呜呼!我欲无言。
1987年10月1日晨
回忆梁实秋先生
我认识梁实秋先生,同他来往,前后也不过两三年,时间是很短的。但是,他留给我的回忆却是很长很长的。分别之后,到现在已经四十年了。我仍然时常想到他。
1946年夏天,我在离开了祖国十一年之后,受尽了千辛万苦,又回到了祖国怀抱,到了南京。当时刚刚打败了日本侵略者,国民党的“劫收”大员正在全国满天飞,搜刮金银财宝,兴高采烈。我这一介书生,“无条无理”,手里没有几个钱,北京大学还没有开学,拿不到工资,住不起旅馆,只好借住在我小学同学李长之在国立编译馆的办公室内。他们白天办公,我就出去游荡,晚上回来,睡在办公桌上。早晨一起床,赶快离开。国立编译馆地处台城下面,我多半在台城上云游。什么鸡鸣寺、胭脂井,我几乎天天都到。再走远一点,出城就到了玄武湖。山光水色,风物怡人。但是我并没有多少闲情逸致,观赏风景。我的处境颇像旧戏中的秦琼,我心里琢磨的是怎样卖掉黄骠马。
我这样天天游荡,梦想有朝一日自己能安定下来,有一间房子,有一张书桌。别的奢望,一点没有。我在台城上面看到郁郁葱葱的古柳,心头不由地涌出了古人的诗:
江雨霏霏江草齐,
六朝如梦鸟空啼。
无情最是台城柳,
依旧烟笼十里堤。
这里讲的仅仅是六朝。从六朝到现在,又不知道有多少朝多少代过去了。古柳依然是葱茏繁茂,改朝换代并没有影响了它们的情绪。今天我站在古柳面前,一点也没有觉得它们“无情”,我觉得它们有情得很。我天天在六月的炎阳下奔波游荡,只有在台城古柳的浓荫下才能获得片刻的清凉,让我能够坐下来稍憩一会儿。我难道不该感激这些古柳而还说三道四吗?
又过了一些时候,有一天长之告诉我,梁实秋先生全家从重庆复员回到南京了。梁先生也在国立编译馆工作。我听了喜出望外。我不认识梁先生,论资排辈,他大我十几岁,应该算是我的老师。他的文章我在清华大学读书时就读过不少,很欣赏他的文才,对他潜怀崇敬之情。万万没有想到竟在南京能够见到他。见面之后,立刻对他的人品和谈吐十分倾倒。没有经过什么繁文缛节,我们成了朋友。我记得,他曾在一家大饭店里宴请过我。梁夫人和三个孩子:文茜、文蔷、文骐,都见到了。那天饭菜十分精美,交谈更是异常愉快,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至今忆念难忘。我自谓尚非馋嘴之辈,可为什么独独对酒宴记得这样清楚呢?难道自己也属于饕餮大王之列吗?这真叫作没有法子。
新中国成立前夕,实秋先生离开了北平,到了台湾,文茜和文骐留下没有走。在那极左的时代,有人把这一件事看得大得不得了。现在看来,也没有什么了不起的。一个人相信马克思主义,这当然很好,这说明他进步。一个人不相信,或者暂时不相信,他也完全有自由,这也决非反革命。我自己过去不是也不相信马克思主义吗?从来就没有哪一个人一生下就是马克思主义者,连马克思本人也不是,遑论他人。我们今天知人论事,要抱实事求是的态度。
至于说梁实秋同鲁迅有过一些争论,这是事实。是非曲直,暂作别论。我们今天反对对任何人搞“凡是”,对鲁迅也不例外。鲁迅是一个伟大人物,这谁也否认不掉。但不能说凡是鲁迅说的都是正确的。今天,事实已经证明,鲁迅也有一些话是不正确的,是形而上学的,是有偏见的。难道因为他对梁实秋有过批评意见,梁实秋这个人就应该永远打入十八层地狱吗?
实秋先生活到耄耋之年。他的学术文章,功在人民,海峡两岸,有目共睹,谁也不会有什么异辞。我想特别提出一点来说一说。他到了老年,同胡适先生一样,并没有留恋异国,而是回到台湾定居。这充分说明,他是热爱我们祖国大地的。至于他的为人毫无架子,像对我和李长之这样年轻一代的人,竟也平等对待,态度真诚和蔼,更令人难忘。这种作风,即使不是绝无仅有,也总算是难能可贵。对我们今天已经成为前辈的人,不是很有教育意义吗?
去年,他的女儿文茜和文蔷奉父命专门来看我。我非常感动,知道他还没有忘掉我。这勾引起我回忆往事。回忆虽然如云如烟,但是感情却是非常真实的。我原期望还能在大陆见他一面,不意他竟尔仙逝。我非常悲痛,想写点什么,终未果。去年,他的夫人从台湾来北京举行追思会。我正在南京开会,没能亲临参加,只能眼望台城,临风凭吊。我对他的回忆将永远保留在我的心中,直至我不能回忆为止。我的这一篇短文,他当然无法看到了。但是,我仿佛觉得,而且痴心希望,他能看到。四十年音问未通,这是仅有的一次也是最后一次通音问了。悲夫!
1988年3月26日
《纪念陈寅恪先生诞辰百年学术论文集》序
近几年来,寅恪先生的弟子们和弟子的弟子们,以及其他一些朋友,经常谈论一件事,想在先生诞辰百周年时,出一本论文集,以资纪念。北京大学中国中古史研究中心主任邓广铭教授对此事异常关注。中心成员王永兴教授和荣新江副教授实主其事。惨淡经营,几经周折,终于把稿子集成。北京大学出版社,在当前出版界碰到极大的困难时,不顾经济损失,毅然承担出版责任。我们中国史学界的同仁们对上述诸位学者和出版社,决不会吝惜自己由衷的赞美和敬佩。
用论文集的形式纪念某一位有造诣有影响的学者,是在东西方一些国家中一种流行的办法,在日本尤为普遍。我们经常可以看到有“还历纪念”、“古稀纪念”一类字样的纪念论文集。纪念对象大都仍然健在。这种办法在中国比较稀见。但是新中国成立前中央研究院纪念蔡元培先生的论文集,是众所周知的。
我们现在为什么用这种形式来纪念寅恪先生呢?理由是显而易见的。寅恪先生为一代史学大师。这一点恐怕是天下之公言,决非他的朋友们和弟子们的私言。怎样才能算是一代大师呢?据我个人的看法,一代大师必须能上承前代之余绪,下开一世之新风,踵事增华,独辟蹊径。如果只是拾人牙慧,墨守成规,决不能成为大师的。综观寅恪先生一生治学道路,正符合上述条件。他一生涉猎范围极广,但又有中心,有重点。从西北史地、蒙藏绝学、佛学义理、天竺影响,进而专心治六朝隋唐历史,晚年又从事明清之际思想界之研究。从表面上看起来,变化莫测,但是中心精神则始终如一。他号召学者们要“预流”,也就是王静安先生和他自己所说的“一个时代有一个时代的新学问”,学者能跟上时代,就算是“预流”。寅恪先生在上述各个方面都能“预流”,这一点必须着重指出。他喜欢用的一句话是“发前人未发之覆”。在他的文章中,不管多长多短,他都能发前人未发之覆。没有新意的文章,他是从来不写的。他有时立一新义,骤视之有如石破天惊,但细按之则又入情入理,令人不禁叫绝。寅恪先生从来不以僻书来吓人。他引的书都是最习见的,他却能在最习见中,在一般人习而不察中,提出新解,令人有化腐朽为神奇之感。
寅恪先生继承了清代朴学考证的传统,但并没有为考证所囿。考证学者往往不谈义理,换一句现代的话来说,就是不大喜欢探索规律。但是,寅恪先生却最注意探索规律,并不就事论事。他关于隋唐史的研究成果可以为证。他间或也发一些推崇宋学的议论,原因大概就在这里。今世论者往往鄙薄考证之学。实际上,研究历史首先要弄清史实,考证不过是弄清史实的手段,既不必夸大其词,加以推崇;也不必大张挞伐,意在贬低。我们历史学界在过去相当长的时间内,高唱“以论带史”,却往往是“以论代史”,其甚者甚至置史实于不顾,而空谈教条,这样的教训还少吗?提倡一点考证,可以济我们历史研究之穷,不是一件坏事。寅恪先生利用考证达到弄清史实的目的,一直到今天还是值得我们学习的。
我自己学殖瘠薄,实不足以窥寅恪先生之堂奥,妄发议论,贻笑方家。但是,愚者千虑,必有一得,我的这些浅薄的看法也许还有点参考价值吧。
现在纪念论文集即将出版。作为寅恪先生的弟子,我衷心感激海内外学者们惠赐大作为本集增添光辉。我只希望,我们大家能在寅恪先生指出的“预流”的基础上,昂扬前进,把我们的史学研究的水平再提高一步,愿与海内外诸志同道合者共勉之。
1988年12月5日
寿作人
我收到了江苏文艺出版社张昌华先生的来信,里面讲到老友吴作人教授最近的情况。为了存真起见,我索性抄一段原信:
那日下午,我们应约到吴作人先生家,为他拍照。他已中风,较严重。萧先生说他对以前的事记得清楚,对目下的事过目皆忘。有一件事,当时我十分激动,想立即告诉您的。那日,为吴先生拍过照以后,请他签名。我们把签名册送到他手中,我一页页翻过。当见到您签的那页时,十分激动,用手指着您的签字直抖,双唇颤抖,眼睛含着泪花。他执笔非要签在您的名字旁,萧夫人怕他弄损了您的签字不好制版,请他在另一页上签,他固执不肯,样子十分生气。最后还是在另页上签了,但十分令人悲伤,也十分令人感动。悲伤的是一代美术大师连自己的名字也签不起来了(想不出),尽管萧夫人再次提醒,他写不出自己的名字,倒写了一堆介乎美术线条的草字。杂乱,但十分清楚可辨的是您的“林”字。我想大概当时他完全沉浸在对您的美好回忆中。我可揣测,你们之间一定有着十分感人的友谊。而且,写着写着,他流了泪。他的签名始终没有完成。最后萧夫人用一张他病中精神状态好时签在一张二寸长纸条上的名字,我们为此十分激动、感动。
读了这一段信,我的心颤抖起来。难道还有人看了这样发自内心的真挚的行动而不受感动的吗?何况我又是一个当事人!我可万万没有想到,分别还不过一两年,老友作人兄竟病到这个样子。我也流了泪。
我为老友祝福,祝他早日康复!
回想起来,我同作人兄相交已经将近半个世纪了。新中国成立前夕,不是在1947年,就是在1948年,当时我已到北京大学来工作,学校还在沙滩。我筹办了一个印度伟大诗人泰戈尔的画展,地点在孑民堂。因为大画家徐悲鸿先生曾在印度泰戈尔创立的国际大学待过,而且给泰翁画了那一幅有名的像。所以我就求助于悲鸿先生。徐先生非常热心,借画给我,并亲自到北大来指导。偕同他来的有徐夫人廖静文女士,还有作人兄。
这是我同作人第一次见面,他留给我非常美好的印象。当时我们都还年轻。我只有三十六七岁,作人也不过这个年龄,都正是风华正茂的时候。关于他的大名,我却早已听说过了。我对绘画完全外行。据内行人说,中国人学习西洋的油画,大都是学而不像;真正像的,中国只有一人,这就是吴作人。这话有多大根据,我实在说不上来。但是作人却因此在我眼中成了传奇人物。当我同这一位传奇人物面对面站在一起的时候,我用好奇的眼光打量他,只见他身材颇为魁梧,威仪俨然,不像江南水乡人物。他沉默寡言,然而待人接物却是诚挚而淳朴。
从此以后,在无言中我们就成了朋友。
忘记了准确的时间,可能是在新中国成立初期,我忽然对藏画发生了兴趣。我虽然初出茅庐,但野心颇大:不收齐白石以下的作品。我于是请作人代我买几张白石翁的作品。他立即以内行的身份问我:“有人名的行不行?”当时收藏家有一种偏见,如果画上写着受赠者的名字,则不如没有写名的值钱。我觉得这个偏见十分可笑,立即答道:“我不在乎。”作人认识白石翁,他买的画决不会是赝品。过了不久,他就通知我:画已经买到。我连忙赶到他在建国门内离开古观象台不远的老房子里去取画。有四五张之多,依稀记得付了约相当于以后人民币三十元的价钱。这几张画成了我藏画的起点。
此后不久,在1951年,作人和我同时奉派参加新中国成立后第一个大型的出国代表团:中国文化代表团,赴印度和缅甸访问。代表团规模极大,团员文理兼备,大都是在某一方面有代表性的学者和艺术家,其中颇不乏非常知名的人物,比如郑振铎、冯友兰等。我们从1951年春天开始筹备,到1952年1月24日完成任务回国,前后共有八九个月。我几乎天天都同作人在一起。我们曾在故宫里面一个大殿里布置了规模极大的出国图片展览,请******总理亲临审查。我们团员每一个人几乎都参加工作,参加劳动,大家兴致很高。我同作人,年纪虽轻,都是从旧社会走过来的。当时我们看什么东西都是玫瑰色的,都是光辉灿烂的。我们都怀着一种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既兴奋,又愉快,既矫健,又闲逸的,飘飘然的感觉,天天仿佛在云端里过日子。
1951年9月20日,我们从北京乘火车出发,在广州停留了一段时间,然后到香港,乘轮船先到缅甸仰光,只停留了极短的时间,就乘飞机抵印度加尔各答,开始了对印度的正式访问。在印度待了约六周,东西南北中的大城市以及佛教圣迹,无不遍访,一直到了亚洲大陆最南端的科摩林海角,在印度洋里游泳。最后又回到缅甸,进行正式访问。1952年1月10日乘船返抵香港。1月24日回到北京,完成了一个大循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