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52年,我们北大从城里搬到了现在的燕园中来。政府早已任命马寅初先生为北大校长,只有两个副校长,其中一个是党委书记江隆基兼任,实际上主管教学和科研的就是锡予先生一人。马老德高望重,但实际上不大真管事情。江隆基是一个正直正派有理智有良心的老革命家。据我们局外人看,校领导是团结的。当时的北大,同全国各大学和科研机构一样,几乎是天天搞“运动”。然而北大这样一所全国重点大学,一只无形的带头羊,却并没有出什么娄子,这与校领导的团结和江隆基同志的睿智正直是分不开的。
还是讲一讲我自己的情况吧。出城以后,我“官”运亨通,财源大开。先是在城里时工资被评为每月1100斤小米,新中国成立前夕那种物价一小时一涨,火箭似的上升的可怕日子一去不复返了。后来按级别评定工资,我依稀记得:马老(马寅初)是三级,等于政府的副总理。以下是汤老(汤用彤)、翦老(翦伯赞)、曹老(曹靖华)等,具体级别记不清了。再以下就是我同其他几位老牌和名牌的教授。到了1956年,又有一次全国评定教授工资的活动,根据我的回忆,这次活动用的时间较长,工作十分细致,深入谨慎。人事处的一位领导同志,曾几次征求我的意见:中文系教授吴组缃是全国著名的小说家、《红楼梦》研究专家、中国作家协会书记处书记、我的老同学和老朋友,他问我吴能否评为一级教授?我当然觉得很够格。然而最后权衡下来,仍然定为二级,可见此事之难。据我所知,有的省份,全省只有一个一级教授,有的竟连一个也没有,真是一级之难“难于上青天”了。
然而,藐予小子竟然被评为一级,这实在令我诚惶诚恐。后来听说,常在一个餐厅里吃饭的几位教授,出于善意的又介乎可理解与不可理解之间的心理,背后赐给我一个诨名,曰“一级”。只要我一走进食堂,有人就窃窃私语,会心而笑:“‘一级’来了!”我不怪这些同事,同他们比起来,无论是年龄或学术造诣,我都逊一筹,起个把诨名是应该的。这是由于我的运气好吗?也许是的;但是我知道,背后有一个人在,这个人不是别人,正是锡予先生。
俗话说:“福不双至。”可是1956年,我竟是“福真双至”。“一级”之外,我又被评选为中国科学院哲学社会科学学部委员。这是中国一个读书人至高无上的称号,从人数之少来说,比起封建时代的“金榜题名”来,还要难得多。除了名以外,还有颇为丰厚的津贴,真可谓“名利双收”。至于是否还有人给我再起什么诨号,我不得而知,就是有的话,我也会一笑置之。
总之,在我刚过不惑之年没有几年的时候,还只能算是一个老青年,一个中国读书人所能期望的最高的荣誉和利益,就都已稳稳地拿到手中。我是一个颇有点自知之明的人,我知道,我之所以能够做到这一步,与锡予先生不声不响地提携是分不开的。说到我自己的努力,不能说一点没有,但那是次要的事。至于机遇,也不能说一点没有,但那更是次要之次要,微不足道了。
从1956年起直到1964年锡予先生逝世,不知道经过了多少运动,到了1966年“十年浩劫”开始而登峰造极。在这些运动中,在历次的提升提级的活动中,我的表现都还算过得去。我真好像是淡泊名利,与人无争,至今还在燕园内外有令人满意的口碑。难道我真就这样好吗?我的道德就这样高吗?不,不是的。我虽然不敢把自己归入坏人之列,因为除了替自己考虑外,我还能考虑别人。我绝对反对曹操的哲学:“宁教我负天下人,休教天下人负我。”但我也绝非圣贤,七情六欲,样样都有;私心杂念,一应俱全。可是,既然在名利两个方面,我早已达到了顶峰,我还有什么可争的呢?难道我真想去“九天揽月,五洋捉鳖”吗?我之所以能够获得少许美名,其势然也。如果说我是“浪得名”,也是并不冤枉的。话又说回来,如果没有锡予先生,我能得到这一点点美名吗?
所以,我现在只能这样说,我之所以崇敬锡予先生,忆念锡予先生,除了那一些冠冕堂皇的表面理由以外,还有我内心深处从来没有对别人说过的动机。古人说:“人生得一知己足矣。”我不敢谬托自己是锡予先生的知己,我只能说锡予先生是我的知己。我平生要感谢的师辈和友辈,颇有几位,尽管我对我这一生并不完全满意,但是有了这样的师友,我可以说是不虚此生了。
我自己现在已经是垂暮之年,活得早早超过了我的期望。因为我的父母都只活了四十多岁,因此,我的最高期望是活到五十岁。可是,到了今天,超过这个最高期望已经快到四十年了。我虽老迈,但还没有昏聩。曹孟德说:“老骥伏枥,志在千里。”我窃不自量力,大有“老骥伏枥,志在万里”之势。在学术研究方面,我还有不少的计划,这些计划是否切合实际,可另作别论,可我确实没有攀登八宝山的计划,这一点是完全可以肯定的。
但愿我回忆中那一点最亮的光点,能够照亮我前进的道路。
1997年5月28日
悼念邓广铭先生
我认识恭三(邓先生之字)已经很有些年头了。因为同是山东老乡,我们本应该在20年代前期就在济南认识的。但因他长我4岁,中学又不在一个学校,所以在那里竟交臂失之,一直到了30年代前期才在北京相识,仍然没有多少来往。紧接着,我又远适异域,彼此不相闻者十余年。1946年,我从欧洲回国,来北大任教。当时恭三是胡适之校长的秘书。我每每到沙滩旧北大孑民堂前院东屋校长办公室去找胡先生,当然都会见到恭三,从此便有了比较多的来往,成了算是能够知心的朋友了。
恭三是历史学家,专门治宋史,卓有建树,腾誉国内外士林,为此道权威。先师陈寅恪先生有一个颇为独特的见解,他在《邓广铭宋史职官志考证序》中写道:“华夏民族之文化,历数千载之演进,造极于赵宋之世。后渐衰微,终必复振。”而“复振”的希望有一部分他就寄托在恭三身上。他接着写道:“宋代之史事,乃今日所亟应致力者。”然而这一件工作邓并不容易做,因为《宋史》阙误特多,而在诸正史中,卷帙最为繁多,由此可见,欲治《宋史》,必须有勇气,有学力。“数百年来,真能熟读之者,实无几人。”恭三就属于这仅有的“几人”之列。对于《宋史职官志考证》一书,陈先生的评价是:“其用力之勤,持论之慎,并世治宋史者,未能或之先也。”这是极高的评价。熟悉陈先生之为人者,都知道,陈先生从不轻易月旦人物,对学人也从未给予廉价的赞美之词。他对恭三的学术评价,实在值得我们注意和深思的。
近些年来,由于众所周知的原因,国内大学及科研机构中,从事人文社会科学研究事业者,大都有后继乏人之慨叹。实际情况也确实是这样,确实值得人们担忧。阻止或延缓这种危机的办法,目前还没有见到。有个别据要津者,本应亡羊补牢,但也迟迟不见行动,徒托空言,无济于事。这绝非杞人忧天的想法,而是迫在眉睫的灾难。我辈这一批手无缚鸡之力的知识分子,虽然知之甚急,忧之极切,也只能“惊呼热中肠”而已。
在这样的危机中,宋史研究当然也不会例外。但是,恭三是有福的。他的最小的女儿邓小南,女承父业,接过了恭三研究宋史的衣钵,走上了研究宋史的道路,虽然年纪还轻,却已发表了一些颇见水平的论文,崭露头角,将来大成可期。恭三不出家门,就已后继有人,他可以含笑于九泉之下或九天之上了。我也为老友感到由衷的高兴。
恭三离开我们时,已经达到九十岁高龄。在中国几千年的学术史上,我还想不起,哪一个学者曾活到这般年纪。但是,从他的身体状态,特别是心理状态上来看,他本来是还能活下去的。他虽身患绝症——他自己并不知道,但在病床上还讲到要回家来写他的《岳飞传》。我们也都希望,他真能够“岂止于米,相期以茶”。即使达不到一百零八岁的茶寿,但是九十九岁的白寿,或者一百岁的期颐,努一把力,还是有希望的。可是死生之事大矣,是不能由我们自己来决定的。我们含恨同他告别了。
回忆我们长达半个世纪的交谊,让我时有凄凉寂寞之感。新中国成立前在沙滩时,我们时常在一起闲聊,上天下地,无所不聊,但是聊得最热烈的却是胡校长竞选国民党的国大代表和传说******放出风来有意推胡为“总统”的事。我们当时政治觉悟都不够高,但是,以我们那种很低的水平,也能够知道******之心是路人皆知。可笑或可悲的是,聪明如胡先生者竟颇有相信之意。我们共同的结论是,胡毕竟是一个书生,说不好听的,是一个书呆子。
以后不久,我同恭三等一批也是书呆子的人,迎来了新中国成立,一时心情极为振奋。1962年以后,朗润园六幢公寓楼落成,我们相继搬了进来。在风光旖旎的燕园中,此地更是特别秀丽幽静。虽然没有“四时不谢之花,八节长春之草”,却也有茂林修竹,翠湖青山。夏天红荷映日,冬日雪压苍松。这些当然都能令人赏心悦目,这已极为难得。但是,光有好风景,对一些书呆子如不佞者,还是不够的,我需要老朋友,需要素心人。陶渊明诗:“闻多素心人,乐与数晨夕。”这正是我所要求的,而我也确实得到了。当年全盛时期,张中行先生住在这里,虽然来往不多,但是早晨散步时,有时会不期而遇,双方相向拱手合十,聊上几句,就各奔前程了。这一早晨我胸中就暖融融的,其乐无穷。组缃是清华老友,也曾在这里住过。常见一个戴儿童遮阳帽的老头儿,独自坐在湖边木椅上,面对半湖朝日,西天红霞。我顾而乐之,认为这应当归入朗润几景之中。“素心人”中,当然有恭三在。我多次讲过,我是最不喜欢拜访人的人,我同恭三,除了在校内外开会时见面外,平常往还也不多。四五年前,我为写《糖史》查资料,我每天到北大图书馆去。回家时,常在路上碰到恭三,他每天上午11点前必到历史系办公室去取《参考消息》。他说,他故意把《参考消息》订在系里,以便每天往还,借以放步,锻炼身体。两个耄耋老人每天在湖边相遇,这也可算是燕园后湖一景吧。
然而,光阴荏苒,时移世异,曾几何时,中行先生在校外找到房子,乔迁新居。虽然还时通音问,究亦不能在清晨湖畔,合十微笑了。我心头感到空荡荡的,大发思古之幽情。但是,中行先生还健在,同在一城中,楼多无阻拦,因此,心中尚能忍受得住。至于组缃和恭三,则情况迥乎不同。他们已相继走到了那一个长满了野百合花的地方,永远,永远地再也不回来了。此时,朗润园湖光依旧潋滟,山色依旧秀丽,车辆依旧奔驰,人物依旧喧闹。可是在我的心中,我却感到空虚、荒寒、寂寞、凄清,大有“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之慨,真想“独怆然而涕下”了。默诵东坡词“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聊以排遣忧思而已。
中华民族毕竟是一个伟大的民族。四大发明,震撼寰宇、辉耀千古,我们在这里暂且不谈。我只谈一个词儿:“后死者”。在这世界上其他语言中还没有碰到过。从表面上来看,这只是一个非常普通的词儿。但仔细一探究,却觉其含义深刻,令人回味无穷。对已死的人来说,每一个活着的人都是一个“后死者”。可这个词儿里面蕴含着哀思、回忆,抚今追昔,还有责任、信托。已死者活在后死者的记忆中,后者有时还要完成前者未竟之业,接过他们手中曾握过的接力棒,继续飞驰,奔向前方,直到自己不得不把接力棒递给自己的“后死者”,自己又活到别人回忆里了。人生就是如此,无所用其愧恨。现在我自己成了一个“后死者”,感情中要承担所有沉重的负担。我愿意摆脱掉这种沉重的负担吗?我扪心自问。还不想摆脱,一点摆脱的计划都没有。我愿意背着这个沉重的“后死者”的十字架,一直背下去,直到非摆脱不行的时候。但愿那一天晚一点来,阿门!
1998年2月22日
忆念郑毅生先生
一想到郑毅生(天挺)先生,立即展现我眼前的是他那满面春风的笑容。我确实不记得他曾有过疾言厉色的时候。
我同毅生先生不能算是很熟识,却又不能算是很不熟识。我于1946年来北大任教。那时候的北大确实是精兵简政,只有一个校长,是胡适之先生,并不聘什么副校长。胡先生大概有一半时间不在北京,当时还叫北平。他下面有一个教务长,总管全校的科研和教学。还有一个秘书长,总管全校的行政后勤。再就是六个学院的院长。全校的领导仅有九人。绝不像现在的校长一走廊、处长一礼堂、科长一操场这样伟大堂皇的场面。而学校的工作,至少从表面上看起来,依然如“源头活水”,并没有任何停滞的现象。
我进北大时的秘书长就是毅生先生。他是清史专家,蜚声士林。以后有一段时间,北大历史系的教授队伍齐全,水平较高。从古至今,每一个时代都有一位专家担任教授,按时代先后排列起来,有张政烺、翦伯赞、周一良、邓广铭、邵循正、郑天挺等,其中有几位是后来加入的。不管怎样,这个阵容之整齐,在当时,甚至以后,都是难能可贵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