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专栏十七个远方(千种豆瓣高分原创作品·世间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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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四川

“你是哪儿人?”坐在他旁边的同事问他。

“四川的。你呢?”今天是他第一天来公司上班,他小心翼翼地回答着每一个问题。

“呃,我是苏州本地人,”同事伸了一个懒腰,回答说,“之前坐在你这个位置上的也是四川的,他上个星期刚走。那哥们儿挺有意思的。”

“他为什么不做了呢?”他一开口马上就后悔了。

“这个嘛……不太清楚。”同事面有难色。

对话就此陷入了沉默。

他不知道该做些什么,除了知道这是一家动漫公司之外,他对这家公司一无所知。他等着公司的上级给他指派任务,不过,他连谁是他的上级都不太清楚。他看到电脑桌面上有一个“编剧须知”的文件夹,便打开了它。

第一条:剧本内容必须健康、积极,绝不可涉及****、****、****、天安门事件等敏感话题,尽量不要涉及宗教和民族问题。

第二条:剧本应避免大量的心理描写,如有心理描写,必须是可以靠人物的动作或表情表现出来;

第三条:……

光看这两条就够让他气馁的了。虽然他不一定会去写那些敏感话题,也不擅长大量的心理描写,但是他对这种无孔不入的思想控制感到愤懑。

接着他又到电脑硬盘里去翻看其它的文件夹。他找到了一个名为“叶笛”的文件夹,里面都是动画片《灰太羊和喜狼狼》的分集剧本,此片为公司主打的动画片,已经在中央电视台动漫频道上映了。这是面试时,面试官告诉他的。

他猜这个叶笛应该就是刚才那位同事所说的上一位坐在这里的编剧了。他打开了其中一个剧本,其情节之幼稚可笑让他无法卒读。无意间,他看到了一个名为《世界末日》的文档,里面写了这样一篇文章:

从前有一家动漫公司。这家公司前面有一大块空地,空地中央有一小块池塘。公司里的员工每天上下班的时候都要经过这个池塘,但是他们每天都赶着上下班,从来没有闲情停下来好好看看这个池塘,所以他们不知道在这个池塘里,住着一个孤独的国王。

国王是这个池塘里唯一的一条鱼。几年前,当这块池塘还是一片湖的时候,里面有很多很多鱼。但是由于人类越来越多,他们不停地围湖造房。很快,湖变成了池塘,而池塘里的鱼只剩下国王他们一家四口了。

有一天,饥肠辘辘的鱼公主看到了一只蚯蚓,她十分高兴,一口咬住它,正准备饱餐一顿。不远处的鱼王子看到了,他知道这是一个陷阱,便奋不顾身地冲上去,一口咬住公主的尾巴,想把她从鱼钩上拉下来。结果他们俩被一起钓了上去。

“哈哈,一个鱼饵钓上来两条鱼,我破吉尼斯世界记录了!今天晚上可以吃鱼汤喽!”一个中年男子一边把公主和王子扔进鱼篓一边兴奋地叫着。

躲在水草里的螃蟹将军看到了这一幕,立刻转身禀告了国王。王后听到这一噩耗,伤心欲绝。她哭啊哭,池塘里的水都快被她的泪水染咸了,就像许多童话里伤心欲绝的角色一样,终于有一天,她哭瞎了,不久便死去了。

就这样,国王成了这个池塘里最后的一条鱼了。这一天,国王躺在病床上,奄奄一息,他把所有的臣民——除了一只泥鳅——都召集到身边,有气无力地说:“我要告诉大家一个不幸的消息,前几天我偷听到了岸边几个男子的交谈,这个池塘很快就要被夷为平地了,我们的世界末日就快到了……我一直不明白,人类为什么要处处与我们作对。唉……”

国王在叹气声中死去。

池塘里的臣民陷入一片恐慌之中。在处理完国王的后事之后,螃蟹将军愤怒地说:“我觉得是时候跟人类决一死战了!”

“你忘了国王是怎么说的吗?我们不能使用暴力。再说,我们根本不是人类的对手。”虾丞相反驳道。

“就是因为国王一再忍让,我们才陷入今天这般田地。我们从来没有试过同人类交战,怎么就知道赢不了呢?”螃蟹将军更加愤怒了。

很快,池塘里的臣民分成了以螃蟹将军为首的主战派和以虾丞相为为首的主和派。大家每天都吵来吵去,谁也说服不了谁。

一天,像往常一样,虾丞相的女儿遐遐游向池塘最东边的角落里,那里住着一个名叫秋秋的泥鳅,他是一个与世无争的诗人,他获得国王的特许,不用参加任何聚会。遐遐暗恋秋秋很久了。

“今夜,世界坐在我的身旁,在我们对视的目光中,世界流出悲伤。”遐遐遇见秋秋的时候,他正在吟诗。

“世界没法坐在你身旁了,你难道不知道世界末日快到了吗?”遐遐说,腮帮子上泛着红晕。

“一个世界死了,另一个世界还会再来,世界是生生不息的。”秋秋深沉地说。

“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对了,你是主战还是主和啊?”

“我对政治不感兴趣。”

“那我问你,如果世界末日真的来了,你打算怎么办?你不打算在世界末日到来之前做点特别的事吗?”遐遐脸上的红晕加深了不少。

“嗯,我有打算。如果世界末日真的来了,我打算写一首关于世界末日的诗。”

“哼!你这个笨蛋。”遐遐生气地游走了。

其实秋秋知道遐遐的心意,但是他觉得爱情会让他丧失孤独。而孤独对于一个诗人而言恰恰是最重要的。

这天晚上,他做了一个梦,他梦见死去多年的泥鳅老爸,老爸长了一双翅膀,在水面上自由自在地飞着。他微笑着对儿子说:“傻孩子,只有在爱情中才能体会真正的孤独,你难道不知道吗?”

秋秋醒来后,立刻钻出了洞穴,兴奋地向虾丞相的家游去。他要告诉遐遐这个梦,他还要告诉她,在世界末日到来之前,他要一直和她在一起。

没有想到的是,在半路上,他被几个埋伏在水草里的螃蟹小兵偷袭了,秋秋身上多处受伤,重重地摔倒在池底,在池底的泥土里,他扭动了几下身体,死了。临死之前他不停地重复着一句话:遐遐,对不起,我爱你。接着,那几个小兵在秋秋的身边扔下了一根木制的手杖。

秋秋的死讯迅速传遍了整个池塘。大家都游到秋秋的尸体旁边来了。螃蟹将军指着秋秋身边的手杖,对大家说:“看!这是虾丞相的手杖,虾丞相口口声声说不要使用暴力,可是就因为秋秋不愿意同他女儿遐遐谈恋爱,他一直怀恨在心,今天终于下了毒手!这个道貌岸然的老家伙!可怜的秋秋啊,他可是国王生前最喜欢的臣民啊!”

就像人类历史上那些极易被统治者煽动的年代一样,所有的臣民立刻相信了螃蟹将军的话,并开始商讨如何为秋秋报仇雪恨。

虾丞相被凌迟而死。在虾丞相被处死之后,遐遐偷偷地抱着秋秋的尸体,钻进秋秋的家里,用泥土把出口给堵死了。

遐遐做了些什么根本引不起大家的注意力,此时,在螃蟹将军的指导下,大家正在紧锣密鼓地筹备着与人类决一死战。

终于有一天,一辆红色推土机和几个工人来到了池塘边,不一会大量的土块开始稀里哗啦地砸进池塘里。螃蟹将军迅速召集所有臣民集合,下令进攻。臣民们用尽全身力气跳上了岸:那些虾兵还没有爬到人类面前就没有了力气,只能在地上无助地动弹着;泥鳅们花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勉强滑到人类脚边;只有螃蟹们爬上了人类的裤腿,开始用它们的钳子夹人类的腿。

“这是啥子事嘛?莫非又要地震啰?”一个四川籍的农民工感到脚上有一点酸痛,低头看到了一地的泥鳅、虾和螃蟹。他抬起脚,准备把它们全都踩死。

“别踩,别踩,今天晚上可以吃大杂烩了,哈哈。”身后传来一个中年男子兴奋的声音,他从包里找出一个手袋,将这些虾、泥鳅和螃蟹一个一个捡了进去。呆在手袋里的螃蟹将军听出了这个男人的声音,他就是当年谋杀公主和王子的那个凶手!

原来这家动漫公司就是这个男人一手创办的,现在公司要新建一个动漫体验馆,需要填平这个池塘,再盖一栋楼。

不久后,这栋楼盖了起来,许多小朋友来这个动漫体验馆里欣赏动漫,在那些卡通形象里,有鱼,有虾,有泥鳅,也有螃蟹。

在读这篇文章的时候,他忍不住笑出了声,在引起周边同事的注意后,他克制住了自己。文章里的“中年男子”说的应该就是这家公司的老总,面试的时候他就坐在面试官的旁边。当他坐在会议室里等着进去面试时,老总从面试的房间里走出来接了一个电话,虽然当时他尽量压低声音,但他还是听到老总谈的是“钓鱼”的事情。

他明白了为什么同事会说“那哥们儿挺有意思的”,也明白了他为什么会辞职了。拥有这种想象力的人怎么会愿意被囚禁在这里?接着,他又想到了自己,忍不住长叹了一声,他想抽烟了。

“哥们,抽烟吗?”正好,身边的同事起身问他。

“抽。”他随他一起来到了消防通道。

那里已经有三四个烟民在抽烟了。

“上班时间还可以抽烟吗?”他问那个同事。

“上午十点半和下午三点半是公司规定的抽烟时间,五分钟。”

他们在那里漫不经心地聊着天。话题是公司老总新买的车。他插不上话,便将目光投向了窗外。他看到有一群小朋友排着队走进了公司的动漫体验馆。

他在想,明天还要不要来上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