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思是说,一切东西(诸法)无非是由于众多关系(因缘)凑集在一起而产生出来的。只有关系,没有物质性的东西存在。空宗是这样主张的。所谓有宗,也并不承认所有的东西,包括物质性的,即所谓“诸法”都是真实存在的,都是真“有”的。他们着重保护的是“真如佛性”等,坚持“真如”、“佛性”是真“有”的,真存在的。空宗和有宗的根本区别,就在这里。
交代完了空有关系,现在再谈智。
智者大师是中国佛教史上最著名的高僧之一,在佛典中有大量关于他的记载,给他立了不知道有多少传③。 我在这里不想谈他的生平,请读者自行参阅。他的思想和理论,我在这里也不想去谈,那样要费很多篇幅。我想集中谈一谈,智是如何“演”龙树的无相空教的,“演”,我理解约略等于“发展”的意思,这个问题弄清楚了,智者的理论如何,为何“倒流”回印度的问题,也就迎刃而解了。
我先抄一段材料。《佛祖统纪》六《四祖天台智者传》后面有一段话:
义神智曰:吾祖出世,虽说诸经,而本怀得畅,唯在《法华》。自阿难结集之后,天亲作论,虽曰通经,然但约文申义,举其大略而已。至于斯经大事,教化始终,则晦而未明。暨罗什翻译,东传此土,造疏消释者,异论非一。唯我智者,灵山亲承,大苏证悟,发挥妙旨,幽赞上乘,以五义释经题,四释消文句,而又能以十章宣演明净法门,于是解行俱陈,义观兼举,可谓行人之心镜,巨夜之明灯。虽天竺大论,尚非其类,岂震旦人师,所能跂及云云。又设问曰:《辅行》① 引九师相承,谓北齐以前,非今所承。且北齐既用觉心重观三昧,今此何故斥于觉觅,但是一辙耳。将非智者斥于北齐耶?答:妙玄开演《法华》十妙,尚云莫以中论相比。又云:天竺大论,尚非其类。盖智者用如来之意,明《法华》之妙,故龙树、北齐亦所不及。若无生宗旨三观行门,其实祖龙树,宗北齐,禀南岳,师资相承,宛如宿契云云。又曰:天台所谈三谛三观,出乎《仁王》及《璎珞经》,三智三德,本乎《涅槃大品》,所用义旨,以《法华》为宗骨,以《智论》为指南云云。
赞曰:舍天台之学而欲识佛法意者,未足与议也。故自夫圣教东度,经论遍弘,唯任己心,莫知正义。齐梁之际,挺出诸贤,盛演法华,立言判教。一音四相之说,四时六宗之谈,众制纷纭,相倾相夺,南三北七,竞化当时。犹夫粟散小王妄自尊大(补注:置粟盘中,各分位,以喻诸小王也。),而不知金轮飞行统御四海威德之盛也。惟我智者大禅师,天纵之圣,备诸功德,以为缵承祖父三观之绪,未遂光大,于是约《法华》悟门,说止观大道,立经陈纪,为万世法。至于盛破光宅,则余者望风;遍难四宗,则他皆失据,宣布至化,坐致太平,非夫间生圣人,其孰能为此大业者哉。然则欲识佛法意者,其唯天台之学乎!②
上面的两段话,内容还是颇为清楚的。有几个地方需要解释一下。“天亲作论”,《婆薮槃豆法师传》:“法师即请兄(按即指无著)说灭罪方便。兄云:汝舌能善以(巧)毁谤大乘。汝若欲灭此罪,当善以解说大乘。阿僧加(无著)法师殂殁后,天亲方造大乘论,解释诸大乘经:《华严》、《涅槃》、《法华》、《般若》、《维摩》、《胜土鬘》等。”① “灵山亲承”,《隋天台智者大师别传》:“初获顶拜,思(按指慧思)曰:‘昔日灵山同听《法华》,宿缘所追,今复来矣。’”② 这个说法多次见于佛典,比如《佛祖统纪》六③ 等。“大苏证悟”,《隋天台智者大师别传》:“昔在周室,预知佛法当祸,故背游南,意期衡岳,以希栖遁,权止光州大苏山,先师遥餐风德,如饥渴矣。”④ 《佛祖统纪》六《慧思传》:“六年(按指北齐天保六年,公元555年),于光州大苏山讲摩诃衍。”⑤
从整段的内容上来看,智者大师用力最勤,弘扬最力的是大乘空宗的宝典《法华经》,所谓“本怀得畅,唯在《法华》”。这一点在所有与他有关的佛典中都可以得到证明,文繁不一一列举。本来天台宗就以《法华》为宝典。东土二祖慧文远承龙树⑥ ,弘扬《法华》。三祖慧思也是念念不忘《法华》。这是天台宗的宗风,智者忠诚地继承了下来。
但是,智者却决非固步自封地来继承,而是在许多方面都有了新的发展,有了新的建树。这一部极其重要的经典,在印度已经是“晦而未明”,传到东土以后,也是“造疏消释者,异论非一”,“唯任己心,莫知正义”。智者除了宣讲此经以外,还亲手撰写著作,如《妙法莲华经玄义》(1716)、《妙法莲华经文句》(1718)等,可见他对此经用心之专和用力之勤。佛典传说,他“灵山亲承”,也就是说,他亲耳聆听如来佛讲授《法华》,直接受到了佛祖的启悟,他对此经研究的成就非同小可,迥异前人。这当然不是历史事实,只是一种神话传说。但是,即使是宗教神话,也能反映一些事实。这里反映的是,智者对《法华》的研究,他“演”《法华》,确有过人之处。他是“用如来之意,明《法华》之妙”。他阐释其他经典,也是“以《法华》为宗骨”。他是一个研究《法华经》的集大成者,“故龙树、北齐,亦所不及”。因此,印度方面也必须向智者请教,这样一来,以《法华经》为骨干的,出乎龙树的大乘无相空教,传到了中国,又“倒流”回印度,充分表现了“东人利在乎解性”的惊人现象。
对于印度与智的关系,中国佛典有一些暗示,比如《神僧传》五《智传》说:“(智)又患身心烦痛,如被火烧。又见亡殁二亲,枕头膝上,陈苦求哀。又依止法忍,不动如山,故使强弱两缘所感便灭。忽致西域神僧告曰:制敌胜怨,乃可为勇。每夏常讲《净名》,忽见三道宝阶从空而降。有数十梵僧乘阶而下,入堂礼拜,手擎香炉,绕三匝,久之乃灭。”① 这个神话中可能含有暗示的意义。
关于智的“倒流”,就讲到这里。②
下面再谈玄奘。
首先提出一个问题:《含光传·系》中说:“如中道教生乎弥勒,慈恩解之,疑西域之罕及。”这个“中道教”是什么意思呢?我在上面曾引用过宗奉空宗的天台宗慧文的话,他使用了“中道义”和“中道”这样的词。现在要问,中道教(亦称中道宗)和中道、中观、中道行、中道观、中观论、中道义等等,表面上很相似甚至相同,是不是一个意思呢?回答是:它们不是一个意思。我在上面引用的慧文的原文是:“因缘所生法,我说即是空,亦名为假名,亦名中道义。”可见空就是“中道义”。引文下面还有“空有不二,是为中道”这样的话。“中道义”和“中道”,是空宗的重要术语。而“中道教”(也称“中道”,这个“中道”空宗也使用,二者容易混淆)则是有宗的术语。根据法相宗(有宗)的重要经典之一《解深密经》三时判教的说法:“初时,为小乘说有教,明人空,五蕴空,未显法空,很不彻底;第二时,大乘空宗所依之《般若经》,然是有上,有容,未为了义;第三时,有宗,说非有非空,中道教。”① 这里说得非常清楚,“中道教”属于有宗。《含光传·系》中所说的与此完全符合。根据我现在的理解,空宗的“中道”、“中观”等一系列的名词,主要是用否定的方式(八不等等)来否定我们的一切主观认识,否定整个客观世界,所以叫“空”。而法相宗的“中道教”却是在说空的同时,还保留了一些对佛教来说是至关重要的东西,如果把这些东西也否定掉,佛教就将陷入危机。因此,在法相有宗眼中,般若空宗的学说只是佛教宗义的低级阶段,只有法相宗才代表佛教的最高真理。
这个问题解决了,我现在来谈玄奘是怎样把弥勒所倡导的“中道教”来“解之”从而导致“疑西域之罕及”的,也就是说,“倒流”是在玄奘身上怎样体现的。这里用的这个“解”字非常值得注意。我认为,这个“解”字同“解性”的“解”,是同一个意思,是“理解”的“解”,“分解”的“解”。是同印度人的“念性”的“念”对立的。
把智和玄奘比较一下,这二位高僧的“倒流”的情况有点不一样。智根本没有到过印度,他“演”龙树的无相空教是在中国。他在中国“演”出了成绩,然后受到印度人的仰慕,倒流回了来源地印度。而玄奘则不同。他回国后创立的法相宗,根据一般学者的意见,是完全忠实地、亦步亦趋地保留印度传统的,是中国佛教宗派中最忠实于印度原型的,最少中国成分的宗派。有人甚至认为,它的寿命之所以最短,原因亦即在此。那么,玄奘难道说没有“解”中道教吗?当然不是。我个人觉得,玄奘在印度时已经“解”了中道教。他在印度留学期间,从师戒贤,而戒贤则继承了瑜伽行者有宗的宗风,所以玄奘也终生宗信有宗。在他在印度的活动中,他曾撰写过两部梵文著作。我现在根据《大慈恩寺三藏法师传》、《续高僧传》四《玄奘传》等书,把有关资料条列如下:
《慈恩传》:
时戒贤论师遣法师为众讲《摄大乘论》、《唯识决择论》。时大德师子光先为众讲《中》、《百》论,述其旨破瑜伽义。法师妙闲《中》、《百》,又善瑜伽,以为圣人立教,各随一意,不相违妨。惑者不能会通,谓为乖反。此乃失在传人,岂关于法也。愍其局狭,数往征诘,复不能酬答。由是学徒渐散,而宗附法师。法师又以《中》、《百》论旨,唯破遍计所执,不言依他起性及圆成实性。师子光不能善悟,见《论》称一切无所得,谓瑜伽所立圆成实等,亦皆须遣。所以每形于言。法师为和会二宗,言不相违背,乃著《会宗论》三千颂。论成呈戒贤及大众,无不称善,并共宣行①。
同样一件事《续高僧传》也有记载:
初那烂陀寺大德师子光等,立《中》、《百》论宗,破瑜伽等义。奘曰:圣人作论,终不相违,但学者有向背耳。因造《会宗论》三千颂,以呈戒贤诸师,咸称善②。
这一段记载比较短。两段可以互相补充。这是两段非常重要的记载,从中可以看出玄奘对瑜伽行派的贡献。那烂陀寺的师子光用空宗的《中论》、《百论》的理论来破有宗的瑜伽义。玄奘既通《中》、《百》,又通瑜伽。他认为这两派都是“圣人”所作,“不相违妨”。他会了二者,争取到了许多信徒。这是他同师子光斗争的第一回合。第二回合是关于三性论的。三性论是瑜伽派的基本教义之一。所谓三性是指:
遍计所执性,是一种虚妄的实在。
依他起性,是一种相对的实在。
圆成实性,是一种绝对的实在。
瑜伽派认为,对有或存在的认识有三个次第,或三个阶段,或三种境界。上面说的三性,就依次代表这三个次第,是逐渐向高深发展的三个次第,瑜伽派后起的大师陈那,用一个生动的比喻来阐释这三性:如夜行见绳,误以为蛇;后来看清了,才知是绳非蛇;再仔细看,知道绳是麻做的。见绳误认,是遍计所执;绳体由因缘生,是依他起;认识到绳为麻制,是圆成实① 。玄奘用《中》、《百》论旨,破遍计所执。他不谈依他起和圆成实,这是完全可以理解的。师子光是想破有宗瑜伽派的中道教,这是玄奘绝不允许的。如果把这三性说同《解深密经》的三时判教说相比,则情况更易理解,更为明了。初时约略相当于遍计所执,二时相当于依他起,三时相当于圆成实,第三时的中道教是瑜伽派理论的基础。师子光所代表的般若空宗,属于第二时,尚是低级阶段。由此可见,玄奘并不是完全想“破”空宗,对于空宗他也是同意的,只不过认为它还处于低级阶段而已。他所著《会宗论》没有流传下来。但是从种种迹象来看,内容大概就是《解深密经》的三时判教,是想调和空有的。
这是玄奘在印度留学时对印度大乘教义发展的一个贡献。
下面谈玄奘的第二个贡献:《制恶见论》。
仍然先条列资料:
《慈恩传》四:
时法师欲往乌荼,乃访得小乘所制《破大乘义》七百颂者。法师寻省有数处疑,谓所伏婆罗门曰:汝曾听此义不?答曰:曾听五遍。法师欲令其讲。彼曰:我今为奴,岂合为尊讲?法师曰:此是他宗,我未曾见。汝但说无苦。彼曰:若然,请至夜中。恐外人闻从奴学法,污尊名称。于是至夜屏去诸人,令讲一遍,备得其旨。遂寻其谬节,申大乘义破之,为一千六百颂,名《破恶见论》。将呈戒贤法师。及宣示徒众,无不嗟赏,曰:以此穷核,何敌不亡?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