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节妇坊、贞女祠的底下就埋葬了无数的“饥寒愁怨,饮食男女,常情隐曲”的叹声。甚至于寡妇不能忍饥寒寂寞之苦的,或不能忍公婆虐待之苦的,也只好牺牲生命,博一个身后的烈妇的虚荣。
甚至于女儿未嫁而夫死了的,也羡慕那虚荣而殉烈,或守贞不嫁,以博那“贞女”“烈女”的牌坊。这就是戴氏说的“今之言理也,离人之情欲求之,使之忍而不顾,……适以穷天下之人尽转移为欺伪为人”。
戴氏的人生观,总括一句话,只是要人用科学家求知求理的态度与方法来应付人生问题。他的宇宙观是气化流行,生生不已;他的人生观也是动的,变迁的。他指出人事不能常有“千古不易之重轻”。他指出“有时权之而重者,于是乎轻;轻者于是乎重”。这叫做“变”。他说:
“变则非智之尽能辨察事情而准,不足以知之。”“古今不乏严气正性疾恶如仇之人,是其所是,非其所非,执显然共见之重轻,实不知有时权之而重者于是乎轻,轻者于是乎重。其是非轻重一误,天下受其祸而不可救。岂人欲蔽之也哉?自信之理非理也。”
这种“辨察是非轻重而准”的作用叫做“权”。
孟子曰:“执中无权,犹执一也。”权,所以别轻重。谓心之明至于辨察事情而准,故曰权。学至是,一以贯之矣。意见之偏除矣。
最可注意的是戴氏用“权”来释《论语》的“一贯”。《论语》两次说“一以贯之”;朱子的解说孔子对曾子说一贯的一章道:
圣人之心,浑然一理,而泛应曲当,用各不同。曾子于其用处盖已随事精察而力行之,但未知其体之一耳。
戴震最反对朱子说的“浑然一理”“其体之一”的话。他自己解释“一以贯之”道:
一以贯之,非言以“一”贯之也。……闻见不可不广,而务在能明于心。一事豁然使无余蕴,更一事而亦如是;久之心知之明进于圣智,虽未学之事,岂足以穷其智哉?……致其心之明,自能权度事情,无几微差失。又焉用知“一”求“一”哉?
这一段最可注意。一贯还是从求知入手。求知并不仅是“多学而识之”,只是修养那心知之明,使他格外精进。一贯并不是认得那“浑然一理”,只是养成一个“泛应曲当”,“权度事情无几微爽失”的心知。这个心知到了圣智的地步,“取之左右逢其源”,“自无弗贯通”了。
戴氏不肯空谈知行合一,他很明白地主张“重行须先重知”。他说:
凡异说皆主于无欲,不求无蔽;重行,不先重知。
圣人之言无非使人求其至当以见之行。求其至当,即先务于知也。凡去私不求去蔽,重行不先重知,非圣学也。
圣贤之学由博学,审问,慎思,明辨,而后笃行,则行者行其人伦日用之不蔽者也。
从知识学问人手,每事必求其“豁然使无余蕴”,逐渐养成一个“能审察事情而准”的智慧,然后一切行为自能“不惑于所行”。这是戴震的“一以贯之”。
二、戴学的反响
清朝的二百七十年中,只有学问,而没有哲学;只有学者,而没有哲学家。其间只有颜李和戴震可算是有建设新哲学的野心。颜李自是近世的一大学派,用实用主义作基础,对于因袭的宋明理学作有力的革命。
但程朱的尊严不是容易打倒的。颜元大声疾呼地主张“程朱之道不息,孔子之道不著”。但这种革命的喊声只够给颜李学派招来许多毁谤与压迫,竟使一个空前的学派几乎沉埋不显。程朱的哲学有两个方面:“涵养须用敬,进学则在致知。”
主敬的方面是容易推翻的。但致知穷理的方面是程朱的特别立脚点;陆王骂他们“支离”,颜李骂他们“无用”,都不能动摇他们。
顾炎武以下的大师虽然攻击宋明以来的先天象数之学,虽然攻击那空虚的心学,始终不敢公然否认程朱所提倡的格物致知的学说。他们的经学和史学也都默认为与穷理致知,“下学上达”的学说是并行不悖的。故惠士奇(1671~1741)为汉学大师,而自书楹联云:“六经尊服郑,百行法程朱。”(江藩:《宋学渊源记》引论中引)
打倒程朱,只有一条路,就是从穷理致知的路上,超过程朱,用穷理致知的结果来反攻穷理致知的程朱。戴震用的就是这个法子。戴氏说程朱“详于论敬而略于论学。”(《疏证》十四)这九个字的控诉是向来没有人敢提起的。也只有清朝学问极盛的时代可以产生这样大胆的控诉。
陆王嫌程朱论学太多,而戴氏却嫌他们论学太略!程朱说穷理;戴氏指出他们的根本错误有两点:一是说理得于天而具于心,一是说理一而分殊。
他主张理在于事情,不在于心中;人的心知只是一种能知的工具,可以训练成“能审察事情而准”的智慧。他又主张理是多元的,只是事物的条理,并没有什么“浑然一体而散为万事”的天理。
穷理正是程朱说的“今日格一物,明日又格一物”、“今日穷一理,明日又穷一理”;但这种功夫并不是“明善以复其初”;并不是妄想那“一旦豁然贯通”的大彻大悟。
格物穷理的目的只是戴氏自己说的
一事豁然使无余蕴,更一事而亦如是;久之心知之明进于圣智,虽未学之事,岂足以穷其智哉?(《疏证》四一)
所谓“致知”,只是“致其心之明,自能权度事情,无几微差失”(同上)。这真是清朝学术全盛时代的哲学。这才是用穷理致知的学说来反攻程朱。
至于戴氏论性,论道,论情,论欲,也都是用格物穷理的方法,根据古训作护符,根据经验作底子,所以能摧破五六百年推崇的旧说,而建立他的新理学。
戴震的哲学,从历史上看来,可说是宋明理学的根本革命,也可以说是新理学的建设,——哲学的中兴。
但是一百三十年的朴学的风气,养成了“襞绩补苴”的学风,学者只能吃桑叶而不能吐丝;有时吐丝,也只能作茧而不能织成锦绣文章。全个智识阶级都像剥夺了“哲学化”的能力,戴上了近视眼镜,不但不敢组织系统的哲学,并且不认得系统的哲学了。
当戴震死时(1777),北京的同志作挽联道:“孟子之功,不在禹下。明德之后,必有达人。”(《年谱》,页四一)然而戴震的门下,传经学的有人,传音韵学的有人,传古制度学的有人;只是传他的哲学的,竟没有人。他的弟子之中,最能赏识他的哲学的,要算洪榜。
洪榜作戴震的行状,叙述他的哲学最能得他的要旨。他把戴氏的《答彭进士允初书》(凡五千字,中含《孟子字义疏证》的一部分的要旨》)全录在这篇行状里。当时朱筠便主张删去此篇,他说:“可不必载;戴氏可传者不在此。”洪榜作书与朱筠,极力辩论他所以表彰戴氏之意。
当时的行状初本里总算把这篇长书保留住了(此据段作《年谱》页三四)。但后来戴震的儿子中立终于删去此书(此据江藩:《汉学师承记》卷六《洪榜传》)。朱筠是当时最能赏识戴震的一个人,竟不能了解他的哲学思想的重要;甚至于他自己的儿子也附和着朱筠的意见。这也可见“解人”真难得了。
我们现在可以摘抄洪榜给朱筠的信,以表现戴氏初死时他的哲学引起的反动。洪榜先总括朱筠所以主张删去《答彭进士书》,大概有三层理由:
(一)谓程朱大贤,立身制行卓绝,不当攻击;
(二)谓经生贵有家法,汉学自汉,宋学自宋;今既详度数,精训故,不当复涉及性命之旨,反述所短,以掩所长;
(三)儒生是学得成的,圣贤是学不成的;今说戴氏“闻道知德”,恐有溢美之辞。洪榜驳第一层道:
阁下谓程朱大贤,立身制行卓绝。岂独程朱大贤,立身制行卓绝?陆王亦大贤,立身制行卓绝;即老释亦大贤,立身制行卓绝也。
唯其如是,使后儒小生闭口不敢道;宁疑周孔,不敢疑程朱;而其才智少过人者,则又附援程朱,以入老释。彼老释者,幸汉唐之儒抵而排之矣。
今论者乃谓先儒所抵排者,特老释之粗;而其精者,虽周孔之微旨,不是过也。诚使老释之精者虽周孔不是过,则何以生于其心,发于其事,谬戾如彼哉?况周孔之书具在,苟得其解,皆不可以强通。
使程朱而闻后学者之言如此,知必急急正之也。
他驳第二层道:
至谓治经之士宜有家法;……心性之说,贾、马、服、郑所不详,今谓贾、马、服、郑之学者亦不得详。……今学者束发受书,言理,言道,言心,言性;所谓理道心性之云,则皆六经孔孟之辞;而其所以为理道心性之说者,往往杂乎老释之旨。
使其说之果是,则将从而发明之矣。如其说之果非,则治经者固不可以默而已也。彼贾、马、服、郑当时盖无是弊。如使贾、马、服、郑生于是时,则亦不可以默而已也。
又驳第三层道:
至于“闻道”之名不可轻以许人,犹圣贤之不可学而至。……夫圣贤不可至,……虽然,安可以自弃乎哉?……夫戴氏论性道,莫备于其论孟子之书;而其所以名其书者,曰《孟子字义疏证》。
然则非言性命之旨也,训故而已矣,度数而已矣。要之,戴氏之学,其有功于六经孔孟之言甚大。使后之学者无驰心于高妙,而明察于人伦庶物之间,必自戴氏始也。(全书引见江藩:《汉学师承记》卷六《洪榜传》,又转载于《耆献类征》卷一四七,页十七~十九。)
洪榜这封长书,给戴氏辩护很有力;他确是能了解戴学的一个人。只可惜他活到三十五岁(1779)就死了,竟不能发挥光大戴氏的哲学。
洪榜书中末段说戴氏自名其书为《孟子字义疏证》,可见那不是“言性命”,还只是谈“训故,度数”。这确是戴震的一片苦心。戴氏作此书,初名为《绪言》,大有老实不客气要建立一种新哲学之意。
至乾隆丙辰(1776),此书仍名《绪言》。是年之冬至次年(1777)之春,他修改此书,改名《孟子字义疏证》。那年他就死了(此段故事,段玉裁《答程易田丈书》考证最详,我全依据此书)。
大概他知道程朱的权威不可轻犯,不得已而如此做。这是他“戴着红顶子讲革命”的苦心,不料当日拥护程朱的人的反对仍旧是免不了的。他的同乡朋友程晋芳(1718~1784)作《正学论》,其中有一篇前半痛骂颜元与李塨,后半专骂戴震。他说:
近代一二儒家(指戴氏),又以为程朱之学,禅学也。人之为人,情而已矣。圣人之教人也,顺乎情而已。宋儒尊性而卑情,即二氏之术;其理愈高,其论愈严,而其不近人情愈甚;虽日攻二氏,而实则身陷其中而不觉。嗟乎,为斯说者,徒以便己之私,而不知其大祸仁义又在释老上矣!夫所谓“情”者,何也?使喜怒哀乐发皆中节,则依然情之本乎性者也。
如吾情有不得已者,顺之,勿抑之,则嗜欲横决非始于情之不得已乎?匡、张、孔、马迫于时势而诡随,马融、蔡邕迫于威力而丧节,亦可以不得已谅之乎?(《勉行堂文集》,《正学论》三)
这正是戴震要排斥的谬论。戴震明明承认人有情,有欲,有知;他何尝说“人之为人,情而已矣”?程氏又主张,虽有“不得已”的情,也应当抑制下去。这正是戴氏说的“虽视人之饥寒号呼,男女哀怨,以至垂死冀生,无非人欲”。这正是近世社会所以这样冷酷残忍的原因。
戴氏对这种不近人情的道学,提出大声的抗议,这正是他的特色。程晋芳却在这里给那不近人情的道学作辩护,直认“迫于不得已的丧节”究竟是不应该宽恕原谅的!这是不打自招的供状;这那里算得驳论?(程晋芳曾说,诋毁宋儒就是获罪于天;怪不得他不懂得戴震。)
戴震曾说天下有义理之源,有考核之源,有文章之源。他晚年又说:“义理即考核文章二者之源也”(《年谱》,页四二)。这话也有道理。凡治古书,固须考核;但考核的人必须先具有渊博的见解,作为参考比较的材料,然后可以了解古书的义理。参考的材料越多,发现的义理也越多。
譬如甲乙丙同入山林,甲为地质学者,乙为植物学者;那么,甲自然会发现许多地质学的材料,而乙自然会发现许多植物学的材料。丙为无学问的游人,在这山林里只好东张西望,毫无所得。
故说义理是考核与文章之源,实在是戴震治古学有经验的话。王安石说得最好:
世之不见全经,久矣。读经而已,则不足以知经。故某自百家诸子之书,至于《难经》《素问》《本草》诸小说,无所不读;农夫女工,无所不问,然后于经为能知其大体而无疑。(《临川全集·答曾子固书》)
“无所不读”、“无所不问”即是收集参考资料的法子。义理多了,再加上考核之功,然后可以有满意的成绩。戴氏自民间来,幼时走过好几省,知道人情世故;他又肯多读书;他的参考资料最多,所以他做考核的学问,成绩也最大。所以他说“义理者,考核文章之源也”。
他的大弟子段玉裁(1735~1815)便不很懂得这个道理了。段玉裁重刻《戴东原集》,作序云:
玉裁窃以谓义理文章,未有不由考核而得者。自古圣人制作之大,皆精审乎天地民物之理,得其情实,综其始终,举其纲以俟其目,与以利而防其弊,故能奠安万世。……
先生之治经,凡故训,音声,算数,天文,地理,制度,名物,人事之是非善恶,以及阴阳气化,道德性命,莫不究乎其实。盖由考核以通乎性与天道。既通乎性与天道矣,而考核益精,文章益盛;用则施政利民,舍则垂世立教而无弊。浅者乃求先生于一名一物,一字一句之间,惑矣。……
戴震明说义理为考核文章之源,段玉裁既亲闻这话,却又以为考核是义理,文章之源,这可见得一解人真非容易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