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青春蔷薇小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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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章 外公的葬礼

噩耗来自一个白雪皑皑的早晨。

带走外公的是突发性的脑溢血。外婆在电话里泣不成声,叶清欢刹那间感到整个世界一片空白,她什么都来不及想,脑海中只有一个念头,那就是即使天崩地裂,也一定要赶回去见外公最后一面。

叶清欢拒绝了陆家成陪同她一起回故乡,她只想一个人送外公走,有些悲伤注定是一个人的。佛经有云:“人在世间,爱欲之中,独生独死,独去独来。当行至趣,苦乐之地,身自当之,无有代者。”很多时候,世界虽大,却没有人可以与我们分担内心深处最隐秘最真实的悲欢。

虽然离放假还有一段时间,但叶清欢此前已经早早准备好了回家给外公外婆的礼物——一人一条毛裤,小镇湿冷,老人家年纪大了腿脚不好;然后外婆一双手套,外公一顶帽子,外公头上那顶帽子已经戴了十多年了,为了省钱就是舍不得换。前几天她给外公买好了一顶浅灰色的绒帽,特别保暖,可是外公却再也戴不了啦。叶清欢抱着毛裤和帽子,一个人在火车上哭得死去活来。

在此之前,叶清欢曾经无数次想象过第一个学期结束时回家的情景——当她提着大包小包,出现在小镇路口那棵大树下时,外公外婆便会相互搀扶着,向她走过来,接过她手中的东西,然后絮絮叨叨地说:“欢欢啊,看看,你又瘦了!”她怎么可能想到,当初考上大学时送她的是外公外婆两个人,而这次回去,在镇口大树下等她回来的,却只有外婆孤零零的一个人了。

外公在叶清欢的印象中一直是个沉默的老人。如果说外婆是一条河流,包容、柔韧,那么外公便是一座大山,厚重、刚强。外公身世坎坷,流过浪,参过军,逃过亡,后来外公在逃亡的路上认识了外婆,他带着外婆辗转来到这个开满蔷薇的小镇,再后来,解放了,外公在镇上小学做了一名普通的人民教师。由于外公人和蔼,又写得一手好毛笔字,每次过年时,都会有人来家里索要春联,而外公总是笑呵呵地有求必应。今年又快到过年时候了,家里的大门上却依然贴着去年的对联,曾经鲜艳的红纸已经微微有些泛黄,在冬日的寒风里显得那么凄凉。

叶清欢红肿着眼睛,搀扶着虚弱的外婆走进家门,首先进入她眼帘的便是那口黑色的棺材。“外公!”叶清欢一头扑在棺材上,哭晕了过去。等她醒来时,发现自己已睡在了那张熟悉的小床上。外婆坐在床边上,紧紧抓着她的手,抹着眼泪,不停地呼唤着她的名字。

“欢欢,你终于醒了!”外婆用力擦了一把泪,“醒了就好,醒了就好!欢欢,你外公已经不在了,如果你再有点三长两短,叫外婆怎么活!”

“外婆!”叶清欢一头扑向外婆的怀里。从此,这个世界上只有外婆一个人与她相依为命,为了外婆,无论任何时候,无论遇到什么样的事情,她都必须好好活着!

外公的葬礼定在于雪停后的一个清晨进行。按照小镇的习俗,去世的长者通常埋在小镇五里外的山上。街邻父老们抬着黑色的灵柩,唱着不成腔调却凄凉莫名的歌,一路护送外公走完他人生的最后一程。而叶清欢穿着白色的孝服,举着外公的遗像,与外婆一起走在灵车的最前面。

外公在小镇上人缘极好,葬礼进行得很是隆重,只到黄昏时街坊们才陆续地散去。叶清欢执意不肯跟人群一起下山,她让几位邻居大婶先护送外婆回去,她想一个人在外公的墓前再多呆一会,她还有很多很多的话想对外公倾诉。

太阳已经下山了,远方隐隐约约有人唱歌,叶清欢忽然想起了陶渊明的那首诗:“亲戚或余悲,他人亦已歌。死去何所道,托体同山阿。”不知道此刻外公的魂灵在哪里漂泊?他会不会冷,会不会寂寞?

叶清欢准备在镇上多呆几天再回学校,她想趁这段时间好好陪陪孤寂的外婆。对于一个风烛残年的老人来说,没有什么打击比风雨相偎了一辈子的老伴突然离开自己更为致命!叶清欢深深明白外公离世对外婆的伤害有多么巨大,她从早到晚守着外婆,寸步都不敢离开;待外婆睡着后又小心翼翼地将外公的遗物全部收在一个箱子里,然后再将这箱子搬去外婆看不到的地方。

过了好几天,外婆的情绪终于稍微平复了些,也勉强喝了点粥,叶清欢这才松了一口气——外婆是她现在在这个世界上唯一的亲人,外婆能健康地活着就是她这一生最大的福气。这天晚上,为了照顾外婆几夜没有睡过一个囫囵觉的叶清欢终于再也支撑不住了,她衣服也顾不上脱,往床上一倒就睡了过去。朦朦胧胧间,忽然外面响起了急促的敲门声,而且声音一阵比一阵大。叶清欢惊醒过来,勉强睁开惺忪的睡眼,下床去开门,令她万万没有想到的是,门外站着的人竟是她那十几年音讯全无的母亲。

“你是……你是清欢!”母亲穿着一件紫色的貂皮大衣,戴着白金项链,一副贵妇人打扮。容颜虽比以前老了一些,但眉眼还是以前的样子。她很快辨认出了自己的女儿,激动地扑过来,一把将叶清欢搂在了怀里。

叶清欢却本能地挣脱开那双手臂。十几年来,她无时无刻不想念着自己的母亲,无时无刻不期盼母亲有一天能回来重新将她搂在怀里。可那一刻,她却觉得眼前的这个女人很是陌生,陌生得仿佛她从来就没有见过。

母亲怔了一下,怏怏地走进屋里,跟在她后面的是一个长着啤酒肚的五十来岁的男人。

“欢欢,谁啊?这么晚了!”外婆颤颤巍巍地走了出来,看到面前站着的竟是自己女儿。“你……你,你还知道有这个家?”外婆一下子就呆住了,踉踉跄跄地退后了几步,幸亏叶清欢眼明手快及时扶住才没有摔倒。

“妈!对不起,前几天我在外地碰到一个镇上的老邻居,才知道……才知道爸爸已经不在了……”

“你现在回来还有什么用?你连你爸爸最后一面都见不着了!”外婆老泪纵横。

“妈,是我不对,是我不好!”母亲“扑通”一声跪了下去,“我这些年也过得难啊!”

“好啦,好啦,母女团聚是件高兴事嘛,你这干什么啊?”那个长着啤酒肚的男人一把将母亲拉了起来。接着他又咧着一嘴黄牙,对外婆说,“老人家,本来早就应该来看你们的,可是,我实在忙啊,哎,最近才知道伯父去世的消息,这不马上就和陈霜她赶过来看你老人家啦。来得匆忙,也没带什么东西,这点钱意思意思。”男人从怀里掏出一沓钱来,塞到外婆手里。

“你这是干什么?我不能要你的钱。”外婆将这沓钱重新塞给男人。男人看了看母亲,神色显得有些尴尬。他犹豫了一会,又把钱重新放到了怀里。

“妈,清欢,还没跟你们介绍的,这是老赵,管着一个小工地。”母亲低下头去。

“哦。”外婆没有做声。叶清欢轻哼一声,转身走进自己屋,重重地把门带上。

第二天,外婆早早起来做了一桌饭菜。刚吃到一半,男人的电话响了。他走到门外去接,声音压得低低的。叶清欢坐在窗前,离男人打电话的地方最近,隐隐约约听到“咱儿子怎么了”“好,好,我就回去”等只言片语。

“不好意思,不好意思,工地上还有事,我们下午就得回去。外婆,清欢,我和阿霜以后一定多来看你们!”男人回到桌前,满脸堆笑。

“下午就走?”母亲放下碗,一脸狐疑。

“我说了工地上有事,你没听到吗?”男人不耐烦地暼了母亲一眼,母亲欲言又止。

吃过饭,男人腆着啤酒肚,频频看表。母亲将男人叫到一旁,小声说,“我十几年都没回来了,现在你又说下午就走。能不能让我单独和妈还有清欢说说话,这些年我亏欠她们的实在太多了!”

“好,好,你们聊,免得以后又埋怨我。不过别耽误太多时间。”男人走到外面的空地上,点上一根烟。

“妈!”母亲向着外婆道,“女儿真的对不起你和爸,也对不起这个家!这些年……”母亲哽咽着,说不下去。

“哎,这都是命!”外婆转过身去擦了一把眼泪,“现在这个男人对你好吗?”

“有什么好不好的?还不就是凑合着过日子!”母亲淡淡地说。她止住哭泣,从随身带的精致坤包里拿出一沓钱和一对耳环,“妈,这些钱你一定得拿着,年纪大了身边没点钱,可不行。”母亲又走到叶清欢身边,“清欢,妈妈也没什么送你的,这对耳环是妈妈最喜欢的,妈妈年轻时……”

“谁稀罕你的破首饰,破钱!”叶清欢用力甩开母亲的手。

“清欢,你怎么这样对妈妈说话?”外婆呵斥道。

“妈妈?我没有妈妈!我只有外公外婆。”叶清欢冷冷地看着这个依然颇具风韵的女人,“在我最需要你的时候,在外公外婆最需要你的时候,你在哪里?你配作我的妈妈吗?”

“对不起,对不起,清欢!”母亲拽住叶清欢的胳膊,“可我也是有苦衷的,当年我在家乡实在呆不下去了,才把你送到外公外婆这。我一个人在外面,除了唱戏什么都不会,吃尽了苦头,幸亏遇到你赵叔……”

“赵叔?我呸!”叶清欢指向屋外那男人,“他有老婆的,对吧?”

“嗯。”母亲难堪地点了点头,脸上一阵红一阵白。

“哎,小霜啊,你怎么又做这种事?你还嫌当年丢人丢得不够嘛!”外婆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我也不想的!可是,妈,清欢,你们知道一个女人在外面多难吗?”母亲从坤包里摸出一盒女士烟,抽出一根点燃,“我只想身边有个男人爱我、疼我,让我衣食无忧,难道这也有错吗?”

“所以,你就可以一次又一次破坏别人的家庭,你就可以抛下父母,抛下年幼的女儿这么多年!”叶清欢气鼓鼓地站了起来,“现在的你和一只被关在笼子里的金丝雀有什么区别?你这一辈子除了男人,还知道什么?你这一辈子就没想过靠自己的力量站起来?!”

母亲不再说话,只是一根接一根的抽着烟。烟雾很快就在小小的房间里弥漫开来,母亲美丽的面容氤氲在雾气中,像一段绮靡而没有灵魂的乐章。

这场三代人的谈话注定不欢而散。母亲在那个男人的催促下,不得不马上离开。临走前,母亲将那叠钱硬塞到外婆手里,又转头望着叶清欢,“清欢,我知道你看不起妈妈。但妈妈还是想告诉你,美丽是一个女人最大的资本,爱情什么的都是狗屁!趁着年轻找个有钱人,别像妈妈这样,人老珠黄了,还要做别人的小三!”

“你是你,我是我,我就不信女人不能靠自己的力量活得好!”叶清欢侧着身子,强迫自己不看向母亲离开的方向,任凭眼泪在眼眶里一圈一圈痛苦地打着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