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天之变,日月薄蚀。四十二月,日一食。五六月,月亦一食。(五六月,湖北局本作“五十六月”,按《说日篇》云:“大率四十一二月日一食,百八十日月一食,蚀之皆有时”,故改正。西汉天文家测定五个月又二十三分之二十为一个月食之限,故知“五十六月”必误也。)食有常数,不在政治。百变千灾,皆同一状,未必人君政教所致。(《治期》,又《寒温篇》“水旱之至,自有期节,百灾万变,殆同一曲”,与此同。)
这种议论自然是天文学发达时代的产物。古代荀子也说:“天行有常,不为尧存,不为桀亡。”
王充的话竟可算是荀子的《天论》新得了科学的根据。
王充说:“日月食有常数,不在政治。百变千灾,皆同一状。”王充对于一切灾异,都持这个态度。我们只能举一条最痛快的驳论,不能遍举了。他说:
世之圣君莫有若尧、汤。尧遭洪水,汤遭大旱。如谓政治所致,则尧、汤恶君也。如非政治,是运气也。运气有时,安可请求?世之论者,犹谓“尧、汤水旱,水旱者时也”。
“其小旱湛,皆政也”,假令审然。何用致湛?……世审称尧、汤水旱,天之运气,非政所致。夫天之运气,时当自然,虽雩祭请求,终无补益。而世又称汤以五过祷于桑林时,立得雨。夫言运气,则桑林之说绌;称桑林,则运气之论消。世之说称者,竟当何由?救水旱之术,审当何用?(《明雩》)
以上所述,大半都是侧重批评破坏一方面的。王充的绝大贡献就在这一方面。中国的思想若不经过这一番破坏的批评,决不能有汉末与魏晋的大解放。
王充的哲学是中古思想的一大转机。他不但在破坏的方面打倒迷信的儒教,扫除西汉的乌烟瘴气,替东汉以后的思想打开一条大路;并且在建设的方面,提倡自然主义,恢复西汉初期的道家哲学,替后来魏、晋的自然派哲学打下一个伟大的新基础。
我们且看王充哲学的建设方面。
自从淮南王失败后,自然派的哲学被儒教的乌烟瘴气遮住了,竟不能发展。只有道家的一小支派——炼金炼丹的神仙家——居然与天人感应的儒教拉得拢来,合成汉代儒教的一部分(汉武帝与刘向便是绝好的例)。
但道家理论一方面的天道自然观念,与天人感应的儒教根本上不能相容,故无人提倡。直到王充起来,他要推翻那天人感应的迷信,要打破那天人同类的天道观念不能不用一种自然的天道观念来代他。试看他的《谴告篇》说:
夫天道,自然也,无为。如谴告人,是有为,非自然也。黄老之家论说天道,得其实矣。“变复之家”损皇天之德,使自然无为转为人事,故难听之也。
看这寥寥的几句,可见王充的天道论与他的反对迷信是有密切关系的,又可见他的天道论是从道家哲学里面产生出来的。《物势篇》说:
儒者论曰“天地故生人”,此言妄也。夫天地合气,人偶自生也。犹夫妇合气,子则自生也。夫妇合气,非当时欲得生子。****动而合,合而生子矣,夫妇不故生子,以知天地不故生人也。
然则人生于天地也,犹鱼之于渊,虮虱之于人也,因气而生,种类相产。万物生天地之间,皆一实也。……天地合气,物偶自生矣。……何以验之?如天故生万物,当令其相亲爱,不当令之相贼害也。
或曰,“五行之气,天生万物,以万物含五行之气,五行之气更相贼害。”曰:“天自当以一行之气生万物,令之相亲爱,不当令五行之气反使相贼害也。”或曰,“欲为之用,故令相贼害。贼害,相成也。……金不贼木,木不成用;火不烁金,金不成器。
故诸物相贼相利,含血之虫相胜服,相啮噬,相啖食者,皆五行气使之然也。”曰:“天生万物欲令相为用,不得不相贼害也,则生虎狼蝮蛇及蜂虿之虫皆贼害人,天又欲使人为之用耶?……凡万物相刻贼,含血之虫则相服,至于相啖食者,自以齿牙顿利,勈力优劣,动作巧便,气势勇桀。
若人之在世,势不与适,力不均等,自相胜服。以力相服,则以刃相贼矣。夫人以刃相贼,犹物以齿角爪牙相触刺也。力强,角利,势烈,牙长,则能胜;气微,爪短,则诛;胆小,距顿,则服畏也。人有勇怯,故战有胜负。胜者未必受金气,负者未必得木精也。(《物势》)
看这一大段的主意,只是要推翻当时天人同类的“目的论”。老子、庄子、慎到、《淮南子》一系的哲学,无论怎样不同,却有一点相同之处,就是不承认天是有意志的,有目的的。
王充也只是攻击一个“故”字。(《淮南子》说的“智故”,“故曲”,现在俗话说的“故意”,即是故字的意义。)天地是无意志的,是无目的的,故不会“故”生人也不会“故”生万物。
一切物的生死变化都是自然的。这是道家哲学的共同观念。王充的自然哲学和古代的自然哲学不同之处,就在王充受了汉代思想的影响,加上了一个“气”的观念。故说:“因气而生,种类相产,万物生天地之间,皆一实也。”故说:
试依道家论之。天者,普施气。……夫天之不故生五谷丝麻以衣食人,由(同“犹”)其有灾变不欲以谴告人也。物自生而人衣食之,气自变而人畏惧之。……如天瑞为故,自然焉在?无为何居?(《自然》)
自然主义的天道观解释万物的生长变化,比那目的论的天道观满意得多了。王充说:
草木之生,花叶青葱,皆有曲折,象类文章,谓天为文章,复为花叶乎?宋人或刻木为楮叶者,三年乃成。孔子曰:“使地三年乃成一叶,则万物之有叶者寡矣。”如孔子之言,万物之叶自为生也。自为生也,故生并成。
如天为之,其迟当若宋人刻楮叶矣。观鸟兽之毛羽,毛羽之采色,通可为乎?……春观万物之生,秋观其成。天地为之乎?物自然也?如谓天地为之,为之必用手,天地安得万万千千手,并为万万千千物乎?诸物之在天地之间也,犹子在母腹中也。
母怀子气,十月而生,鼻、口、耳、目、发、肤、毛理、血脉、脂腴、骨节、爪齿,自然成腹中乎?母为之也?偶人千万,不名为人者,何也?鼻、口、耳、目,非性自然也。(《自然》)
这一段论自然主义和目的论的优劣,说得最明白。我们试想一个有意志的上帝在这个明媚的春光里忙着造作万物,“已拼腻粉涂双蝶,更著雌黄滴一蜂”(杨诚斋诗)。——请问这种宇宙观能使我们满意吗?即使有人能承认这种目的论的天道观,即使有人能承认这个“无事忙”为造化者,那么,天地之间万物互相残杀,互相吞吃——大鱼吃小鱼,人又吃大鱼,蚊虫臭虱又咬人——难道这都是这个造化者的意志吗?
王充的自然论一方面要打破一个“故”字,一方面提出一个“偶”字(故是目的论,偶是因缘论),故他再三说“人偶自生”,“物偶自生”,偶即是无意志的因缘凑合。他说:
长数仞之竹,大连抱之木,工技之人裁而用之,或成器而见举持,或遗材而遭废弃。非工技之人有爱憎也,刀斧之加(“之加”二字,湖北本作“如字”,今依下文改。)有偶然也。蒸谷为饭,酿饭为酒。酒之成也,甘苦异味;饭之熟也,刚柔殊和。非庖厨酒人有爱憎也,手指之调有偶适也。
调饭也,殊筐而居;甘酒也,异器而处;虫堕一器,酒弃不饮;鼠涉一筐,饭捐不食。夫百草之类,皆有补益。遭医人采掇,成为良药;或遗枯泽,为火所铄。等之金也,或为剑戟,或为锋铦。同之木也,或梁于宫,或柱于桥。……(《幸偶》)
凡人操行有贤有愚,及遭祸福,有幸有不幸。举事有是有非,及触赏罚有偶有不偶。并时遭兵,隐者不中。同日被霜,蔽者不伤。中伤未必恶,隐蔽未必善,隐蔽幸,中伤不幸。(《幸偶》)
王充把天地间一切现象和一切变化都看作无意识的因缘偶合。这种幸偶论,一方面是他的自然主义的结果,一方面又是他的命定论的根据。道家本是信命定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