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3
以上两大段说的是文学革命的历史背景。这个背景有不相关连的两幕:一幕是士大夫阶级努力想用古文来应付一个新时代的需要,一幕是士大夫之中的明白人想创造一种拼音文字来教育那“芸芸亿兆”的老百姓。这两个潮流始终合不拢来。士大夫始终迷恋着古文字的残骸,“以为宇宙古今之至美,无可以易吾文者”(用王树枬《故旧文存》自序中语)。但他们又哀怜老百姓无知无识,资质太笨,不配学那“宇宙古今之至美”的古文,所以他们想用一种“便民文字”来教育小孩子,来“开通”老百姓。他们把整个社会分成两个阶级了:上等人认汉字,念八股,做古文;下等人认字母,读拼音文字的书报。当然这两个潮流始终合不拢来了。
他们全不了解,教育工具是彻上彻下,贯通整个社会的。小孩子学一种文字,是为他们长大时用的;他们若知道社会的“上等人”全瞧不起那种文字,全不用那种文字来著书立说,也不用那种文字来求功名富贵,他们决不肯去学,他们学了就永远走不进“上等”社会了!
一个国家的教育工具只可有一种,不可有两种。如果汉文汉字不配做教育工具,我们就应该下决心去废掉汉文汉字。如果教育工具必须是一种拼音文字,那么,全国上上下下必须一律采用这种拼音文字。如果拼音文字只能拼读白话文,那么,全国上上下下必须一律釆用白话文。
那时候的中国知识分子是被困在重重矛盾之中的:
(一)他们明知汉文汉字太繁难,不配作教育的工具,可是他们总不敢说汉文汉字应该废除。
(二)他们明知白话文可以作“开通民智”的工具,可是他们自己总瞧不起白话文,总想白话文只可用于无知百姓,而不可用于上流社会。
(三)他们明白音标文字是最有效的教育工具,可是他们总不信这种音标文字是应该用来替代汉文汉字的。
这种种矛盾都由于缺乏一个自觉的文学革命运动。当时缺乏三种自觉的革命见解:
第一,那种所谓“宇宙古今之至美”的古文学是一种僵死了的残骸,不值得我们的迷恋。
第二,那种所谓“引车卖浆之徒”的俗话是有文学价值的活语言,是能够产生有价值有生命的文学的,并且早已产生出无数人人爱读的文学杰作来了。
第三,因为上面的两层理由,我们必须推倒那僵死的古文学,建立那有生命有价值的白话文学。
只有这些革命的见解可以解决上述的重重矛盾。打破了那“宇宙古今之至美”的迷梦,汉文的尊严和权威自然倒下来了。承认了那“引车卖浆之徒”的文学是中国正宗,白话文自然不会受社会的轻视了。有了活的白话文学的作品做底子,如果我们还要进一步提倡音标文字,那个音标文字运动成功的可能性就大得多了。
民国五、六年起来的中国文学革命运动,正是要供给这个时代所缺乏的几个根本见解。
我在《逼上梁山》一篇自述里,很忠实的记载了这个文学革命运动怎样“偶然”在国外发难的历史。我的朋友陈独秀先生曾说:
常有人说,白话文的局面是胡适之陈独秀一班人闹出来的。其实这是我们的不虞之誉。中国近来产业发达,人口集中,白话文完全是应这个需要而发生而存在的。适之等若在三十年前提倡白话文,只需章行严一篇文章便驳得烟消灰灭。此时章行严的崇论宏议有谁肯听?(《科学与人生观序》)
独秀这番议论是站在他的经济史观立场说的。我的《逼上梁山》一篇,虽然不是答复他的,至少可以说明历史事实的解释不是那么简单的,不是一个“最后之因”就可以解释了的。即如一千一百年前的临济和尚、德山和尚的徒弟们,在他们的禅林里听讲,忽然不用古文,而用一种生辣痛快的白话文来记载他们老师的生辣痛快的说话,就开创了白话散文的“语录体”。这件史实和“产业发达,人口集中”有什么相干!白话文产生了无数的文学杰作之后,忽然出了一个李梦阳,又出了一个何景明,他们提倡文学复古,散文回到秦汉,诗回到盛唐,居然也可以轰动一时,成为风气。后来方苞、姚鼐、曾国藩诸人出来,奠定桐城派古文的权威,也一样的轰动一时,成为风气。这些史实,难道都和产业的发达不发达,人口的集中不集中,有什么因果的关系!文学史上的变迁,“代有升降,而决不相沿,各极其变,各穷其趣”(用袁宏道的话),其中各有多元的,个别的,个人传记的原因,都不能用一个“最后之因”去解释说明。
中国白话文学的运动当然不完全是我们几个人闹出来的,因为这里的因子是很复杂的。我们至少可以指出这些最重要的因子:第一是我们有了一千多年的白话文学作品;禅门语录,理学语录,白话诗词曲子,白话小说。若不靠这一千多年的白话文学作品把白话写定了,白话文学的提倡必定和提倡拼音文字一样的困难,决不能几年之内风行全国。第二是我们的老祖宗在两千年之中,渐渐的把一种大同小异的“官话”推行到了全国的绝大部分:从满洲里直到云南,从河套直到桂林,从丹阳直到川边,全是官话区域。若没有这一大块地盘的人民全说官话,我们的“国语”问题就无从下手了。第三是我们的海禁开了,和世界文化接触了,有了参考比较的资料,尤其是欧洲近代国家的国语文学次第产生的历史,使我们明了我们自己的国语文学的历史,使我们放胆主张建立我们自己的文学革命。——这些都是超越个人的根本因素,都不是我们几个人可以操纵的,也不是“产业发达,人口集中”一个公式可以包括的。
此外,还有几十年的政治的原因。第一是科举制度的废除(1905年)。八股废了,试帖诗废了;策论又跟着八股试帖废了,那笼罩全国文人心理的科举制度现在不能再替古文学做无敌的保障了。第二是满清帝室的颠覆,****政治的根本推翻,中华民国的成立(1911—1912)。这个政治大革命虽然不算大成功,然而它是后来种种革新事业的总出发点,因为那个顽固腐败势力的大本营若不颠覆,一切新人物与新思想都不容易出头。戊戌(1898年)的百日维新,当不起一个顽固老太婆的一道谕旨,就全盘推翻了。独秀说:
适之等若在三十年前提倡白话文,只需章行严一篇文章便驳得烟消灰灭。
这话是很有理的。我们若在满清时代主张打倒古文,采用白话文,只需一位御史的弹本就可以封报馆捉拿人了。但这全是政治的势力,和“产业发达,人口集中”无干。当我们在民国时代提倡白话文的时候,林纾的几篇文章并不曾使我们烟消灰灭,然而徐树铮和安福部的政治势力却一样能封报馆捉人。今日的“产业发达,人口集中”岂不远过民国初元了?然而一两个私人的政治势力也往往一样可以阻碍白话文的推行发展。幸而帝制推倒以后,顽固的势力已不能集中作威福了,白话文运动虽然时时受点障害,究竟还不到“烟消灰灭”的地步。这是我们不能不归功到政治革命的先烈的。
至于我们几个发难的人,我们也不用太妄自菲薄,把一切都归到那“最后之因”。陆象山说得最好:
且道天地间有个朱元晦陆子静,便添得些子。无了后便减得些子。
白话文的局面,若没有“胡适之陈独秀一班人”,至少也得迟出现二三十年。这是我们可以自信的。《逼上梁山》一篇是要用我保存的一些史料来记载一个思想产生的历史。这个思想不是“产业发达,人口集中”产生出来的,是许多个别的,个人传记所独有的原因合拢来烘逼出来的。从清华留美学生监督处一位书记先生的一张传单,到凯约嘉湖上一只小船的打翻;从进化论和实验主义的哲学,到一个朋友的一首打油诗;从但丁(Dante)、却叟(Chaucer)、马丁·路德(Martin Luther)诸人的建立意大利英吉利德意志的国语文学,到我儿童时代偷读的《水浒传》、《西游记》、《红楼梦》:——这种种因子都是独一的,个别的;他们合拢来,逼出我的“文学革命”的主张来。我想,如果独秀肯写他的自传,他的思想转变的因素也必定有同样的复杂,也必定不是经济史观包括得了的。治历史的人应该向这种传记材料里去寻求那多元的,个别的因素,而不应该走偷懒的路,妄想用一个“最后之因”来解释一切的历史事实。无论你抬出来的“最后之因”是“神”,是“性”,是“心灵”,或是“生产方式”,都可以解释一切历史:但是,正因为个个“最后之因”都可以解释一切历史,所以都不能解释任何历史了!等到你祭起了你那“最后之因”的法宝解决一切历史之后,你还得解释“同在这个‘最后之因’之下,陈独秀为什么和林琴南不同?胡适为什么和梅光迪、胡先骕不同?”如果你的“最后之因”可以解释胡适,同时又可以解释胡先骕,那岂不是同因而不同果,你的“因”就不成真因了。所以凡可以解释一切历史的“最后之因”,都是历史学者认为最无用的玩意儿,因为他们其实都不能解释什么具体的历史事实。
04
现在我们可以叙述中国新文学运动的理论了。
简单说来,我们的中心理论只有两个:一个是我们要建立一种“活的文学”,一个是我们要建立一种“人的文学”。前一个理论是文字工具的革新,后一种是文学内容的革新。中国新文学运动的一切理论都可以包括在这两个中心思想的里面。
我最初提出的“八事”,和独秀提出的“三大主义”,都顾到形式和内容的两方面。我提到“言之有物”,“不摹仿古人”,“不作无病之呻吟”,都是文学内容的问题。独秀提出的三大主义——推倒贵族文学,建设国民文学;推倒古典文学,建设写实文学;推倒山林文学,建设社会文学,——也不曾把内容和形式分开。钱玄同先生响应我们的第一封信也不曾把这两方面分开。但我们在国外讨论的结果,早已使我们认清这回作战的单纯目标只有一个,就是用白话来作一切文学的工具。我在1916年7月,就有了这几条结论:
今日之文言乃是一种半死的文字,今日之白话是一种活的语言。白话不但不鄙俗,而且甚优美适用。白话并非文言之退化,乃是文言之进化。白话可以产生第一流文学,已产生小说、戏剧、语录、诗词,此四者皆有史事可证。白话的文学为中国千年来仅有之文学;其非白话文学,皆不足与于第一流文学之列。
所以我的总结论是:
今日所需乃是一种可读,可听,可歌,可讲,可记的言语。要读书不须口译,演说不须笔译,要施诸讲坛舞台而皆可,诵之村妪妇孺皆可懂。不如此者,非活的言语也,决不能成为吾国之国语也,决不能产生第一流的文学也。(看《逼上梁山》第四节)
所以我的《文学改良刍议》的最后一条就是提出这个主张:
……以今世历史进化的眼光观之,则白话文学之为中国文学之正宗,又为将来文学必用之利器,可断言也。
以此之故,吾主张今日作文作诗宜采用俗语俗字。与其用三千年前之死字,不如用二十世纪之活字;与其用不能行远不能普及之秦汉六朝文字,不如作家喻户晓之《水浒》、《西游》文字也。
这个“白话文学工具”的主张,是我们几个青年学生在美洲讨论了一年多的新发明,是向来论文学的人不曾自觉的主张的。凡向来旧文学的一切弊病,——如骈偶,如用典,如烂调套语,如摹仿古人,——都可以用这一个新工具扫的干干净净。独秀指出旧文学该推倒的种种的毛病,——雕琢,阿谀,陈腐,铺张,迂晦,艰涩,——也都可以用这一把斧头砍的干干净净。例如我们那时谈到“不用典”一项,我们自己费了大劲,说来说去总说不圆满;后来玄同指出用白话可以“驱除用典”了,正是一针见血的话。
所以文学革命的作战方略,简单说来,只有“用白话作文作诗”一条是最基本的。这一条中心理论,有两个方面:一面要推倒旧文学,一面要建立白话为一切文学的工具。在那破坏的方面,我们当时采用的作战方法是“历史进化的文学观”,就是说:
文学者,随时代而变迁者也。一时代有一时代之文学,……各因时势风会而变,各有其特长。……唐人不当作商周之诗,宋人不当作相如子云之赋,即令作之,亦必不工。逆天背时,故不能工也。……今日之中国,当造今日之文学。(《文学改良刍议》二)
后来我在《历史的文学观念论》里,又详细说明这个见解。这种思想固然是达尔文以来进化论的影响,但中国文人也曾有很明白的主张文学随时代变迁的。最早倡此说的是明朝晚期公安袁氏三弟兄(看袁宗道的《论文上下》;袁宏道的《雪涛阁集序》,《小修诗序》;袁中道的《花雪赋行》,《宋元诗序》。诸篇均见沈启无编的《近代散文抄》,北平人文书店出版)。清朝乾隆时代的诗人袁枚、赵翼也都有这种见解,大概都颇受了三袁的思想的影响。我当时不曾读袁中郎弟兄的集子;但很爱读《随园集》中讨论诗的变迁的文章。我总觉得,袁枚虽然明白了每一时代应有那个时代的文学,他的历史眼光还不能使他明白他们那个时代的文学正宗已不是他们做古文古诗的人,而是他们同时代的吴敬梓、曹雪芹了。
我们要用这个历史的文学观来做打倒古文学的武器,所以屡次指出古今文学变迁的趋势,无论在散文或韵文方面,都是走向白话文学的大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