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专栏十七个远方(千种豆瓣高分原创作品·世间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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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西藏

他在医院的厕所里看到了不少惊人的小广告:卖肾;出售迷魂药;同志片……最令人诧异的是这个广告:出售枪支:137××××××××。说不上为什么,他把这个号码存到了手机里。

他走出厕所,坐在医院空旷的长廊下,小憩一会儿。他掏出手机想找个人发条短信,却不知道该发给谁。偶尔走过来的人影鬼魅般飘荡在空气中。身后的停车场里,摩托车用它刺耳的警报声不时向深夜的天空发出无助的求救声。

突然,一件黑色的上衣飘进他的眼中。通过这件衣服,他一下子同眼前这个生硬的世界发生了联系。那是母亲的衣服。在这件衣服的后面躺着痛苦呻吟的父亲。四天前,父亲在一个十字路口出了车祸,摔断了十一根肋骨,锁骨粉碎性骨折,脾脏破裂。他和母亲在医院里轮流照顾他。

那一天本有可能成为他人生的转折点。他买了一张去西藏的火车票。在买这张票之前,他挣扎了很久。他不知道自己会去多久,可能一个月,可能一年,也可能是一辈子。然而,就在他拿着火车票,背着重重的行李来到火车站时,他接到了家里的电话。父亲出车祸了。他只能把票退掉,买了一张回家的票。

他看到了躺在病床上的父亲,父亲像一个婴儿一样无助地呻吟着。看到他,父亲只是点了点头。在接下来的几天时间里,除了服侍父亲,他开始观察医院里的病人,有几张脸在他的眼中渐渐变得熟悉起来:

有一个身材臃肿的老妇人,每当快要吃饭的时候她便拿着一个老式的铁饭盒,佝偻着身躯,沿路扶着墙或柱子走向食堂。刚开始他一直以为她是住院的病人,直到有一天他看到她扶着一个比她还要衰弱无力的老人,他才知道她是来医院照顾病人的。

有一个左眼失明的老人,他那张饱经沧桑的脸仿佛在向每一个看向他的路人诉说着他平生的辛酸与不幸。有好几次,那个老人看着挂在食堂墙壁上的饭菜价格表,摇摇头叹口气,低垂着头,走了出去。

有一个年轻人,也是因为车祸住院。他一直在重症病房里,门口守着的是他年轻的妻子和年迈的母亲。几天之后他抢救无效,死在病床上了。妻子和母亲听到这个消息后,双腿“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嚎啕大哭起来。那哀嚎声传遍了整个医院,所有能站起来的病人都探出脑袋去看,悲痛击中了所有人的心,在那一刻,大家都面露悲戚,不少人都跟着哭了起来。

当然,医生和护士除外。生老病死早已成为他们日常工作的一部分,他们已经不可能再将它们当成重大的事件。他看着医护人员脸上麻木的表情,这样想着。

医院规定病人家属不可以睡病房里的空床,只能睡医院提供的折叠床,而那折叠床一晚上需要三十块。为了省钱,他和母亲每天晚上都要同医院里的医生和护士打游击战。而每天白天,他们都昏昏欲睡。

有一天,在昏昏沉沉之中,他走错了病房。等他在病床边坐下时,他才看到躺在病床上的是一个年轻的姑娘。

“对不起,我我走错病房了。”他对那个姑娘说。姑娘只是笑笑。

之后,他们经常在食堂碰见。当她得知他们母子俩晚上一直没地方睡时,她主动提出让他俩来她病房里睡。

“正好我病房里有一个空床,你们俩可以轮流过来睡啊,十一点之后来,那之后,护士不会再查房了。”他和母亲自然很高兴。尤其是他,要知道,这是一个顾盼流光的美女。

当他随母亲回到父亲的病房里,看见父亲睁着疲惫的双眼望着他,他的心里多少升起了一点罪恶感。但是到了晚上,他仍然怀着激动的心情走进了女病人的房里。

“你在医院住多久了?看你精神蛮好的。不像生病了啊。”

“呵,住几天了。两个月前刚出的院。现在又住进来了。”

“就你一个人啊,没人照顾你吗?”

“他们都有工作。我妈休息时会来。”

这时候,灯熄了。他们不再说话。很自然地,她把头朝向北边的窗户,而他把头朝向南边的墙,各自躺下睡了。过了很久,他还是没有睡着,便翻了一下身。月亮升起来了,月光透过窗外的杉树洒在她的身上。朦胧中,她就像披了一双薄薄的蝉翼,在月光中展翅欲飞。他被这美妙的幻象给惊呆了,慌乱中戴上了他放到一旁的眼镜。他马上就后悔了,幻象破灭了,她重新平躺在白色的病床上。

她像婴儿躺在子宫里那样睡着,臀部的轮廓清晰可见。他想起了那些长廊里来回走着的老太太的佝偻的身影。有一天,她也会成为她们中的一员。那时,她的臀部再也不会这样轻盈美丽,不会再在一个月色弥漫的夜晚勾起一个陌生人的欲望和幻想。想到此,他不禁感到一阵悲哀。

第二天早上,她的母亲来了。当她看到女儿的病房里躺着一个男人,她非常生气,她正准备去找医生评理,被女儿一把给拉住了。她向母亲解释了半天,母亲才勉强接受了她的说法。

她的母亲是一位基督徒。无论她走到哪里,手里都拿着一本《圣经》。有一天在食堂里,他对她母亲说:“基督教很不错,我也打算信基督教。”她一下子来了兴致,兴奋地说,“是啊,基督教很好啊,以前我有风湿病,自从信了基督教后就好了。耶稣能让瞎子复明,能让瘸子走路,还能让死人复活,这点病当然算不了什么啊。我让她——她指了指身边的女儿——信教,她偏不信,要信的话,这病早就好了。”

她冲他吐了一下舌头,尴尬地笑了。

他没有想到的是,那竟是他最后一次看到她。那天下午,她被送进了手术室,而他回家去取了一趟钱。也许她已经病愈出院了,也许她转到了别的病房里去了,也许她死在了手术台上。他不知道。

他不知道,他当时也没有时间去弄明白。那几天,父亲被检查出来得了血气胸,需要再做一次手术。做手术那天,他和母亲坐在台阶上,因为走廊里的椅子都被其他病人的家属给坐满了。那些家属里有人噙着眼泪,脸上写满了痛苦的等待;而有人却谈笑风生,似乎对手术室里正在发生的一切了然于胸。

他和母亲不停地抽着烟。这家医院并不禁止吸烟,虽然到处都贴着禁止吸烟的牌子。刚走出手术室的大多数医生做的第一件事也是吸烟。

为了缓和母亲紧张的情绪,他笑着说:“都说吸烟有害健康,医生应该比我们更清楚这一点,他们怎么也吸?这说明吸烟还是有很多好处的嘛,起码可以缓解人的压力。”妈妈笑着说是,接着她看着手术室的门说:“为什么要买那个破摩托车啊?要是没出这事,我们一家人现在正坐在家里吃午饭,该有多好啊!”

她不知道如果没出事,他们现在也不会坐在一起吃午饭。因为他已经去西藏了。这几天他差不多已经忘了去西藏的事了,但现在他又想了起来。

他顺着母亲的目光望向手术室的门,突然之间他感到那道门阴森得可怕。他想忘掉那扇门。但他根本忘不掉。半年前,他的女友哭着从那扇门后走了出来。他们刚刚合谋打掉了一个孩子。

“别哭了,别哭了,很痛吗?”他擦着她的眼泪。

“不痛,”她抽泣着,“可我们刚刚杀了一个孩子。”

“别这么讲,它才两个月,还不能算是孩子。”虽然他嘴上这样讲,但是他心里还是认同她这个说法的。

从那以后,他变得很敏感,只要她提起那个孩子,他就变得歇斯底里。

“你别拿这件事威胁我?”他冲她吼道。

“我哪有啊!”她又哭了。

最终他们分手了。分手之后,他一直想要去一个陌生的地方走走。他要去西藏。

三小时后,父亲终于出来了。医生说手术很成功。但是此刻父亲像一个无助的孩子,浑身颤抖着。

他握着父亲的手,安慰着父亲,自己却不知道什么时候哭了起来。

父亲手术后的第二天,他们遇到了百年一遇的日全食。医院里几乎所有的人都显得有些兴奋。上午九点多的时候,日全食开始了,能站起来的病人拿着他们拍过CT的片子,透过自己的骨头来看日全食。

这个情景让他想起多年前的一个场面。那天,他和几个同学一起去看望刚刚出院的张老师,他也是因为出车祸被别人给撞进医院的。张老师拿出一个神秘的盒子,一边用手抖着盒子里的骨头,一边对他们说:“看,这是我的头盖骨,取出来了,现在我的脑袋里安的是钢筋。”

这个场景曾多次出现在他的梦里。就在他最终决定去火车站买票去西藏的头天晚上,他还梦见一个浑身鲜血的婴儿在一堆破碎的头盖骨里扭动着身体。

不一会,整个天都黑了。大家都在惊叹、唏嘘着。草坪里的虫子以为黑夜降临了,都拼命地叫了起来。

父亲说:“没什么稀奇嘛,就是天黑了一会。”

是的。天就黑了一会,然后天就亮了。看着重新升起的太阳,他好像突然想到了什么。他掏出手机,删掉了那个卖枪支的电话号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