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所讲美国妇女的特别精神,只在她们的自立心,只在她们那种“超于良妻贤母人生观”。这种观念是我们中国妇女所最缺乏的观念。我们中国的姊妹们若能把这种“自立”的精神来补助我们的“倚赖”性质,若能把那种“超于良妻贤母人生观”来补助我们的“良妻贤母”观念,定可使中国女界有一点“新鲜空气”,定可使中国产生一些真能“自立”的女子。
这种“自立”的精神,带有一种传染的性质。女子“自立”的精神,格外带有传染的性质。将来这种“自立”的风气,像那传染鼠疫的微生物一般,越传越远,渐渐地造成无数“自立”的男女,人人都觉得自己是堂堂的一个“人”,有该尽的义务,有可做的事业。有了这些“自立”的男女,自然产出良善的社会。良善的社会绝不是如今这些互相倚赖,不能“自立”的男女所能造成的。所以我所说那种“自立”精神,初看去,似乎完全是极端的个人主义,其实是善良社会绝不可少的条件。这就是我提出这个问题的微意了。
民国七年九月(1918年在北京女子师范学校讲演,原载于1918年9月15日《新青年》第5卷第3号。)
女人也是人
我常问自己:我们中国为什么糟到这步田地呢?
对于这个问题,自然各人有各人的聪明答案;但我的答案是:中国所以糟到这步田地,都是因为我们的老祖宗太对不住了我们的妇女。
我今年到内地旅行,看见内地的小脚妇女走路不像人,脸上没有人色,我忍不住对我的同伴说:“我们这个民族真是罪孽深重!祖宗作的孽,子孙总得受报应。我们不知还要糟到什么田地呢!”
“把女人当牛马”,这句话还不够形容我们中国人待女人的残忍与惨酷。我们把女人当牛马,套了牛轭,上了鞍辔,还不放心,还要砍去一只牛蹄,剁去两只马脚,然后赶她们去做苦工!
全世界的人类里,寻不出第二国有这样的野蛮制度!
圣贤经传,全没有拯救的功用。一千年的理学大儒,天天谈仁说义,却不曾看见他们的母妻姊妹受的惨无人道的痛苦。
忽然从西洋来了一些传教士。他们传教之外,还带来了一点新风俗、几个新观点。他们给了我们不少的教训,其中最大的一点是教我们把女人也当人看待。
新近去世的李立德夫人(Mrs.Archibald Little)便是中国妇女解放的一个恩人,她是天足会的创始人。
这几十年中的妇女解放运动,可以说全是西洋文明的影响,基督教女青年会便是一个最好的例。今年是女青年会成立二十年的纪念,我很诚恳地庆贺她们二十年来的种种成绩,并且祝她们继续做中国妇女解放运动的一个先锋。
女青年会是一个基督教的团体,同时又是一个社会服务的团体。我们生在这个时代,大概都能明白宗教的最高表现是给人群尽力,社会服务便是宗教。中国的古人说:“未能事人,焉能事鬼?”西洋的新风气也主张“服侍人就是服侍神”。谋个人灵魂的超度,希冀天堂的快乐,那都是自私自利的宗教。尽力于社会,谋人群的幸福,那才是真宗教。
“天国在人死后”,这是最早的宗教观念。
“天国在你心里”,这是一大革命。
“天国不在天上也不在人心里,是在人世间”,这是今日的新宗教趋势。大家努力,要使天国在人世实现,这便是宗教。
我们盼望女青年会继续二十年光荣的遗风,用她们的宗教精神,不断地努力谋中国妇女的解放,谋中国家庭生活的改善。有一分努力,便有一分效果;减得一分苦痛,添得一分幸福,便是和天国接近一步。
(1928年的演讲,原题为《祝贺女青年会》。)
女子问题
我本没有预备讲这个题目,到安庆后,有一部分人要求讲这个,这问题也是很重要的,所以就临时加入了。
人类有一种“半身不遂”的病,在中风之后,有一部分麻木不仁;这种人一半失了作用,是很可怜的。诸位!我们社会上也害了这“半身不遂”的病几千年了,我们是否应当加以研究?
世界人类分男女两部,习惯上对于男子很发展,对于女子却剥夺她的自由,不准她发展,这就是社会的“半身不遂”的病。社会有了“半身不遂”的病,当然不是健全的社会了。女子问题发生,给我们一种觉悟,不再牺牲一半人生的天才自由,让女子本来有的天才,享受应有的权利,和男子共同担任社会的担子;使男子成一个健全的人,女子也成一个健全的人!于是社会便成了一个健全的社会!
我们以前从不将女子当做人:我们都以为她是父亲的女儿,以为她是丈夫的老婆,以为她是儿子的母亲;所以有“在家从父,出嫁从夫,夫死从子”的话,从来总不认她是一个人!在历史上,只有孝女、贤女、烈女、贞女、节妇、慈母,却没有一个“女人”!诸位!在历史上也曾见过传记称女子是人的吗?
研究女子教育是研究什么?——昔日提倡女子教育的,是提倡良妻贤母;须知道良妻贤母是“人”,无所谓“女子”的。女子愿做良妻贤母,便去做她的良妻贤母,假使女子不愿意做良妻贤母,依旧可以做她的人的。先定了这个目标,然后再说旁的。
女子问题可以分两部分讲:
(一)女子解放。
(二)女子改造。
解放一部分是消极的。解放中包含有与束缚对待的意思,所以是消极的。改造却是积极的。改造是研究如何使女子成为人,用何种方法使女子自由发展。
(一)女子解放。解放必定先有束缚。这有两种讲法:一是形体的,一是精神的。先讲形体的解放。在从前男子拿玩物看待女子,女子便也以玩物自居;许多不自由的刑具,女子都取而加在自己身上,现在算是比较的少了。如缠足、穿耳朵、束胸等都是,可以算得形体上已解放了。这种不过谈女子解放中的初级。试问除了少数受过教育的女子而外,中国有多少女子不缠足?如果我们不能实行天足运动,我们就不配谈女子解放!——我来安庆的时候,所见的女子,大半是缠足;这可以用干涉、讲演种种方法禁止她们,我希望下次再来安庆的时候,见不着一个缠足女子!——再谈束胸,起初因为美观起见,并不问合卫生与否。我的一个朋友曾经对我说,假使个个女子都束胸,以后都不可以做人的母亲了!
次讲精神的解放。在解放上面,以精神解放最为重要。精神解放怎样讲?——就是几千年来,社会上男子用了许多方法压制女子、引诱女子,便是女子精神上的手镣脚铐。择几桩大的说:
第一,未讲之先,提出一个标准来——标准就是“为什么?”——“女子不为后嗣”。中国古时候最重的是“有后”——女子不算——家中有财产,女儿不能承受;没有儿子的,一定去在弟兄的儿子中间找一个来承继受领。女子的不能为后嗣,大半为着经济缘故,所以应当从经济方面提倡独立。有一个人临死,分财产做三股,两个女儿得两股,一个侄子得一股,但是他的本家,还要打官司。这个观念如若不打破,对于经济,对于道德,都有极大的关系。还有“娶妾”。一个人年长了,没有儿子,大家便劝他娶妾——就是他的夫人,也要劝他,不如此,人家便要说她不贤慧——请问这一种恶劣的行为,是从什么地方产生的?再进一步说,既然同认女子是个人,又何以不能承受财产,不能为后?——这是应当打破的邪说之一!
第二,“女子贞操问题”。何谓贞操?——贞操是因男女间感情浓厚,不愿意再及于第三者身上。依新道德讲,男女都应当守贞操,历史上沿习却不然,男子可以嫖,可以纳妾;女子既不可以和人家通奸,反要受种种的限制,大概拿牌坊引诱,使女子守一个无爱情、没有见过面的人,一部分女子,因而被他们引诱了。如此的社会,实在是杀人不抵命的东西!贞操实是双方男女共有的。我从前说:“男子嫖婊子,与女子和人通奸,是有同等的罪!”所以,“男子叫女子守节,女子也可以叫男子守节!男子如果可以讨姨太太,女子也就可以娶姨老爷!”谢太傅——谢安——晚年想纳妾,但他却怕老婆。他的朋友劝他,说公例可以纳妾;他的夫人在里面应道:“婆例不可!”——历来都用惯了“公例”,未尝实行“婆例”。这种虚伪的贞操,委实可以打破。再简单说:“贞操是根据爱情的,是双方的!男子可以不守节,女子也可以不守节!”
第三,“女子责在阃内说”。女子的职务,在家庭以内,这种学说也是捆女子的一根铁索,如果不打断,就难说到解放。有许多女子,足能够做学问,可以学美术、文学……可以当教员……有许多男子,只配抱孩子、煮饭的。有许多事,男子不能做而女子能做。如果不打破这种学说,只是养成良妻贤母,实在不行。我们要使女子发展天才,决不能叫她永远须在家里头。女子会抱孩子、煮饭,也只是女子中的一部分,女子绝不全是会抱孩子、煮饭的;有天才的女子,却往往因为这个缘故,不得尽量地发展。就说女子不能做他种事业,但她们做教师便比男子好得多了。总结一句:我们不应当拿家里洗衣、煮饭、抱孩子许多事体来难女子。我们吃饭,可以吃一品香、海洞春厨子做的,衣服可以拿到洗衣厂里去洗!
第四,“防闲的道德论”。由古代相传,男子对女子总有怀疑的态度,总有防闲的道德。现在人对女子,依旧有这一种态度。我所说安庆讲演会里职员,有许多女子加入,便引起了社会上的非难。我将告诉他们:“防闲绝不是道德!”如把鸟雀关在笼中,一放它便飞了;不然,一年两年的工夫,也就闷死了。当我在西洋的时候,见中国许多留学生,常常闹笑话,在交际场中,遇了女子和他接洽,他便以为有意。由此,我连带想起一件故事。某人的笔记上说:“有一个老和尚,养了一个小孩子,作为小和尚;老和尚对他防闲得厉害,使他不知世故。某年,老和尚带这小和尚下山,小和尚一件东西也不认识,逢到东西,老和尚不等他问,便一一地告诉他,恰巧有个女子经过,老和尚恐怕他沾染红尘,便不和他说。小和尚就问,老和尚便扯道:这是吃人的老鬼。等到回山的时候,老和尚便问他下山一日,有所爱否?小和尚说,所爱的只是吃人的老鬼!”防闲的道德,就是最不道德!我国学生,何以多说是不道德?实是因为防闲太厉害了,一遇到恶人,便要堕落!我希望以后要打破防闲的道德论!平心而论,完全自由,也有流弊,不过总不可因噎废食的。不要以一二人的堕落而及于全部。而且自由的流弊,绝不是防闲所可免,若求自由无流弊,必定要再加些自由于上面;自由又自由,丝毫流弊都没有了!因为怕流弊而禁止自由,流弊必定更多,且更不自由了!社会上应存“容人的态度”,须知社会上绝没有无流弊的。张小姐闹事,只是张小姐;李小姐闹事,只是李小姐;绝不能因为一两人而及于全体的!愿再加解放许多自由,叫她们晓得所以,自然没有流弊了!
(二)女子改造。改造方面,比较简单些。解放是对外的要求;改造却是对内的要求,但也不完全靠自己的!
先说内部。女子本身的改造,无论女子本身或提倡女子问题的,都要认明白目标:第一,“自立的能力”。女子问题第一个要点,就在这问题。女子嫁人,总要攀高些,却不问自立。我觉女子要做人,须注意“自立”,假如女子不能自立,绝不能够解放去奋斗的。第二,“独立的精神”。这个名词,是老生常谈,不过我说的是精神上,不怕社会压制;社会反对,也是要干的!像现在这种时代是很不容易谈解放的。不顾社会非难,可以独行其是。第三,“先驱者的责任”。做先锋的责任,在谈女子问题中是很重要的。我们一举一动,在社会上极受影响。先驱者的责任,只要知道公德,不要过问私德;一人如此,可以波及全体的。不要使我个人行为,在女子运动上加了一个污点!我最不相信道德,但为了这个起见,也不得不相信了!我常常说:“当学生的,如其提倡废考,不如提倡严格考试;社交解放的先驱者,如提倡自由恋爱,不如提倡独身主义!”这是诸位要注意的!
(1921年8月4日胡适在安庆青年会上的讲演,张友鸾、陈东原记录,载1922年5月1日《妇女杂志》第8卷第5号。)
男人贞操问题
周作人先生所译的日本与谢野晶子的《贞操论》(《新青年》四卷五号),我读了很有感触。这个问题,在世界上受了几千年无意识的迷信,到近几十年中,方才有些西洋学者正式讨论这问题的真意义。文学家如易卜生的《群鬼》和ThomasHardy(托马斯·哈代)的《苔丝》(Tess),都带着讨论这个问题。如今家庭专制最厉害的日本居然也有这样大胆的议论!这是东方文明史上一件极可贺的事。
当周先生翻译这篇文字的时候,北京一家很有价值的报纸登出一篇恰相反的文章。这篇文章是海宁朱尔迈的《会葬唐烈妇记》(七月二十三四日北京《中华新报》)。上半篇写唐烈妇之死如下:
唐烈妇之死,所阅灰水,钱卤,投河,雉经者五,前后绝食者三;又益之以砒霜,则其亲试乎杀人之方者凡九。自除夕上溯其夫亡之夕,凡九十有八日。夫以九死之惨毒,又历九十八日之长,非所称百挫千折有进而无退者乎。
下文又借出一件“俞氏女守节”的事来替唐烈妇做陪衬:
女年十九,受海监张氏聘,耒于归,夫夭,女即绝食七日;家人劝之力,始进糜,曰:“吾即生,必至张氏,宁服丧三年,然后归报地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