。在罗马当时是一个“经济、政治、精神和道德普遍瓦解的时代”(恩格斯语),而印度则不是这样。
但是,在这里,我们必须有阶级观点和民族观点。在不同的民族居住的地区内,在不同的阶级里,生活情况就绝不会一样。这种观点,其他时候也要有,在论述公元前第5、6世纪印度的情况时,更是绝对不能离开的。
二、当时思想界的情况
上面谈到的那种社会经济和政治情况必然会反映到思想领域中来。
梨俱吠陀时代(公元前第二千纪中叶),雅利安人是乐观的,总是向前看的。当时他们侵入印度为时不久,经常同本地居民战斗。在许多颂神的歌中,他们呼吁神灵协助,祈求胜利。他们并不怕死,认为战死可以升天。后来的阎罗王已经有了,但是他的王国并不阴森可怕,里面充满了永恒的幸福。
随着时间的推移,在东进的过程中,他们遇到的困难,自然的和人为的,越来越多了起来。那种天真粗犷的乐观情绪逐渐染上了一些悲观的色彩,但是基本调子仍然是乐观的。
代表这种思想的是婆罗门。
与此同时,还有另外一种人代表另外一种思想。这就是婆罗门教、佛教以及当时其他教派所谓的沙门。
沙门是什么样的人呢?在《梨俱吠陀》的一首诗中,曾描绘了一种叫作“牟尼”的人,蓄长发,着脏衣,外衣是褐色的,飞行空中,喝饮毒汁。显然,对吠陀时代的雅利安人来说,这样的人是十分陌生的,他们同婆罗门是完全不一样的。唯一合理的解释就是,这是土著居民的宗教的代表,也就是行苦行的所谓沙门。
在佛典里,经常是沙门、婆罗门并提。希腊人梅伽斯提尼斯记述他在公元前第3、4世纪在印度亲身经历的时候,谈到印度有两种哲学家,一种叫婆罗门,一种叫沙门。沙门不住在城中,甚至也不住在屋中,穿树皮衣,吃橡子,用手捧水喝,不结婚,不生子,行苦行,枯坐终日不动。根据我们目前能够得到的资料来看,这些描绘是忠实的。
这些沙门的哲学思想和宗教信仰是同婆罗门不一样的。他们根本不相信婆罗门所相信的那一些吠陀里面的大神。他们相信轮回转生,作为轮回转生说基础的业说是他们宗教信仰的核心。所谓业说就是,今生所作所为的好坏决定来世转生的好坏。无论做好事做坏事,有因必有果,反正总是要转生的。可是他们又厌恶生,不想再转生。于是就想尽了种种办法,希望能跳出轮回。他们认为,苦行是达到这个目的的手段。
显而易见,所有这一切想法的基础是悲观主义。有这种主义的人绝不会是征服者、胜利者、日子过得很舒服的人,而是被征服者、失败者、日子过得很不舒服的印度原来的居民。他们处在雅利安人的奴役下,生活只给他们带来痛苦。因此,他们不但对今生没有任何兴趣,而且也不希望有什么来世。有的人就想用苦行来帮助自己跳出轮回。而苦行主义本身也说明了被压迫者被奴役者那种得不到任何人世间享乐的无可奈何的心情。
沙门所代表的思想正是这些被征服了的原始居民的思想。婆罗门思想与沙门思想是根本对立的。婆罗门主张膜拜神灵,祭祀祈福,而沙门则不供养什么神灵,主张业(行为)可以决定祸福,人们是自己命运的主人。他们甚至主张,连神仙也受业的支配。这简直是挖婆罗门的墙脚。这可以说是政治经济方面的阶级斗争在意识形态领域内的反映。
但是,到了公元前第7、8世纪奥义书兴起的时候,在正统的婆罗门教的经典中逐渐出现了轮回业报这样带悲观主义色彩的学说(可能在梵书中已有萌芽)。在婆罗门六派哲学中,数论和瑜伽的主要学说基本上同沙门是一致的。据婆罗门经典的记载,在雅利安人中首先宣传这种新学说的是刹帝利,而不是婆罗门。奥义书中屡次提到,轮回业报说是秘密学说,是刹帝利所专有而婆罗门所未闻的。这情况一方面说明了婆罗门和刹帝利在思想领域内的斗争;另一方面也说明了,从现在开始婆罗门的哲学思想和宗教信仰逐渐接受一些本地居民的东西,吠陀思想与非吠陀思想开始汇流了。
比奥义书稍后一点,到了公元前第5、6世纪,也就是佛教兴起的时候,印度思想界呈现出空前的活跃。根据耆那教经典的记载,当时有三百六十三个哲学派别,其中六十二派属于佛教。佛教经典《长阿含经》、《梵动经》列举六十二见(学说)。佛教还经常谈到外道六师。可见当时学派之繁多,争鸣之剧烈。但是,归纳起来,总超不出上面谈到的那两大系统——婆罗门和沙门。属于婆罗门系统的各学派主张梵我一体,宣扬祭祀祈福,属于沙门系统的各学派则主张轮回业报,宣扬苦行解脱,认为一切存在都是苦难。如果从地区上来看,前者流行于西方雅利安人聚居和统治的地方,后者流行于东方婆罗门文化圈外印度原始居民聚居的地方。这种情况是从《梨俱吠陀》以来逐渐发展演变的结果。
在这时候,属于沙门系统的各学派竭力宣传“非杀”。这显然是代表原始居民的农民的利益的,是与婆罗门杀牲祭神、雅利安游牧人民杀牲为生针锋相对的。
佛教兴起时思想界情况大体就是这样。
三、佛教的起源
现在再来探讨佛教的起源,许多问题就可以迎刃而解了。
佛陀最根本的教义是所谓十二因缘、四圣谛、八正道。十二因缘的基础是苦,苦的根源是无明(不了解,不认识)。四圣谛:苦、集、灭、道,也以苦为中心。而八正道:正见、正思、正语、正业、正命、正精进、正念、正定,是为了从苦中解脱而修行的方法。总之,他认为生老病死,一切皆苦,存在本身就是痛苦。他也相信业报,相信轮回。他的最高目标就是铲除无明、了解或认识存在的因果关系,从而跳出轮回,达到涅槃。
这一些想法都涂着浓厚的悲观主义的色彩。有的人说,世界上没有一个宗教不是悲观主义的,但是,像佛教这样彻底的悲观,还是绝无仅有的。我认为,这种说法是很有见地的。
佛教这种悲观主义是从哪里来的呢?
根据我们上面的分析,佛教继承的不是婆罗门教的传统,而是沙门的传统。而且,从佛教产生的地区和环境来看,也只能是这样,而不可能是别的样子。
我们先从地区的或民族的观点上来看一看这个问题。
释迦牟尼生在今天的尼泊尔境内。他的宗教活动大部分是在摩揭陀国。摩揭陀国处在印度东方,是雅利安人到得比较晚的地方。在《阿闼婆吠陀》里,摩揭陀和鸯伽都被认为是极远极远的地方的象征。西方的婆罗门很少来到这里。这里的人是受人轻视的,一向与婆罗底耶人相提并论。婆罗底耶人说的是一种雅利安土话,不信婆罗门教。他们是否是雅利安人,不得而知,反正是十分被人看不起的。摩揭陀人同他们并提,可见他们被鄙视的程度。鄙视的原因很明显:这里是印度土著居民聚居的地方,是僻处在婆罗门文化圈之外的边远地区。在雅利安人心目中,这里是没有开化的区域。释迦牟尼宣传宗教的主要对象就是这些被人轻视、“没有开化的”人民。
至于释迦牟尼降生于其中的释迦族究竟是什么民族,人们的意见是有分歧的。有的人主张,他们不是雅利安人。我们不在这个问题上纠缠。但是,有一点是明确的,从他们所处的地区来看,从当时雅利安征服者分布的情况来看,从他们的一些特殊的风俗习惯来看,从他们的政治组织的形式来看,他们不像是外来的雅利安人,而像是原来的居民。释迦族的政治组织是“共和国”,行政首领罗阇是选举产生的。这样的“共和国”同新兴的君主国是有矛盾的。摩揭陀国王未生怨王曾侵略过“共和国”的离车,萨罗国王毗突吒婆曾侵略过“共和国”的释迦。我看,这不完全是一般的侵略,其中有没有********的成分呢?这是耐人寻味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