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1867年)的出版,正是俄国又走进思想混乱的道途的时代,也是虚无主义的反动的时代。社交界的妇女愚弄着男子,支配阶级的官吏,仍是那样浅识和愚蠢,有些青年,借着虚无主义的庇护,极自私地乱动,有些青年,又对什么都绝望,意外的消沉,旧道德已动摇,将要没落了,新道德尚未奠定基础,这是如何的恐慌、如何的混乱啊。屠格涅夫回到圣贝德堡第一个遇见的人,就对他这样说:“看你的虚无主义者做了些什么罢!他们差不多去烧了城!”实在,这是一个保守主义和改革主义混战的时代!
终于《新时代》(1876年)到了,这时,俄国的思想界经过十几年的纷扰、酝酿,俄国的青年们已经都感到改革的必要了,虽然,他们的环境是那样暗淡,贵族们借着维新来陷害他们,农民们又不能了解他们,他们已开始做改革运动了。不但坐在家里讲改革的方策,都一个个跑进工厂,踏入田野,实行他们“到民间去”的运动了,但客观的环境还没多大变化,一切急进的运动,仍不免失败;较缓和的改革,倒确是有效的。屠格涅夫在这里指示人们去做一点一滴的改革,也许这就是时代的曙光吧!
我们要知道,虽然时代在变着,但俄国的社会,在几百年专制压迫之下,绝不会轻易改革的。屠格涅夫虽然描写了各时代的新思潮,但在这些思潮底下,仍然是一个腐旧的虚伪的社会。黑暗的背景,时时在那些新的运动中露出狰狞的面目,充满着热情的青年们,时时受着旧时代人们的讥笑和诅咒,时时遇见事实上的重大打击。从《罗亭》到《新时代》,我们常常看见莱生绿奇式的贪慕着虚荣的女人们,拉特米罗夫将军式浅识的军吏们,和那西皮雅金式的虚伪的贵族们、那些哲学家、那些艺术家、那些维新家,更无处无时不出现他们上等人的脸面,那些可怜的脸面,聪明的人都可看出他们的无聊和浅薄,他们自己,却毫不怕羞地以为光荣,屠格涅夫不得不喊着“啊!这是个什么时代啊!”
时代是永远变动的,但不是时代本身有什么目的,他不会按照一定的目的用一定的方式向前走。一切都是偶然地盲目地走着,谁也不知道是为什么,谁也不知道怎样,到底时代怎样推进,怕也只有命运能决定罢!
人性是命运决定的,时代也是命运决定的,人性和时代反应出来的人生,还是命运决定的!
屠格涅夫自己曾说过:“所以我想,真理的根本问题是在各个人的信仰的忠实和信仰的力量上的,反之,事实的结果,却需取决在命运神的手里。只有命运之神能够告诉我们,我们在面前搏击的,究竟是幻像还是实在敌人?”啊!真理会是假的,命运倒是真的,这是什么人生之谜啊!
屠格涅夫的小说几乎每篇都在暗示着宿命论:
《初恋》中父亲和儿子会同爱一个女人;
《春潮中》为了预备结婚出卖房产的人却会忽然爱上买财产的人;
《贵族之家》中两个爱人会因一个荡妇的生死不明,演上了一幕恋爱的悲剧。
《烟》中两个旧情人又会重新燃烧起热情重受失恋的苦痛。
这种人生,只有命运可以解释。所以,罗亭曾说:“服从命运,不然,怎么办呢?”一个一个的人,自私自利的也好,信仰真理的也好,他们的人性,逃不了命运的支配;一个一个的时代,向前进的也好,开倒车的也好,逃不了命运的播弄;全人类的生活,都逃不了命运之神的掌握!
人类受了命运的管辖,是人类永久的悲哀。自己不愿服从,事实又逃避不了,只是背起十字架绝望地向前进,这种人生,是如何样的悲剧啊!屠格涅夫是宿命论者,自然有浓厚的悲观色彩,他写恋爱,恋爱是悲剧;他写革命,革命是悲剧;他写全部的人生,人生还是悲剧。读他的小说,我们认识的是人性的特点,看见的是一个时代的实状,感到的是人生永久的悲哀——人生的命运所支配的悲哀。
屠格涅夫曾拿烟来比喻人生,拿风比喻命运,全人类的生活正像烟啊,“这烟,不绝地升腾,或起或落,缠绕着,勾结着,在草上,在树梢,好像,好像滑稽的小丑,伸展出来,藏匿开去,一层一层地飞过……它们都永远地变迁着,但又还是一样单调地、急促地、厌倦地玩着!有时候风向转变了,这条烟,一时弯到左边,一时弯到右边,一时又全体不见。”“第二阵风吹来了,一切都向着反对方向冲去,在那儿又是一样的不倦地不停地——而且是无用地飞跃着!”
一切都是烟,一切都好似在那里永远变化着,新的代替旧的,幻影追逐着幻影;但其实呢又全是一样的,人们像烟样的匆匆飞着追求着,一点没得到什么又像烟样的无踪无影地消逝了!
原刊于1930年1月16日《中央大学半月刊》第1卷第7期
工程师的人生观
今天要赶十点四十分钟的飞机到台东,所以只能很简单地说几句话,很为抱歉。报上说我作学术讲演,这是不敢当。我是来向工学院拜寿的。昨夜我问秦院长希望我送什么礼物。晚上想想,认为最好的礼物,是讲讲工程师的思想史同哲学史。所以我便以此送给各位。
究竟什么算是工程师的哲学呢?什么算是工程师的人生观呢?因为时间很短,我当然不能把这个大的题目讲得满意,只是提出几点意思,给现在的工程师同将来的工程师作个参考。法国从前有一位科学家柏格生(Bergson)说:“人是制器的动物。”过去有许多人说:“人是有效力的动物。”也有许多人说:“人是理智的动物。”而柏格生说:“人是能够制造器具的动物。”这个初造器具的动物,是工程师的老祖宗。什么叫做工程师呢?工程师的作用,在能够找出自然界的利益,强迫自然世界把它的利益一个一个贡献出来;就是改造自然、征服自然、控制自然,以减除人的痛苦,增加人的幸福。这是工程师哲学的简单说法。
大家都承认:学作工程师的,每天在课堂里面上应该上的课,在试验室里面作应该作的试验,也许忽略了最大的目标,或者忽略了真正的基本——工程师的人生观。所以这个题目,是值得我们考虑的。
昨天在工学院教授座谈会中,我说:我到了六十二岁,还不知道我专门学的什么。起初学农;以后弄弄文学、弄弄哲学、弄弄历史;现在搞《水经注》,人家说我改弄地理。也许六十五岁以后七十岁的时候,说不定要到工学院作学生;只怕工学院的先生们不愿意收一个老学徒,说“老狗教不会新把戏”。今天,在工学院作学生不够资格的人,要来谈谈现在的工程师同将来的工程师的人生观,实属狂妄,就是有点大胆。不过我觉得我这个意思,值得提出来说说。人是能够制造器具的动物,别的动物,也有能够制造东西的,譬如:蜘蛛能够制造网,蜜蜂能够制造蜜糖,珊瑚虫能够制造珊瑚岛。而我们人同这些动物之所以不同,就是蜘蛛制造网的丝,是从肚子里出来的,它肚子里有无穷无尽的丝;蜜蜂采取百花,经一番制造,做成的确比原料高明的蜜糖:这些动物,可算是工程师;但是它的范围,它用的只是它自己的本能。珊瑚虫能够做成很大的珊瑚岛,也是本能的。人,如果只靠他的本能,讲起来也是有限得很的!人与蜘蛛、蜜蜂、珊瑚虫所以不同,是在他充分运用聪明才智,揭发自然的秘密,来改造自然、征服自然、控制自然。控制自然,为的是什么呢?不是像蜘蛛制网,为的捕虫子来吃;人控制自然,为的是要减轻人的劳苦,减除人的痛苦,增加人的幸福,使人类的生活格外丰富,格外有意义。这是“科学与工业的文化”的哲学。我觉得柏格生这个“人”的定义,同我们刚才简单讲的工程师的哲学、工程师的人生观、工程师的目标,是值得我们随时想想,随时考虑的。
这个话同这个目标,不是外国来的东西,可以说是我们老祖宗在几百年,甚至几千年以前,就有了这种理想了。目前有些人提倡读经;我倒很愿意为工程师背几句经书,来说明这个理想。
人如何能控制自然,制造器具呢?人控制自然这个观念,无论东方的圣人贤人,西方的圣人贤人,都是同样有的。我现在提出我们古人的几句话,使大家知道工程师的哲学,并不是完全外来的洋货。我常常喜欢把《易经·系辞》里面几句话翻成外国文给外国人看。这几句话是:“见乃谓之象;形乃谓之器;制而用之谓之法;利用出入,民咸用之,谓之神。”看见一个意思,叫做象;把这个意象变成一种东西——形,叫做器;大规模地制造出来,叫做法;老百姓用工程师制造出来的这些器具,都说好呀!好呀!但是不晓得这器具是从一种意象来的,所以看见工程师便叫做神。
希腊神话,说火是从天上偷来的;中国历史上发明火的燧人氏被称为古帝之一—神。火,是一个大发明。发明火的人,是一个大工程师。我刚才所举《易经·系辞》,从一个观念——意象——造成器具,这个意思,是了不得的。人类历史上所谓文化的进步,完全在制造器具的进步。文化的时代,是照工程师的成绩划分的。人类第一发明是火;大体说来,火的发现是文化的开始。下去为石器时代。无论旧石器时代、新石器时代,都是人类用智慧把石头造成器具的时候。再下去为青铜器时代,用铜制造器具,这是工程师最大的贡献。再下去为铁的时代。这是一个大的革命。后来把铁炼成钢。再下去发明蒸汽机,为蒸汽机时代。再下去运用电力,为电力的时代。现在为原子能时代,这都是制器的大进步。每一个大时代,都只是制器的原料与动力的大革命。从发明火以后,石器时代、铜器时代、铁器时代、电力时代、原子能时代,这些文化的阶段,都是依工程师所创造划分的。
这种理想,中国历史上早就有了的。工学院水工试验室要我写字,我写了两句话。这两句话,是《荀子·天论》篇里面的。《荀子·天论》篇,是中国古代了不得的哲学,也就是西方柏格生征服自然,以为人用的思想。《荀子·天论》篇说:“从天而颂之,孰与制天命而用之?大天而思之,孰与物蓄而制裁之?”这个文字,依照清代学者校勘,稍需改动。但意思没有改动。“从天而颂之”,是说服从自然。“从天而颂之,孰与制天命而用之?”两句话连起来说,意思是:跟着自然走而歌颂,不如控制自然来用。“大天而思之”,是问自然是怎样来的。“大天而思之,孰与物蓄而制裁之?”是说:问自然从那里来的,不如把自然看成一种东西,养它、制裁它。把自然控制来用,中国思想史上只有荀子才说得这样彻底。从这两句话,也可以看出中国在两千二三百年前,就有控制天命——古人所谓天命,就是自然——把天命看作一种东西来用的思想。
“穷理致知”四个字,是代表七八百年前——十一世纪到十二世纪——宋朝的思想的。宋代程子、朱子提倡格物——穷理——的哲学。什么叫做“格物”呢?这有七十几种说法。今天我们不去研究这些说法。照程子、朱子的解释,“格物”是“即物而穷其理……即凡天下之物,莫不因其已知之理而益穷之,以求至乎其极”。这样的格物致知,可以扩大人的智识。程子说,“今天格一物,明天格一物,习而久之,自然贯通”。有人以范围问他,他说,“上自天地之高大,下至一草一木,都要格的”。这个范围,就是科学的范围、工程师的范围。
两千二三百年前,荀子就有“制天命而用之”的思想;七八百年前,程子、朱子就有格物——穷理——的哲学。这是科学的哲学,可算是工程师的哲学。我们老祖宗有这样好的思想、哲学,为什么不能作到科学工业的文化呢?简单一句话,我们不幸得很,二千五百年以前的时候,已经走上了自然主义的哲学一条路了。像《老子》《庄子》,以及更后的《淮南子》,都是代表自然主义思想的。这种自然主义的哲学发达得太早,而自然科学与工业发达得太迟:这是中国思想史的大缺点。
刚才讲的,人是用智慧制造器具的动物。这样,人就要天天同自然界接触,天天动手动脚的,抓住实物,把实物来玩,或者打碎它、煮它、烧它。玩来玩去,就可以发现新的东西,走上科学工业的一条路。比方“豆腐”,就是把豆子磨细,用其他的东西来点、来试验;一次、二次……经过许多次的试验,结果点成浆,做成功豆腐;做成功豆腐还不够,还要作豆腐干、豆腐乳。豆腐的做成,很显然,是与自然界接触,动手、动脚、多方试验的结果,不是对自然界看看、想想,或作一首诗恭维自然界就行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