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专栏太阳摩擦地球(千种豆瓣高分原创作品·看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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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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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很长,马晓天终于穷尽了自己的耐心,将未完成的思考扔到爪哇国去了。他在朱艳丽家葡萄园处拐向西边,绕过一个垃圾堆,皱着鼻子,晃着肩膀,极不情愿地跑起步来。

眼前的这条路从傅家屯起步,穿过两村之间的田地、小树林和马晓天幼时于其中练过功夫的东大坑,斜斜歪歪地将杨朱新庄一分为二,又一头扎进庄稼地,朝西边新建的公路和散落各处的建筑工地伸展。马晓天家的养鸡场本就在村西头,他又远离人烟地朝更西跑去,踏上的必然是萧索的末路。虽然边上满是玉米地,郁郁葱葱,一派盛夏景象,但荒草已经快要长到路中央,原本还算宽敞的村中大路成了羊肠小径,不可挽回地衰落了。

傍晚时分,那些白天蛰伏在玉米叶下乘凉的野蚊子或曰小咬儿到了放风的时候,成群结队地跑出来,向人的脸上乱撞。马晓天跑得心慌意乱,不时张牙舞爪地挥舞胳膊,吐几口吐沫,驱赶迎面冲锋过来的小咬儿方阵,从远处看去,像是中了魔障的神经病,滑稽得很。

公路远远在望,他立志要坚持到底,跑到公路那头,绕建筑工地一圈才肯罢休。于是抖擞精神,张着大嘴像风箱一样呼呼喘气,匀速奔了过去。

建筑工地的灯光亮了,工人们大概也到了换班的时辰,有些在杨朱新庄赁屋居住的男女从对面走来,男人脏兮兮的,有股酒不醉人人自醉的满足劲儿,前呼后拥,招朋引伴。女人因为做得多是些铺草皮之类活计,干净得多,但也在那里嘤其鸣矣,跟男人逗着乐子。他们根本无视马晓天的存在,任其耷拉着脑袋穿梭而过。一个矮胖女人,穿着粉红色男式旧T恤,戴了顶很大的遮阳纱帽,在后边小步慢走,对人群里某个汉子喊,……让你媳妇知道了,把你那玩意儿揪下来去喂狗!

身后的某个男人嘿嘿地笑了起来,不知又说了什么,那女人马上笑弯了腰,既而怒吼说:别看你现在闹得欢,小心将来拉清单!

毫无来由地,马晓天觉得自己很可能就是那条想象中的狗,饿得不行,以“那玩意儿”为食,于是顿感恶心,赶紧加快步子跑开了。

正当此时,隔壁二婶却忽然出现在十字路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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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骑着自行车,穿着花衬衫,******吞噬了自行车座,像小姑娘一样快乐地哼着流行歌曲,当唱到“擦掉一切陪你睡”时,发现了面前弯腰驼背的马晓天,顿时喜上眉梢。

晓天,你妈——二婶从自行车上灵巧地腾跃而下,像一头小象自空中飞过,硕大的身躯悄无声息地立在了草丛里,车子却被拽得双轮离地,斜了过来——你妈怎么好几天不见人影啊?忙啥呢?

这时,我看到有一只不知名的懵懂的蚊子,飞出了玉米地,斜刺里杀出,以黄继光的劲头扑向了马晓天,一头撞在鼻孔和嘴巴之间的部位。它本打算在马晓天的人中附近来那么一口,喝喝传说中的三角区的血,可一不小心降落姿势出了问题,翅膀被那个地区湿稠的汗液黏住,动弹不得了。它正恐惧的够呛,怕的是马晓天反应过来,一巴掌就结果了它的性命,这时却忽然冒出了二婶这个救命星。于是,它和马晓天一起微笑了。

马晓天只得放弃原计划,停下来,哮喘似的呼吸着。二婶好!你问我妈啊,她没啥事,还那样……家里活太多,没空出去。刚才去卖鸡蛋了,现在可能是在做饭或是吃饭。

蚊子忖度了一番,觉得自己暂时安全,但也只是暂时,还是趁早想办法溜掉为妙。

二婶忧心地撇撇嘴,又得意地咧开了嘴。你妈也真是,整天忙忙叨叨,也不知道都有些什么可忙,干这个,干那个,能赚多少钱啊?唉,要说你妈你爸供养你们两个学生也真不容易,其实就是想不开,你看我家立国,初中毕业……

马晓天心想,还是趁早想办法溜掉为妙。

初中毕业就到铁厂干活,月底总有三千块交到我手里,不用我花钱。我平时打打麻将,跟人唠唠嗑儿,这不,又跑我六姑家转了一圈,弄回不少好东西。我家爷们儿——你二叔——也是,在大队门口下下棋,闲到姥姥家了,到点儿回家做饭,我一回家就有饭吃。唉,这王阿影也真是想不开,养鸡弄得一身鸡粪,想当初,我们做姑娘的时候……

蚊子挣扎着站了起来,但翅膀湿淋淋的,不堪飞行,只好爬来爬去,原地转圈。

你跟小静可得争气啊,都这么大了,你爸你妈还在往外掏钱,什么时候是个头儿啊?话说回来,你这大学上的有没有前途啊?毕业能开多少工资?

马晓天表示,这个问题很复杂,一时半会儿说不清楚。他心想,像这样关于未来的问题,包含着各种可能性,人们最多只能表达一种意见,而不可能形成确切的知识,知识是关于不动的本体的,而意见则关乎流变的表象,无论深思熟虑,还是信口胡言,都只是意见而已。

还是让未来学家们和二婶去研究未来吧。

蚊子像个折翼的天使,幽怨而哀伤,眼前是两个深不见底的黑洞。

这年头,上学啥的都是扯淡啊,你当是早年间中举人考状元啊?世道变了,你妈还不信,学习好有什么用?你看我家立国,初中毕业就到铁厂干活,月底总有三千块交到我手里,不用我花钱……

马晓天斟酌再三,觉得还是要向前跑一跑,一来可以锻炼身体,保卫自己,增加肌肉,防止挨揍,二来,不跑的话恐怕就要跟二婶同路而行了,若是二婶来了兴致,说不定还要顺藤摸瓜,到马晓天家里去坐一坐,那可如何是好!于是,他做出对二婶的话深深服膺,闻之如醍醐灌顶,但今日有要务在身,只得他日再聆教诲的遗憾表情,作势要跑。

二婶见状,又如一头小象飞过天空,硕大的屁股荣升自行车顶,压得车子一声呜咽。

她说,告诉你妈有空串门啊。你说说这王阿影,真是想不开……

蚊子一头扎进洞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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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阵扭曲的悸动,空穴来风,速度达每秒100米。

蚊子是如此渺小,马晓天怎能理解它的苦痛。他只是嗯了一声,揉了揉鼻子,望着二婶的背影,发现自己原来对二婶的话颇为赞同——这个王阿影,真是想不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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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前面已经说过,王阿影回到家时带回了两个让人震惊消息,其一就是太阳即将摩擦地球,玛雅人的预言就要提前实现了,另一个我还未言及,你们兀自在猜。

然而,猜也没有用,你们并不了解杨朱新庄的历史、现状和村中的政治形势,在这方面的无知更甚于在玛雅预言方面的无知。所以,如果我不说,你们就永远不会知道,除非狠下心来跑到当地去打听。可你们对杨朱新庄的地理位置也不甚了了,只知道那是河北的某个穷乡僻壤,然而,燕赵之地何其广袤哉,人民何其众多哉,摸黑乱找是无济于事的。

你们只有等待。

有些人在等待的过程中已经吃过两餐,睡过一觉,做了好梦,甚至也跟熟悉或陌生的一个或几个异性于床上或某处摸爬滚打、真抓实干过几次三番了,那景象可谓移干柴近烈火,无怪其燃,以美玉配明珠,适获其偶——你们等得心焦,盼得情急,肝火已经趋于旺盛。

对这些,我都了解。

等待不是没有意义的,兔子会来,戈多会来,弥赛亚也会来。岂不闻卡夫卡有言,缺乏耐心是最大的罪过?

让我们等到夜幕低垂,马晓天一家聚齐,连他的妹妹马晓静也补习归来,放下了书包,啃起了西瓜。养鸡场里,几千只鸡的面前都已添了料,正埋头于食槽,争相猛啄,大院那边的狼狗于不久之前撒了尿,拉了粑粑,吃着马晓天他妈从某学校食堂淘来的剩饭,并仰望星光,乐不思蜀。用不了多久,当我们在黑暗中悄悄走近矮房,站在泻着黄色灯光的窗户旁,就可以看见,外间屋里已经摆上了饭桌子,桌上摆着油炸花生米、肉炒大头菜、土豆鸡和一碟油腻腻的粉肠,桌子边是泛着白沫的大米粥,更有一盆刚出锅的引人食欲的焦黄大饼。一家人眼看就要围拢过来,大嚼大啃,并在王阿影的热情驱动下做围桌之谈。

够了,不要再睡觉安歇,时候到了,我们趁着马晓天一家吃饭的当儿,借夜幕的掩护,说一说杨朱新庄的旧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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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朱,字子居,战国时期魏国人,思想家,其人排击儒墨,贵生重己。《孟子》里说“杨子取为我,拔一毛而利天下,不为也。”《韩非子》说他“不以天下大利易其胫一毛”,可见是个铁公鸡,吝啬得很。他是古时候的名人,如今也算非物质文化遗产,若是杨朱新庄与他扯上了关系,那也就不用少生孩子多养鸡,也不用办铁厂,而大可发展旅游业,致富脱贫了。正是“犬吠于天上,鸡鸣于云中”,攀上一个利己主义者、犬儒主义者,只要著名,也是有利可图的。

然而很可惜,杨朱新庄与杨朱,没有半毛钱关系。

我之所以要说起杨朱,纯粹是站在你们的立场上,设身处地而发的一种联想。真实的杨朱新庄,其确切历史早已无人记得,马晓天不知道,王阿影不知道,陈爱兰也不知道,只有死去的陈包氏略知一二,但她已经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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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再也已经无法向你娓娓道来,说杨朱新庄奠基于宣统三年,而事情却在宣统二年就已经开始了。

那一年,有两家人,一家是山东人,姓杨,专门变戏法,耍猴子,卖些祖传丸散;一家是河南人,姓朱,长于练气功,舞大刀,兜售秘制膏丹。他们相遇于京城,同住一家店,同在天桥撂场子,耍把式。于是渐渐混熟,该拜把子的拜了把子,该认姐妹的认了姐妹。更重要的是,朱家的小姐盯上了杨家的公子,一来二去,搞在了一起。有一日晚上,月黑风高,两人双双躲进了客店柴房,公子都没来得及说一句“姐姐,作成小人则个”,就被小姐扑倒在柴草堆里,亲了个七荤八素,有软有硬,最后只好双双褫去了衣衫……

她也再不能说,在那阳光灿烂的日子,激情燃烧的岁月,朱小姐如何屡次重施故技,眼挑神勾,将杨公子引致某处僻静所在,成其鱼水之欢。

我想,两人的琴瑟和谐、枘凿相符不证自明,因为半载之内这样的事也不知耍过多少回,弄得杨公子真有些腰酸尿频,力不从心了。与此同时,一个崭新的生命在小姐体内缓慢生长,如定时炸弹般滴答作响,预示着复杂而美好的未来。

这时已是宣统三年,京城里却忽然出了大事。

关于这事,陈包氏即使活着也是说不清,道不明的。

那年二月,皇帝不知怎的竟退位了,革命党革到了紫禁城里。一时间风声鹤唳,形势急转直下,朱杨两家人身在异乡,难免吓得要死,于是相约一同离京,各回老家躲避。就在回家的半路上,两队人马还没分手,朱家小姐的肚子却已经大得超出了常规,那决定未来的杨朱新庄命运的娃娃可能是出自家族遗传的缘故,在娘肚子里练起了把式,耍起了大刀,弄得小姐再也没有兴致扑公子,只能躺在床上大号。

世上没有不透风的肚子,那安全润滑的时期一结束,事情就不可避免地败露了。

为此,杨家老头子挨了朱老汉十数个嘴巴,给打得两颊绯红,杨公子也被逼非就地娶亲不可,否则,极有可能被切了男根,断了香火。要说那杨老头儿本是火爆脾气,容不得别人撒野,无奈自家儿子毕竟弄了人家闺女,不仅弄了,还留了种,存了证据,这事怎么说恐怕都有些理亏。于是只好打不还手,骂不还口,同意娶亲赎罪。杨公子本来还要申辩两句,说自己如何被推倒,如何遭奸污,他老子却用两个脖拐剥夺了其发声的权利。未来的老岳父也教导他说,按照公理,淫人妻女者,其妻女也应被人淫,若是还没有妻女,则姐妹、老母甚至二姨娘、三舅妈都有被波及的可能,现在只让他娶亲,算是便宜了他这个小淫棍!

公子权衡利弊,当晚便与阵痛中抽搐着的朱小姐拜了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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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前的朱小姐,如今杨朱氏身子已经不适于赶路,况且,杨家要回山东,朱家要回河南,如今两家结亲,这路怎么走还不一定。于是只好原地扎营,在这个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地方住了下来。

这一住就再也没有走。

杨家没有回山东,朱家也没有回河南,统统弃了本行,开荒种地,成为河北的农民。此后军阀割据,战乱频仍,流民愈来愈多,许多人也跟着定居在此地,到公历1929年的时候,就正式有了个名字,叫做“杨朱新庄”。那时,杨朱氏已病死,其子杨朱(此杨朱非彼杨朱也)有十七岁了。

岁月倥偬,这新庄子的人口时多时少,39年有四百户,49年三百户,59年多达四百五十户,69又变为三百户,之后就有增无减了,人丁也逐渐兴旺起来。不过,朱家无后,杨家的后人杨朱在52年死于富有,留下的一大家子在此后十几年里也逐渐零落,到马晓天这个时候,几乎在村里绝迹了,就连能在记忆里追去逝去的时光,想到曾经有这么一个杨氏家族的人也为数不多。这些人,或者如陈包氏般已死多时,或者如陈爱兰那样在卧床等死。

记忆随着人们死去,这不是寻常的事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