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雪屏厅长:投考的人数与录取的名额,相差很远,其最大的原因,是一个学生投考几个学校。假如把整个投考的人数与录取的做一个比例,相差并不太远。譬如今年高中毕业的学生六千四百多人,加上去年没有升学的,以及已经就业,或已就读于别的专科学校如行政专科学校,又以高中文凭来投考的,一共九千多人,不到一万。而录取的两千多人,加上军事学校一千九百人,还有国防医学院招考了一些人,一共约四千人,以过去大陆来比较,台湾学生今天升学的机会好得多了。
另一方面,看看录取学生的成绩。前年工学院录取的学生平均二十六分。这样的成绩来学工科,是不是很好的现象?所以应该提高程度,决定提高到平均四十分。今年台湾大学,就是以这个标准来录取。
又从今年招生考试的情形来看,有一个很可虑的现象。也是今后高等教育很可虑的一个现象。就是国文、英文、历史程度好的,不是投考文学院的学生,而是投考工学院、理学院的学生。文理学院还有几系,只有几十个人投考,程度很差,没有法子录取。又台大农学院投考的学生,如照工学院的标准,只能录取八人,从宽才录取二十六人。台湾需要学农学的人,而且学农的人出国的机会很多,可是只能勉强录取二十六人。这种现象,不知道要用什么方法,才能纠正得过来。
胡适之先生:我在北大二十年,前后参加办理学生入学考试,由出题、阅卷至放榜,不下十三四次之多,对学生投考情形,颇为了解。大概考理学院的平均四人取一,考文学院的八人取一,考法学院的十二人取一。顶好的是考理工科,因为须数学程度好,次一点的考文学院,这些人多从家庭或教师中得到良好的国英文基础教育,考法学院的人最多,认为考政治、经济、法律,人人可以尝试。外国的情形也是如此,程度顶好的学生选工科,现在工科里最时髦的是航空工程,其次是物理,物理中最时髦的是原子能。这种现象,不知道有什么方法可以纠正?
我个人觉得只有希望教育的领导人多方面向青年们开导,使他们明了选择专门学科与将来的职业是一件事,选科与将来的职业有两个标准:一个是社会的需要,一个是我配干什么?这两个标准中,第二个标准比第一个更重要,因为社会的需要是跟着时代变迁的,过去社会的职业普通多说三百六十行,现在的社会职业恐怕三千六百行、三万六千行都不止了。需要航空工程,需要原子能,也需要诗人、戏剧家、哲学家;做马桶、开水沟的卫生工程,也不可少。
而个人兴之所近,力之所能的只有一行,天才高的最多不过二三行,怎能样样都能适合社会的需要呢?如果为了迎合社会需要,放弃个人兴之所近,成功的往往很少。故“社会需要”的标准应在其次,个人兴之所近,力之所能最重要。青年学生在选择学科时,切不要太迁就社会需要。
近年来中国的大学教育有一个缺点,便是必修科太多,选修科太少。大学里应该提倡选修科,使青年学生们可以自由挑选。
历史上有很多明显的例子,如西洋新科学的老祖宗伽利略,他的父亲是个数学家,因当时数学不得用,不喜欢伽利略学数学,要他学医。可是伽利略对于医学并不感兴趣,许多朋友见他的绘画很好,认为他有美术素养,多劝他学美术。当他正要改系的时候,某日偶在校内专为公爵们补习几何学的补习班里,偷听了一两个钟头的几何学,觉得大有兴趣,于是不学医、不学画而专学他父亲不要他学的数学。结果,伽利略成了新天文学、新物理学的老祖宗。选修科就有这样的好处!
选修科等于探险,在座的董作宾先生是世界有名的考古学家,假使你在探险中偶然听了董先生的课,而对考古学发生了兴趣,你就可能成了董作宾先生的一个好徒弟。
所以,教育的领导人应该教青年学生明了选择学科要注意两个标准:社会的需要和你能干什么?尤其要减少必修科,使青年学生可以有余力去做各种的试探,这样也许可以挽救偏枯的趋势。
(1952年12月11日胡适在台中农学院座谈会上的答问。)
找书的快乐
主席、诸位先生:
我不是藏书家,只不过是一个爱读书、能够用书的书生。自己买书的时候,总是先买工具书,然后才买本行书,换一行时,就得另外买一种书。今年我六十九岁了,还不知道自己的本行到底是哪一门,是中国哲学呢,还是中国思想史?抑或是中国文学史?或者是中国小说史?《水经注》?中国佛教思想史?中国禅宗史?我所说的“本行”,其实就是我的兴趣,兴趣愈多就愈不能不收书了。
十一年前我离开北平时,已经有一百箱的书,大约有一二万册。离开北平以前的几小时,我曾经暗想着:我不是藏书家,但却是用书家。收集了这么多的书,舍弃了太可惜,带吧,因为坐飞机又带不了。结果只带了一些笔记,并且在那一二万册书中,挑选了一部书,作为对一二万册书的纪念,这部书就是残本的《红楼梦》。四本只有十六回,这四本《红楼梦》可以说是世界上最老的抄本。收集了几十年的书,到末了只带了四本,等于当兵缴了械,我也变成一个没有棍子、没有猴子的变把戏的叫花子。
这十一年来,又蒙朋友送了我很多书,加上历年来自己新买的书,又把我现在住的地方堆满了,但是这都是些不相干的书,自己本行的书一本也没有。找资料还需要依靠中研院史语所的图书馆和别的图书馆,如台湾大学图书馆、“中央图书馆”等救急。
找书有甘苦,真伪费推敲
我这个用书的旧书生,一生找书的快乐固然有,但是找不到书的苦处也尝到过。民国九年(1920年)七月,我开始写《水浒传考证》的时候,参考的材料只有金圣叹的七十一回本《水浒传》、《征四寇》及《水浒后传》等,至于《水浒传》的一百回本、一百一十回本、一百一十五回本、一百廿回本、一百廿四回本,还都没有看到。等我的《水浒传考证》问世的时候,日本才发现《水浒》的一百一十五回本及一百回本、一百一十回本及一百廿回本。同时我自己也找到了一百一十五回本及一百廿四回本。做考据工作,没有书是很可怜的。
考证《红楼梦》的时候,大家知道的材料很多,普通所看到的《红楼梦》都是一百廿回本。这种一百廿回本并非真的《红楼梦》。曹雪芹四十多岁死去时,只写到八十回,后来由程伟元、高鹗合作,一个出钱,一个出力,完成了后四十回。乾隆五十六年的活字版排出了一百廿回的初版本,书前有程、高二人的《序文》,说:世人都想看到《红楼梦》的全本,前八十回中黛玉未死,宝玉未娶,大家极想知道这本书的结局如何?但却无人找到全的《红楼梦》。近因程、高二人在一卖糖摊子上发现有一大卷旧书,细看之下,竟是世人遍寻无着的《红楼梦》后四十回,因此特加校订,与前八十回一并刊出。
可是天下这样巧的事很少,所以我猜想《序文》中的说法不可靠。
考证《红楼梦》,清查曹雪芹
三十年前我考证《红楼梦》时,曾经提出两个问题,这是研究红学的人值得研究的:一、《红楼梦》的作者是谁?作者是怎样一个人?他的家世如何?家世传记有没有可考的资料?曹雪芹所写的那些繁华世界是有根据的吗,还是关着门自己胡诌乱说?二、《红楼梦》的版本问题,是八十回,还是一百廿回?后四十回是哪里来的?那时候有七八种《红楼梦》的考证,俞平伯、顾颉刚都帮我找过材料。最初发现乾隆五十七年(1792年)有程伟元序的乙本,其中并有高鹗的序文及引言七条,以后发现早一年出版的甲本,证明后四十回是高鹗所续,而由程伟元出钱活字刊印。
又从其他许多材料里知道曹雪芹家为江南的织造世职,专为皇室纺织绸缎,供给宫内帝后、妃嫔及太子、王孙等穿戴,或者供皇帝赏赐臣下。后来在清理故宫时,从康熙皇帝一秘密抽屉内发现若干文件,知道曹雪芹的祖父曹寅,等于皇帝派出的特务,负责察看民心年成,或是退休丞相的动态,由此可知曹家为阔绰大户。《红楼梦》中有一段说到王熙凤和李嬷嬷谈皇帝南巡,下榻贾家,可知是真的事实。
以后我又经河南的一位张先生指点,找到杨钟羲的《雪桥诗话》及《八旗经文》,以及有关爱新觉罗宗室敦诚、敦敏的记载,知道曹雪芹名霑、号雪芹,是曹寅的孙子。接着又找到了《八旗人诗抄》《熙朝雅颂集》,找到敦诚、敦敏兄弟赐送曹雪芹的诗。又找到敦诚的《四松堂集》,是一本清抄未删底本,其中有挽曹雪芹的诗,内有“四十年华付杳冥”句,下款年月日为甲申(即乾隆甲申廿九年,西历1764年)。从这里可以知道曹雪芹去世的年代,他的年龄为四十岁左右。
险失好材料,再评《石头记》
民国十六年我从欧美返国,住在上海,有人写信告诉我,要卖一本《脂砚斋评石头记》给我,那时我以为自己的资料已经很多,未加理会。不久以后和徐志摩在上海办新月书店,那人又将书送来给我看,原来是甲戌年手抄再评本,虽然只有十六回,但却包括了很多重要史料。里面有:“壬午除夕,书未成,芹为泪尽而逝。甲午八月泪笔”的句子,指出曹雪芹逝于乾隆廿七年冬,即西历一七六三年二月十二日。“字字看来皆是血,十年辛苦不寻常”诗句,充分描绘出曹雪芹写《红楼梦》时的情态。脂砚斋则可能是曹雪芹的太太或朋友。自从民国十七年二月我发表了《考证红楼梦的新材料》之后,大家才注意到《脂砚斋评本石头记》。不过,我后来又在民国廿二年从徐星署先生处借来一部庚辰秋定本脂砚斋四阅评过的《石头记》,是乾隆廿五年本,八十回,其中缺六十四、六十七两回。
谈《儒林外史》,推赞吴敬梓
现在再谈谈我对《儒林外史》的考证。《儒林外史》是部骂当时教育制度的书,批评政治制度中的科举制度。我起初发现的只有吴敬梓的《文木山房集》中的赋一卷(4篇),诗二卷(131首),词一卷(47首),拿这当做材料。但是在一百年前,我国的大诗人金和,他在跋《儒林外史》时,说他收有《文木山房集》,有文五卷。可是一般人都说《文木山房集》没有刻本,我不相信,便托人在北京的书店找,找了几年都没有结果,到了民国七年才在带经堂书店找到。我用这本集子参考安徽《全椒县志》,写成一本一万八千字的《吴敬梓年谱》,中国小说传记资料,没有一个能比这更多的,民国十四年我把这本书排印问世。
如果拿曹雪芹和吴敬梓二人做一个比较,我觉得曹雪芹的思想很平凡,而吴敬梓的思想则是超过当时的时代,有着强烈的反抗意识。吴敬梓在《儒林外史》里,严刻地批评教育制度,而且有他的较科学化的观念。
有计划找书,考证神会僧
前面谈到的都是没有计划地找书,有计划地找书更是其乐无穷。所谓有计划地找书,便是用“大胆的假设,小心的求证”方法去找书。现在再拿我找神会和尚的事做例子,这是我有计划地找书。神会和尚是唐代禅宗七祖大师,我从《宋高僧传》的慧能和神会传里发现神会和尚的重要,当时便做了个大胆的假设,猜想有关神会和尚的资料只有日本和敦煌两地可以发现。因为唐朝时,日本派人来中国留学的很多,一定带回去不少史料。经过“小心的求证”,后来果然在日本找到宗密的《圆觉大疏抄》和《禅源诸诠集》,另外又在巴黎的国家图书馆及伦敦的大英博物馆发现数卷神会和尚的资料。
知道神会和尚是湖北襄阳人,到洛阳、长安传播大乘佛法,并指陈当时的两京法祖、三帝国师非禅宗嫡传,远在广东的六祖慧能才是真正禅宗一脉相传下来的。但是神会的这些指陈不为当时政府所取信,反而贬走神会。刚好那时发生安史之乱,唐玄宗远避四川,肃宗召郭子仪平乱,这时国家财政贫乏,军队饷银只好用度牒代替,如此必须要有一位高僧宣扬佛法,令人乐于接受度牒。神会和尚就担任了这项推行度牒的任务。郭子仪收复两京(洛阳、长安),军饷的来源,不得不归功神会。安史之乱平了后,肃宗迎请神会入宫奉养,并且尊神会为禅宗七祖。所以神会是南宗的急先锋、北宗的毁灭者、新禅学的建立者、《坛经》的创作者,在中国佛教史上没有第二个人有这样伟大的功勋。我所研究、编校的《神会和尚遗集》可望在明年由中央研究院历史语言研究所出版。
最后,根据我个人几十年来找书的经验,发现我们过去的藏书的范围是偏狭的。过去收书的目标集中于收藏古董,小说之类决不在藏书之列。但我们必须了解了解,真正收书的态度,是要无所不收的。
(1959年12月27日在台湾“中国图书馆学会”年会上的讲演。
载于1962年12月16日台北《“中国图书馆学会”会报》第14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