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专栏画仙(千种豆瓣高分原创作品·看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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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那一日傍晚,他正在练武,大哥却忽然喊他去入云画舫。

作为将门之子,武艺是他一切,而追逐甚至赶上他那惊才绝艳的大哥更是他一生的夙愿。他本不愿去那风尘之地,却又一次在舌绽莲花的大哥面前败下阵来,直到迷迷糊糊地在画舫落座了,他才感到阵阵后悔。

大哥说,你肯定不会后悔,今日是画舫的花魁初尘姑娘登台献艺的日子。

他四下看看,却见在座的诸人皆是满脸的期盼与渴求,无端地让他想起了老农投食时那些牲畜的神情。他又看看大哥,却见平日里总是沉着冷静的大哥的眼中也透着一股子热切。

他不解,只能心不在焉地啜着茶。却在这时,人群开始欢呼,他抬头看去,却见那台子上款款走来一女子,一身赤红羽衣,青丝如飞瀑。丝竹之音响起,那女子随之起舞,身姿宛若游龙,翩若惊鸿,火红的云袖如火焰一般急切地舞动。

他看得几乎呆了,直到音乐停止,他才回过神来,脑子里却只剩下了那道身姿。

下人们送上了一把琴,他又开始期盼,神色却与那些看客一般无二。

女子对着台下众人嫣然一笑,而后素手轻抚。那琴音他早已忘却,他只记得他搜肠刮肚,绞尽脑汁,想要当场吟出一首诗博美人一笑,可不知怎的,他脑子里只有一片空白。

但是大哥却忽然站起身,对着诸人抱拳而笑,击掌而和:“双蝶绣罗裙,东池宴,初相见。朱粉不深匀,闲花淡淡春。细看诸处好,人人道,柳腰身。昨日乱山昏,来时衣上云。”

他不知该不该后悔这次去画舫,但他知道,一个身影就就这样住进了他的心间。

“昨日乱山昏,来时衣上云。”他轻轻地跟着唱道,然后扭头看向侯府的小湖。

几股水流在湖上缓缓凝聚成一个身影,却正是他朝思暮想那道身姿。

那个贼道人说芸娘是妖,但那又何妨,他的眼中只有那个身影。

“小侯爷,多谢你这些年对芸娘的照顾。”那个身影对他说。

他摇摇头,对着那道身影露出一个笑容,声音却嘶哑无比:“初尘,原来你还活着……”

芸娘看了一眼小侯爷,咬了咬牙,还是跑过去将他搀扶起来。湖面上,初尘那由水凝聚而成的身影在对小侯爷道了谢后,便转向了小和尚这边。周书生早已被一系列的变故惊呆了,而小和尚只觉得一道视线仔仔细细地打量着他,让他感到异常别扭。他求助似的看向师父与师叔,却发现师父皱起了眉头,而师叔也缄口不言。

“师父。”他喊了一声。

“你竟叫他师父?真是可笑!”初尘对他一声冷哼,而后紧紧盯着忘言和尚,“十多年了,你终于回来了。”

“师父,你认识这妖怪?”小和尚小声地问师父,却发现师父的身子竟然微微颤抖,而后痛苦地闭上了双眼。“你这妖怪!”小和尚不知哪来的勇气,转头对着初尘大声喊道,“原来那祭祀的献祭对象竟然是你!师父师叔,快出手除了这湖妖,还云州一片安宁吧。”

“初尘姐姐也从没有要求过祭品!”芸娘在一旁恼怒地叫道,“那些青年男女哪里有所谓的深厚感情,还不都是大难临头各自飞!”

“你竟叫我妖怪!”初尘似乎被小和尚的话激怒了,“你让这秃驴自己告诉你,他到底是谁,我到底是谁!”

砚砂道人叹了口气,摇头道:“忘言他修了闭口禅,却是……”

可还没说完,便被初尘打断了:“你这个懦夫,还叫自己忘言!你以为不说话,别人就都不知道了么?你以为不说话,便能掩饰你以前所做的一切么?你以为忘记言语,我就会忘记你?”湖妖尖叫连连,“前几****就在湖边看到你了,本以为你是有了悔意,想不到你却是练了这高深的功夫要来除我!”

“师父,你说的了断尘缘便是除了这妖怪?”小和尚轻轻拉着师父的衣襟。

“你还叫他师父!你还叫我妖怪!”初尘又尖叫起来,身周甚至扬起了数道粗壮的水流,“他不说,那就我来说!他忘了怎么说话,我可没忘!”

小和尚吓得倒退一步,却死死地抓住师父的衣襟。

“小和尚,我今天告诉你的话,你可要牢牢记住。”初尘的声音忽然平静下来,却让小和尚几乎透不过气来。

“这老和尚就是你爹!而我,就是你娘!”初尘一字一句地说道。那些字眼仿佛一枚枚钉子,死死地钉入了小和尚的胸口,让小和尚踉跄地倒退了几步。

雨在这时又开始落下。

砚砂道人又叹了口气,他不知道这已是今天第几次叹气了。他生性洒脱,不拘小节,原来哪来的那么多麻烦,可今天似乎全让他碰上了。

“不可能!”小和尚果然脸色苍白地大叫一声,“我从小被师父收养,师父就是师父,不可能是我爹!而师父是得道高僧,又怎么会与妖怪为伍!”

“你不信?你去问问那贼道人,当年把你们带出云州城的就有他一份!”初尘冷笑一声。

“师叔?”小和尚看向砚砂道人。

“她说得没错。”砚砂道人叹息道。

那是他最惊讶的一天。

前一天晚上,他还躺在屋顶叼着草根赏月,耳边是侯府家宴的觥筹交错声,可第二天,那个人便失魂落魄地跑来找他。那是他第一次见到那个人露出这样的表情。

“怎么了?”他从屋顶跳下来,一口把嘴里的草吐掉。此时尚未天明,破晓的第一缕阳光尚在东方的黑幕后蠢蠢欲动。

“初尘死了……”那个人的目光涣散,说话时有气无力,“初尘死了……我酒后失言,将她羞辱了……现在她化作了厉鬼要来杀我……”

“习武之人血气方刚,邪魅不侵,怎么会……”

“我……我下不去手……”那个人躲避着他的眼神,“我没办法再杀初尘一次……”

“你莫慌,我来对付她。降妖除魔正是贫道的拿手好戏。”他安慰着那个人,却怎么也想不通,那么美的一个女子,怎的就这么死了?难道说,真的是红颜命薄?

哪知那个人却慌忙摇头:“不要……你不要杀了初尘……”

他一皱眉,正想开口,一股妖气忽然从后方扑来。他转过身,眼前之人有着一副水做的身躯,样貌可怖,眉眼却可以依稀辨认,正是初尘。只见初尘恶狠狠地盯着那个人,一挥手,漫天的水柱激射而出。他刚掏出符箓,抽出长剑,却被那个人死死抱住。

“你不要伤她……”他耳边传来那个人焦急的声音。

他转头看着那张憔悴的脸,看到了那个人的两鬓一夜之间冒出的几缕白发。

“那就走!”他大喝一声,拽上那个人在那些水柱的攻击下仓皇逃窜。

“小公子,你慢点走。”不知逃了多久,他的眼前突然出现一个锦衣华服的幼童,蹒跚着步子,咯咯直笑。而他身后是一名年轻的侍女。

“吾儿!”他听到那个人的喊声,一把抄起幼童,然后御剑而起。再回头看时,那名侍女已变成了一片血雾。

他在某个山头降落,却发现那个人的眼中重新有了活力。他想,大概是因为孩子吧,孩子从来都是父母的动力。

“我想叫他思尘。”那个人和他说,然后带着孩子离开了。

两年后,他听说那个人出家了。又过了两年,他听说那个人修起了闭口禅,给自己起了个法号叫忘言。

“和尚的确是你爹,她也的确是你娘。”砚砂道人看着小和尚满脸的不可思议,又叹息一声。

他又看看愣在一边沉默不语的周书生,忽然想起,之前便是这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也是那样子拉扯着他,不让他降妖除魔。人总是这样,喜欢用一层一层的网将自己缚在其间,名曰保护,实为桎梏。

“师父。”小和尚又看向忘言和尚,“师叔说的……可是真的?”

忘言和尚背对着他点点头,却是不肯回头。

小和尚却恍然大悟,难怪他看这侯府总有一种熟悉感。

“没错,我就是你娘,被你爹逼死的娘!”初尘却又尖叫起来,这一次,她周围的湖水随着她的叫声不断溅起水花,和那缓缓飘落的雨滴一起将几人淋得湿透。她双眼紧紧盯着忘言和尚,尖声叫道:“你可知道,我受了多少相思之苦?我本看他行止有度,言语得体,不似一般的武人,哪知那次家宴后他百般竟羞辱于我。我实在忍不住,跳湖自尽。幸好老天开眼,让我化为这湖妖,又让我拥有这强大的力量,可没想到,他竟然就这么跑了!还带了我唯一的孩子跑了!”说着,她又大笑起来,“堂堂侯府大公子竟被我活活吓跑了!带着我的孩子一起跑了!还起了个法号叫忘言,竟是不敢说话了!”

“和尚,这是你的家务事,你可是想要自己解决的。”砚砂道人叹了口气,拉着小和尚和周书生缓缓退后。

“因为你,我恨尽天下一切有情人,却不能离了这湖。我捉了那些在湖上泛舟的相爱之人,剖开他们的胸,想要瞧瞧他们的心,却只看到了一团团污血烂肉。今日,我倒想看看你的心里到底有什么!”说罢,初尘手一挥,无数股水柱忽然升起,而后宛如千万支利箭向着忘言和尚当空刺下。

芸娘看看双方,也退到小侯爷身边护住他。

却见初尘一边挥舞着手臂,一边对着小和尚叫着:“好孩子,我忍受了十多年的相思之苦,你也别当那和尚了。和你这口不能言的爹在一起能有什么出息!待我杀了这个懦夫,你就还了俗陪着我,我们母子去享受天伦之乐!”

眼看着那些水柱就要刺到师父身上,小和尚不由自主地捂住眼睛惊叫起来。过了半晌,却没听到有什么动静,这才瞧瞧把眼睛睁开。只见师父已经闭着眼睛盘膝坐下,禅杖放在双腿上,双手合十,身周竟是佛光大作,抵住了那些水柱。

小和尚心下一松,却忽然想到,一边是爹,一边是娘,哪边占了上风都不是他所希望的。他求助似的看向师叔,可砚砂道人也只是摇着头叹息。

却在这时,断断续续的大笑声忽然传来,小和尚循声望去,却见芸娘担忧地抚着小侯爷的背,而小侯爷却一边咳嗽一边大笑,甚至笑出了眼泪。

小侯爷看着盘坐在地,身周放出蒙蒙佛光的忘言和尚,又看看发丝飞扬,愤而出手的初尘,终于忍不住笑了起来。笑声却牵动了伤势,小侯爷咳嗽几声,又忍不住放声大笑。

“夫君,你怎么了?”芸娘担忧地看着他。

“小侯爷,你为何要笑?”初尘也扭头盯着他。

“我在笑你们!我在笑你们啊!”小侯爷甩开芸娘扶着他的双手,撑着刀勉强站了起来,“我在笑大哥你,竟真以为是自己酒后失言将初尘羞辱了。我也在笑初尘,竟分不出旁人与自己丈夫的区别!”

“你待怎么说!”初尘收起攻势,转过身紧紧盯着小侯爷,忘言和尚也睁开眼看着他。

小侯爷抬起头直视初尘,双目通红:“那晚,我们都喝得酩酊大醉……”

他一直不甘心,不甘心大哥处处压他一头。大哥的武艺强于他,兵法强于他,就连初尘都是由大哥娶了。云州城里,人人都称赞大哥,却只知他为侯府二公子。

那晚的家宴,他们都喝多了,他的心头却忽然起了一股邪火。他不甘心初尘整日在他大哥胯下婉转娇啼,便借着酒劲假传大哥命令,让初尘去了别院候着,又诳了大哥先回去睡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