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四十自述(精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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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中国文学史上的一个重要时期(2)

桂平盗起东南卷,唯有长沙能累卵。三年坐井仰恃天,城堞微风动矛囗。凶徒无赖往复来,潘、张迁去骆受灾;闭门待死谥忠节,未死从容居宪台。曾家岭枷偏在颈,三家村儒怒生瘿。劝捐截饷百计生,欲倚江吴效驰骋。庐黄军败如覆铛,盗舟一夜满洞庭。抚标大将缒楼走,徐公绕室趾不停。省兵无人无守御,却付曾家一瓦注。空船坐守木关防,直置当锋寻死处。军谋兵机不暇讲,盗屯湘潭下靖港;两头张手探釜鱼,十日淘河得枯蚌。刘、郭苍黃各顾家,左生狂笑骂猪耶。彭、陈、李生岂愿死?四围密密张罗置。此时缿筩求上计,陈谋李断相符契;彭公建策攻下游,捣坚禽王在肯囗。弱冠齐年我与君,君如李广欲无言。日中定计夜中变,我归君去难相闻。平明丁叟蹋门入,报败方知一军泣。督师只拟从湘累,主薄匆匆救杜袭。十营并发事全虚,从此舍舟山上居。七门昼闭春欲尽,独教陈、李删遗疏。版桥漂破帅旗折,铜官渚畔烽明灭。岂料湘潭大捷来,千里盗屯汤沃雪!一胜申威百胜从,塔、罗如虎彭、杨龙。时人攀附三十载,争道当年赞画功!骆相成名徐、陶死,曾弟重歌脊令起。惟余湘岸柳千条,犹恨当时呜咽水。信陵客散十年多(适按此诗作于曾国藩死后约十年),旧逻频迎节镇过;时平始觉军功贱,官冗间从资格磨。凭君莫话艰难事,佹得佹失皆天意。渔浦萧萧废垒秋,游人且觅从事记。

这种诗还不能完全当得一个“通”字,但在《湘绮楼集》里那许多假古董之中,这种诗自然不能不算是上品了。

但是这个时代有一个诗人,确可以算是代表时代的诗人。这个诗人就是上元的金和,字亚匏,生于1818,死于1885,著有《秋蟪吟馆诗抄》七卷。当1853年南京城破时,金和被陷在城中,与长发军中人往来,渐渐的结合了许多人,要想作官兵的内应。那时向荣的大本营即在城外,金和偷出城来,把内应的计划告知官兵;向荣初不信,他就自请把身体押在大营,作为保证。城内的同党与官兵约定期日攻城,到期官兵不到;再约,官兵又不到。城内的同党被杀的很多。金和亲自经过围城中的生活,又痛恨当日官军的腐败无能,故他的纪事诗不但很感动人,还有历史的价值。他的《痛定》篇(卷二,页十二——二十)用日记体作诗,写破城及城中事,我们举他一首作例:

二月二十三,传闻大兵至,贼魁似皇皇,终日警三四。南民私相庆,始有再生意。桓桓向将军,仰若天神贵。一闻贼吹角,即候将军骑,香欲将军迎,酒欲将军馈。食念将军食,睡说将军唾。……七岁儿何知,门外偶嬉戏,公然对路人,说出将军字。阿姊面死灰,挞之大怒詈。从此望将军,十日九憔悴。更有健者徒,夜半誓忠义,愿遥应将军,画策万全利。分隶贼麾下,使贼不猜忌。寻常行坐处,短刃缚在臂。但期兵入城,各各猝举燧。得见将军面,命即将军赐。谁料将军忙,来及理此事?

他的《六月初二日纪事一百韵》,前面写向荣刻日出兵,写先期大飨士卒,将军行酒誓师,写明日之晨准备出战,共九十几句,到篇末只说:

……一时惊喜遍旄倪,譬积阴雨看红霓,……夜不敢寐朝阳跻,……日中才听怒马嘶,但见泛泛如凫鹥,兵不血刃身不泥,全军而退归来兮!

这已是骂的很刻毒了。但下面的一首《初五日纪事》更妙,我们可以把他全抄在这里:

前日之战未见贼,将军欲赦赦不得。或语将军难尽诛,姑使再战当何如?昨日黄昏忽传令,谓“不汝诛贷汝命。今夜攻下东北城,城不可下无从生”。三军拜谢呼刀去,又到前回酣睡处。空中乌乌狂风来,沉沉云阴轰轰雷。将谓士曰雨且至,士谓将曰此可避。回鞭十里夜复晴,急见将军天未明。将军已知夜色晦,“此非汝罪汝其退。”我闻在楚因天寒,龟手而战难乎难。近来烈日恶作夏,故兵之出必以夜。此后又非进兵时,月明如昼贼易知。乃于片刻星云变,可以一战亦不战。吁嗟乎,将军作计必万全,非不灭贼皆由天。安得青天不寒亦不暑,日月不出不风雨!

这种嘲讽的诙谐,乃是金和的特别长处。他是全椒吴家的外孙,与《儒林外史》的著者和《儒林外史》的几个重要人物都有点关系,他是表章《儒林外史》的一个人,故他的诗也很像是得力于《儒林外史》的嘲讽的本领。有心人的嘲讽,不是笑骂,乃是痛哭;不是轻薄,乃是恨极无可如何,不得已而为之。他的《十六日至秣陵关遇赴东坝兵有感》一篇云:

初七日未午,我发钟山下。蜀兵千余人,向北驰怒马。传闻东坝急,兵力守恐寡。来乞将军援,故以一队假。我遂从此辞,仆仆走四野。三宿湖熟桥,两宿龙溪社,四宿方山来,尘汗搔满把。僧舍偶乘凉,有声叱震瓦。微睨似相识,长身面甚赭。稍前劝勿瞋,幸不老拳惹。婉词问何之,乃赴东坝者。九日行至此,将五十里也!

这种技术确能于杜甫、白居易的“问题诗”之外,别开一个生面。他有《军前新乐府》四篇。我们选他的第四篇,篇名《半边眉》:

半边眉,汝何来?太守门下请钱回。太守门,何处所?钟山之旁近大府。大府初闻难民苦,公家遍括闲田租,旁郡金檄上户输。一心要贷难民命,聘贤太守专其政。太守计曰“费恐滥,百二十钱一人赡。”太守计曰“难民多,一人数请当奈何?我闻古有察眉律。”呼仆持刀对人立,一刀留下半边眉,再来除是眉长时。——防蠹术果奇,作蠹术斯巧。岂但无眉人不来,有眉人亦来都少。惟有一二市丼奸,赂太守仆二十钱,奏刀不猛眉犹全,半边眉可三刀焉。否则病夫真饿杀,痴心尚恋一朝活,拌与半边眉尽割。吁嗟乎,……太守何不计之毒?千钱刲人耳与目,万钱截人手与足,终古无人请钱至,太守,岂非大快事?

此外尚有许多可选的诗,我们不能多举例了。金和的诗很带有革新的精神,他自己题他的《椒雨集》云:

是卷半同日记,不足言诗。如以诗论之,则军中诸作,语宗痛快,已失古人敦厚之风,尤非近贤排调之旨。其在今日诸公有是韬钤,斯吾辈有此翰墨,尘秽略相等,殆亦气数使然耶?

他又有诗(卷七,页八)云:

所作虽不纯乎纯,要之语语皆天真。时人不能为,乃谓非古人。

这虽是吊朋友的诗,也很可代表他自己的主张。他在别处又说(卷一,页三):

尽数写六书,只此数万字。中所不熟习,十复间三四。循环堆垛之,文章毕能事。苟可联贯者,古人肯唾弃,而以遗后人,使得逞妍秘?操觚及今日,谈亦何容易?乃有真壮夫,于此独攘臂;万卷读破后,一一勘同异;更从古人前,混沌辟新意;甘使心血枯,百战不退避。一家言既成,试质琅嬛地,必有天上语,古人所未至。……彼抱窃疾者,出声令人睡。何不指六经,而曰公家器!

正因为他深恨那些“抱窃疾者”,正因为他要“更从古人前,混沌辟新意”。故他能在这五十年的诗界里占一个很高的地位。

这五十年的词,都中了梦窗(吴文英)派的毒,很少有价值的。故我们不讨论了。

04

自从1840年鸦片之战以来,中间经过1860年英法联军破天津入北京火烧圆明园的战事,中兴的战争又很得了西洋人的帮助,中国明白事理的人渐渐承认西洋各国的重要。1861年,清廷设总理各国事务衙门;1867年,设同文馆。后来又有派学生留学外国的政策。当时的顽固社会还极力反对这种政策,故同文馆收不到好学生,派出洋的更不得人。但十九世纪的末年,翻译的事业渐渐发达。传教士之中,如李提摩太等,得着中国文士的帮助,译了不少的书。太平天国的文人王韬,在这种事业上,要算一个重要的先锋了。

但当时的译书事业的范围并不甚广。第一类是宗教的书,最重要的是《新旧约全书》的各种译本。第二类为科学和应用科学的书,当时称为“格致”的书。第三类为历史政治法制的书,如《泰西新史揽要》,《万国公法》等书。这是很自然的。宗教书是传教士自动的事业。格致书是当日认为枪炮兵船的基础的。历史法制的书是要使中国人士了解西洋国情的。此外的书籍,如文学的书,如哲学的书,在当时还没有人注意。这也是很自然的,当日的中国学者总想西洋的枪炮固然利害,但文艺哲理自然远不如我们这五千年的文明古国了。

严复与林纾的大功劳在于补救这两个大缺陷。严复是介绍西洋近世思想的第一人,林纾是介绍西洋近世文学的第一人。

严复译赫胥黎的《天演论》在光绪丙申1896,在中、日战争之后,戊戌变法之前。他自序说:

……风气渐通,士知弇陋为耻;西学之事,问涂日多。然亦有一二巨子訑然谓彼之所精不外象数形下之末,彼之所务不越功利之间;逞臆为谈,不咨其实。讨论国闻,审敌自镜之道,又断断乎不如是也。……

这是他的卓识。自从《天演论》出版(1898)以后,中国学者方才渐渐知道西洋除了枪炮兵船之外,还有精到的哲学思想可以供我们的采用。但这是思想史上的事,我们可以不谈。

我们在这里应该讨论的是严复译书的文体。《天演论》有《例言》几条,中有云:

译事三难:信,达,雅。求其信已大难矣。顾信矣,不达,虽译犹不译也。则达尚焉。……今是书所言本五十年西人新得之学,又为作者晚出之书,译文取明深义,故词句之间时有所颠倒附益,不斤斤于字比句次,而意义则不倍本文。题曰达旨,不云笔译;取便发挥,实非正法。……凡此经营,皆以为达;为达即所以为信也。……信达而外,求其尔雅。此不仅期以行远已耳,实则精理微言,用汉以前字法句法则为达易,用近世利俗文字则求达难,往往抑义就词,毫厘千里。审择于斯二者之间,夫固有所不得已也。……

这些话都是当日的实情。当时自然不便用白话;若用白话,便没有人读了。八股式的文章更不适用。所以严复译书的文体,是当日不得已的办法。我们看吴汝纶的《天演论序》,更可以明白这种情形:

……今西书虽多新学,顾吾之士以其时文公牍说部之词译而传之,有识者方鄙夷而不知顾,民智之瀹何由?此无他,文不足焉故也。文如几道,可与言译书矣。……今赫胥黎之道,……严子一文之,而其书乃骎骎与晚周诸子相上下。然则文顾不重耶?……

严复用古文译书,正如前清官僚戴着红顶子演说,很能抬高译书的身价,故能使当日的古文大家认为“駸駸与晚周诸子相上下”。

严复自己说他的译书方法道:“什法师有云,‘学我者病’。来者方多,幸勿以是书为口实也。”(《无演论·例言》)这话也不错。严复的英文与古中文的程度都很高,他又很用心,不肯苟且,故虽用一种死文字,还能勉强做到一个“达”字。他对于译书的用心与郑重,真可慨服,真可做我们的模范。他曾举“导言”一个名词作例,他先译“卮言”,夏曾佑改为“悬谈”吴汝纶又不赞成;最后他自己又改为“导言”。他说,“一名之立,旬月踟踌;我罪我知,是存明哲”。严译的书,所以能成功,大部分是靠着这“一名之立,旬月踟踌”的精神。有了这种精神,无论用古文白话,都可以成功。后人既无他的工力,又无他的精神;用半通不通的古文,译他一知半解的西书,自然要失败了。

严复译的书,有几种——《天演论》《群己权界论》《群学肄言》——在原文本有文学的价值,他的译本在古文学史也应该占一个很高的地位。我们且引一节做例:

望舒东睇,一碧无烟。独立湖塘,延赏水月;见自彼月之下,至于目前,一道光芒,滉漾闪烁。谛而察之,皆细浪沦漪,受月光映发而为此也。徘徊数武,是光景者乃若随人。颇有明理士夫,谓此光景为实有物,故能相隨,且亦有时以此自讶;不悟是光景者从人而有;使无见者,则亦无光,更无光景与人相逐。盖全湖水面受月映发,一切平等;特人目与水对待不同,明暗遂别,——不得以所未见,遂指为无——是故虽所见者为一道光芒,他所不尔,又人目易位,前之暗者,乃今更明,然此种种,无非妄见。以言其实,则由人目与月作二线入水,成角等者,皆当见光;其不等者,则全成暗(成角等与不等,稍有可议,原文亦不如此说)。惟人之察群事也,亦然:往往以见所及者为有,以所不及者为无。执见否以定有无,则其思之所不赅者众矣。(《群学肄言》三版页七二——三。原书页八三)

这种文字,以文章论,自然是古文的好作品;以内容论,又远胜那无数“言之无物”的古文:怪不得严译的书风行二十年了。

林纾译小仲马的《茶花女》,用古文叙事写情,也可以算是一种尝试。自有古文以来,从不曾有这样长篇的叙事写情的文章。《茶花女》的成绩,遂替古文开辟一个新殖民地。林纾早年译的小说,如《茶花女》《黑奴吁天录》《滑铁卢及利俾瑟战血余腥记》,……恰不在手头,不能引来作例。我且随便引几个例。《拊掌录》(页一九以下)写村中先生有一个学唱歌的女学生,名凯脱里纳,为村中大户之孤生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