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专栏十七个远方(千种豆瓣高分原创作品·世间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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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东莞

早上去公司后他打开他的邮箱,看到这样一封信:

孙经理:

您好!

我刚才在网上认真拜读了您的十几首诗歌,感触颇多。一个没有经历过苦难,对诗意没有任何攫取能力的人是不可能写出来这样的诗的。这是我的真切感受,绝非溢美之词。

然而,您没有在诗歌创作这条路上坚持下去,在我看来多少是有些遗憾的。您今天白天说的意思我都能理解,但是,我想每个人的人生经历都是不可复制的,我们不可能通过借鉴他人的人生经历去毫无风险地度过自己的一生。我甚至认为只有坎坷的道路才能让人生充满色彩,如果当一个人年老回首往事的时候,只有一马平川的大道,或许那才是真正的遗憾和苍白。

也许很多年后,为了生存,我也同您一样,只能带着一点遗憾去回首岁月。但是那毕竟是很多年以后,我现在还无法置身其中,我的思想觉悟无法穿越时空。我只知道我身上的鲜血还在流淌,我的骨骼里还能感觉到力量,所以我还是想呼应我内心的召唤,而不去过多地考虑生存问题。

做这份工作纯粹是为了一种体验,我做了一个月,体验了一个月,我觉得已经够了。另外,我觉得我现在还没有写出可以流传于世的东西,所以我现在还没有想过要发表,您的好意我心领了。

我确实也想把这本书写完,但是我对德鲁克的忍受力真的达到了极限,我去意已决,真的无法静下心来写下去了。

您说得很对,不能将涉及个人尊严和灵魂的兴趣同仅仅为了生存的工作混为一谈,正如海子所言:“为了生存,你要留下屈辱的泪水”。我也没想过要将自己的兴趣同工作完全结合起来(在当下中国的现实中这也是不可能实现的),但是我现在更没想过要在某一行业生根立足,我觉得那样只会让一颗不停燃烧的心一点点耗尽,直至消失在平庸之中。

所以,希望孙老师能够理解我的心意,原谅我的幼稚和无知。我无法说服您,也许谁也没有必要说服谁。从明天起,我不去上班了。

仓促而成,文中如有冒犯之处,还望见谅。顺祝心泰体安,常写好诗。

叶笛 敬上

读完信,他摇了摇头,点上了一根烟。他想起了很久以前发生的事。他在搜索栏里敲进了“塞上人”两个字,很快,他找到了塞上人的博客。他已经有两年没有进过这个博客了。他找到那篇题为《下落不明的诗人》,读了起来。

下落不明的诗人

此刻,他坐在我面前,一边喝着啤酒,一边给我讲着他这二十多年来的生活。他讲到他如何在暗无天日的五金厂生产线上年复一年地上班,讲到他如何在工地老板的带领下从深圳河划皮划艇偷渡去香港,讲到过年的时候他吃着速冻水饺看着厂区空旷的街道,讲到他如何辞掉工作每天拼命写诗一心想成为一个伟大的诗人……所有的辛酸和痛苦都被他轻描淡写地说出来,就好像在说着一个完全不相干的人。他的声音越来越低,感觉就快要和啤酒一起咽进肚子里去了。

我忍不住问自己,眼前这个饱经沧桑的男人真的是当年那个单薄瘦弱的小男孩孙远吗?

那是在八十年代,我在县城的一所高中教语文。由于我爱好诗歌,经常在课堂上给他们讲舒婷、食指、顾城、海子,很快我的身边就聚集了一群文学青年,大多都是男生,孙远是其中一个,也是和我走得最近的一个,他叫我姐,而不是老师。我们经常一起去食堂吃饭,饭间所聊也都是和文学相关的东西。周末,我还会邀请他们去我家开读书会,聊聊大家最近都看了些什么书。

这在我们当地县城已经是很出格的事情了。那时我也才二十出头,可以说是年少轻狂,所以也不太在乎流言蜚语。直到校长找我谈话,我才知道,我该收敛一点了。我取消了读书会。当我向他们宣布这个消息的时候,我留意到孙远的眼眶湿润了。

放学后,我叫住了孙远。

“别多想,你以后有什么想法还是可以告诉我啊。”我安慰着他。

“我以后可能再也见不到你了。”孙远哽咽着说。

“为什么?”我瞪大了双眼。

“家里没钱供我继续上学了,我要去广东打工,火车票已经买好了。”

辍学去打工,这在我们当地是非常常见的事,我不知道我该说些什么,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离去。看着他那羸弱无助的身影,我忍不住哭了。老天,你怎么能这么残忍?他才15岁啊!

他去了东莞,进了一家木材厂,我们一直保持着通信。他的每封信里都会附上他最近写下的诗歌,有时候信很厚,信封都被撑破了。这些诗歌我都帮他收集起来。我拿出一个笔记本,把他寄给我的所有的诗都工工整整地誊写在上面。有时候,抄着抄着,我的泪一下子就涌了出来。他写的诗大多是他工厂里的经历,比如这首:

工作

机器在厂房里轰鸣着,

我就像是它的一个零件

维持着它坚硬的生命

有时我摸着机器的头

仿佛在摸着老家的狗;

有时我却想打断它的腿

是它让鲜花变得枯萎

然而,更多的时候,

我只是静静地看着它

就像它只是静静地看着我一样

我们有着相似的命运

如此的温顺

如此的坚强

后来我同学校里的一个体育老师相爱了,我们的通信渐渐少了,但一直保持着联系。三年后,他回了一趟家。他一直要求见我,我却不停地把见面的时间往后拖,因为我那时正忙着操办婚事。然而,不知道为什么,我无法亲口告诉他这个消息。等我终于抽出空来的时候,他却又一次离开家乡了。不久后,他给我寄来了一封信,他说他见到我了,在我家院子的角落里。他祝我新婚快乐,百年好合。他终于还是知道了。那是他写给我的最后一封信。在那封信里有这样一首诗:

姐姐,我……

背着空空的行囊

夜回故乡

车窗外的某个小镇

小狼般漂亮的少年

骑着无梁自行车

飞向衣裙漫飞的姑娘

啊,我的心已经不再年轻

我的脚步也不再轻盈

我惊醒了睡在灶头的猫

她轻轻一跃

消失在波浪般摇曳的屋顶

姐姐,我看见你在灯下打盹

我仿佛看见在你的梦里

儿女散落四方

隔着皱纹和老茧

你在寻找着他们离去的方向

而我却在寻找着你

像一个多年未归的浪子

由于过于沉重的羞愧

我徘徊在你的家门口

我看见院子里的野菊花又开了

我再也不会将那最大的一朵摘下

不顾你的左右躲藏

大笑着往姐姐的头发里插

啊,姐姐,我只能再一次离开

因为时至今日,

你那不成器的弟弟——

他竟仍然梦想着成为一名……

诗人!

我收到这封信时,大哭了一场。丈夫闻讯赶来,问我怎么回事。我支支吾吾说了半天,也没有说明白。他非要看我的信,我一开始不答应,但经不起他的软磨硬泡,把信递给了他。

“你还有一个诗人弟弟啊?”看完信后,他问我。

“他是我的一个学生。”

“学生,关系不寻常啊?”他热嘲冷讽道。

从那时候起,我才发现他是一个十分小气的人。婚后,我们不停地吵架,每一次吵架的起因都是因为他觉得我跟别的男人走得太近。有一天,我们吵完架,像以前一样,我又跑到角落去读书,去读孙远的诗。这一次他竟然气冲冲地跑过来,夺走我孙远的诗,将它撕了个粉碎。

终于,我们对彼此都达到忍受的极限了,几个月之后,我们离婚了。

离婚后,几经辗转,我也去了南方,零零碎碎地做了好几份工作,最后我终于在深圳的一家文学杂志社谋得一份文学编辑的工作。能够重新拾起文学,我非常满足。更开心的是,我又和孙远取得了联系。他现在在北京,开了一家图书公司。

“你还在写诗吗?”一阵寒暄之后,我在电话里问他。

“不怎么写了。”他回答我。

“为什么呀?”

“一言难尽啊,你今年过年回家吗?”

“回。”

“我们到时好好聚聚吧。”

“好,那你以前写的诗都还在吗?你寄给我的诗,我后来给弄丢了。”

“还在。你要这些诗做什么?”

“帮你发表。”

“我看没这个必要吧!”

孙远的冷淡让我很受伤,不过最后他还是同意了我的请求。就在我打算在我们的杂志上隆重推出孙远的诗选的时候,杂志社却做了一次重大的调整:为了更好贴近大众的需求,公司决定杂志社以后不再接受诗歌的投稿。“我们要活命,风花雪月的东西我们玩不起呀!”当听到老总这么说时,我就像是听到了晴天里的霹雳,多年未哭的我又一次泪流满面。

而此刻,我又想哭了。孙远坐在我的对面,一杯又一杯地喝着啤酒。他经历了他的痛苦,我也经历了我的悲哀。但是我们却对并不能理解对方的痛苦和悲哀,我们像两个断了线的风筝,在各自的天空里飘得太久了,与其纠缠在一起,还不如在各自的天空里继续飘着。

那次见面之后,我们又有两年没联系过了。

两年前,他读过这篇文章,但却没有读完。他已经娶妻生子,在北京也有了房车,过着安稳的日子,他不愿意再回忆起那些沉重的往事。然而,这个在公司里干了一个月的小伙子写给他的信却让他仿佛看到了年轻时的自己。他忍不住又打开了塞上人的博客。这时候,他读着博文下面的留言,其中有一个叫远子的家伙的留言掠过他的眼睛:

孙远年轻时写的诗确实不错。然而,在我看来,一个诗人最可贵的品质应该是始终如一地坚持诗意地栖居在大地上。孙远今天的所作所为离我心目中的诗人太远了。

带着一丝愤怒,他点进了远子的博客。他发现原来远子就是那个刚刚提出辞职的小伙子叶笛。他点起另一根烟,微笑着读起了叶笛博客里最近更新的一篇文章。

离开

我们坐在这里,敲着各自的键盘,彼此之间不说一句话。这群从来没有学过管理,也从来没有进过企业的人却在这里日复一日地写着该如何管理企业。

坐在我左边的女孩,每当困意来袭的时候她会使劲地甩动自己的头以保持清醒;坐在我右边的女孩喜欢自言自语,她会盯着电脑屏幕,小声说道:“这样写不行”或者是“这样写不太好”;坐在我后面的中年男子每次看到我都显得很紧张,他总是笑着点一下头,然后语重心长地发出一声“嗯”。

在我看来,他们多少有点怪异。我觉得这些怪异是这怪异的写作带给他们的。我们写的书,行话叫做“伪书”,简单地说就是指署名作者与真正的作者不是同一个人的那类书。这些署名作者有可能是一个根本不存在的著名商业成功人士,也有可能是一个真实存在的商业管理咨询师。但是由于没有侵犯他人的直接利益,所以这些书都是正版图书,通过正规渠道上市和发行的。

我们这帮写手日复一日的奋笔疾书,所得到的只是一点微不足道的报酬。白天,他们就像影子一样游荡在城市的写字楼里,为某个素不相识的人默默地写着书。只有到了夜晚回到自己的租房里,他们才能找回一点自我。然而,夜晚过后是白天。白天似乎总比夜晚多。

我写的这本书叫做《德鲁克:管理者的七项任务》,我需要做的是将德鲁克的七本书编成一本书,并用中国企业的例子来佐证德鲁克的观点。我每天在网上疯狂地找资料,疯狂地胡编乱造着。就在我的这本书快要写完的时候,我对德鲁克的忍受力却已经达到了极限。我再也写不下任何一个字了。我决定辞职。

我鼓起勇气,走进了孙经理的办公室。

“为什么要辞职啊?你写得不是挺好的吗?我打算重点培养你,你下一本书就可以署上自己的名字了。”孙经理对我说。

“主要是因为……我觉得写企业管理跟……我真正想写的东西……相差太远了。”沉默一会儿后,我结结巴巴地回答道。

“你的理想中的写作是什么?”主管问。

“主要是严肃文学吧,小说,诗歌……”我颤抖着说道。

“呵,诗歌……我也是写诗出身的,”孙经理的回答让我大吃一惊,“我以前经常在《星星》《诗刊》上发表诗歌的,《星星》《诗刊》你知道吧?那些杂志的编辑都很欣赏我的。”

“那你后来为什么不写了?”

“我现在也在写,不过没有以前写得多了。我告诉你,你千万不要把工作和兴趣混为一谈,你如果为了兴趣而工作,你只会发现自己在贱卖自己的尊严和理想。诗歌这种东西是要放在心中保留的,你不要成天拿诗歌去说事,”孙经理的话匣子一下子打开了,“我开这个公司,纯粹就是为了商业目的,我从来没说过我们写的这些书有什么文学价值。但是,你不要以为那些作协的人生活就很有诗意,他们成天做的也都是一些商业策划和操作。王蒙、余秋雨、贾平凹那些人难道不操蛋吗?相反,那些真正有坚守的诗人反而活得没有人样,柏桦,你知道吗?我觉得他是一个很有坚守的诗人,但是你知道他现在在做什么吗?跟你一样,也是编书。”

“不会吧?”我回答道,“我知道柏桦。”

“这个你不信,你可以上网去查查,”他说,“还有一个叫昌耀的诗人,不知道你听说过没有。他的诗可以说是大气磅礴、荡气回肠,写得非常好,但是现在又有几个人知道?最后他死的时候连饭都吃不上。你要知道这个社会并不喜欢搞文学的人,真正喜欢文学的人在这个社会是弱势群体,所以你更要懂得武装自己,保护自己。你内心沧桑可以,但你不要搞得自己外表也很沧桑。你首先要懂得生存下去。”

“我知道,其实我也没想过要靠自己写的东西活下去,但是我觉得——我希望我这样说没有冒犯你——我是觉得这份工作没有什么意义。我们不谈文学,就从管理学的角度讲,你真的觉得我们写的这些书能促进中国企业管理的发展和完善吗?”

“这你就不懂了。”孙经理冷笑道,“你太小看书籍的力量了,中国现在的企业管理很落后的,我跟珠三角很多老总都有联系,他们就告诉我金融危机之后他们根本就不知道该怎么去管理企业了,这些书恰好起到了启蒙和指导的作用。文学的终极目标是什么?不就是一种人文关怀吗?管理其实也是一种人文关怀,只是它们角度不一样。”

我没话说了。他点着了一根烟。

“你是哪年出生的?”孙经理问我。

“87年。”

“你现在才23岁,根本就没有经历过真正的苦难,你觉得自己能写出很好的东西吗?我当初在东莞打工的时候,有一段时间还辞掉了工作,租了一个房子,天天写诗,一个月稿费也差不多有一千多块钱,你要知道那是九十年代。一千多块钱已经不少了。你写的诗发表过吗?”

“没有……”我尴尬地笑了笑,“我投过几次稿,但都没有回应。”

“不要紧,”经理说:“我认识作协的人,你改天把你写的东西带过来给我看看,如果我觉得写得不错的话,我帮你发表。你现在辞职不做了,你换一份工作还不是一样吗?什么工作不痛苦?”

“那我再考虑考虑吧。谢谢你。”说完,我走出了办公室。

其实,我并不同意他的观点。但我却不知道该怎么反驳他。我恨自己的软弱和不善言辞。

回到自己电脑面前,我没有继续写德鲁克,而是在网上搜索了一下孙远,果然能找到他写的诗。我得承认,他的诗写得不错,有很多闪光的句子。例如:“我可以给你鲜血和思念/但那时,我以为/你更需要泉水和明天”(《相遇》)“姐姐,那时/你的长发长在河底/我们的生活一贫如洗”(《飞机》),又如,“贫穷的风吹散贫穷的梦/我的双眼被阳光灼痛/命运写在电焊的火花里/写在工厂滚烫的钢铁里/写在商场啜泣的厕所里”(《九月》)

无意间我还看到他高中时的语文老师写下的一篇关于他的文章《下落不明的诗人》。那篇文章写得非常深情,以至于我都有些动摇了。然而,最后我仍然感到,我不能被他说服,从某种程度上讲,我认为他现在所取得的成就正是背弃了文学的结果,我不愿意步入他的后尘。

下班回去后,我给孙经理写了一封信,我仍然决定离开公司。离开,是的,起码我现在还有选择离开的勇气。离开或许是我坚守理想的方式。尽管这种方式显得有些可悲,但我想也许更为可悲的是,选择离开的勇气在生存的压力面前一点一点地褪去,最终化为乌有……

读完这篇文章后,他决定给叶笛回一封邮件,他写道:

你真的没有必要辞职。公司现在正在扩展业务,你以后也可以写一些社科类的书,这样你就离你的理想近了一些。你坚持写几年书,在圈内混出点名气,以后你出自己的书也会容易很多。难道不是吗?我可以负责任地告诉你……

然而,他写不下去了。他拿起电话,拨通了叶笛的手机号。

“你今天不来上班了,是吗?”

“是。我给您发邮件了。您看到了吗?”

“有你这样的吗?公司规定里写得很清楚,辞职需要提前一个月。你这点诚信都没有,还跟我谈什么文学理想?”

“我也不想,但但是,我我说不过您……我想问一下,这个月工资……”

“你还想要工资?你的书都没有写完,你要什么工资?”

说完,他挂掉了电话。他重重地将烟掐灭在烟灰缸里。烟雾模糊了他愤怒的脸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