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大火
老道姑说到这里,长长出一口气,颤着手端起一盏茶,啜了一口,陷入深思:“我至今还记得那画中的胜景,好一个奢靡富贵窟,金碧辉煌,美酒佳肴,丝竹歌舞,连吃饭的碗都是银的,我当时便想,如若能一直都如此享受,可是不枉此生了。便同师父说:‘这里哪是妖魔之处,分明是仙境极乐,可惜师兄没能跟着来。’师父不过笑笑,眼观歌舞,摇头晃脑,也似沉醉其中了。忽然,他看见坐在主人位上的胖汉,命侍女拿来一面镜子。师父一见那镜子勃然色变,当时便要拉我离开。那胖汉百般挽留,师父趁其不备夺了那镜子,用镜子照破画壁,将我送出。我出那画壁便浑身疼痛,筋骨仿佛拉长断裂,锥心之痛难以言表,直至昏过去。再醒来时,外面竟然已是傍晚,强撑着站起来,双腿如同灌铅,走几步便气喘吁吁,伸出双手看,竟是一双青筋毕现的枯瘦老手。我惊恐万状,至院中向水缸内望去,才发现自己一夜之间已从孩童变成一个老妇。仓惶中,只见道观门槛上趴着一个满头银发的佝偻老人,张着嘴啊啊的叫,居然是师父。我连忙过去想把他扶起来,师父一把攥住我的手,涕泪横流说:‘我不听金甲神将之命,又动了享乐的贪念,合该受如此报应。只是连累了你……咳咳,青霄,那画中绝非胜境,乃是极大的凶恶诡异之地,为师死后,望你能守住这里,以防旁人误入,你若能在此守十年,便有你的一番造化……’师父此时已气若游丝,回想他多年以来对我的养育之恩,我忍不住失声痛哭。师父直了脖子,瞪大双眼指着天,声嘶力竭说:‘我已修行六百年,只差一步便能羽化登仙,如今这一遭在劫难逃,是我未能看破放下,是我的命数,我恨,我恨,我恨……’大喊三声‘我恨’,一滴泪从眼角滑下,头一歪气绝身亡,死不瞑目。”
老道姑哽咽难言,以袖拭泪,片刻,方才收拾心情道:“我收敛了师父的尸骨,原本害怕这个地方,想远远走了。可做人要知恩感恩,师父既然要我守住这里,我便要守满十年,也算还师父的情,了却心愿……何况,师兄自那日偷偷下山听戏便再没回来,我一个人孤孤单单无依无靠,也实在无处可去。”老道姑苦笑,“今年便是我守在这里的第十年。原都是我一个人清静度日,这附近的村民都不到这里来。而你偏偏要来这偏僻的小庙来借住,我恐你夜半听到声音,忍不住要去开门,便每晚都在庭院里守着,想不到,你还是去开了那扇门……”
于士俊呆呆坐在桌边,道:“那壁画里究竟是个什么所在?为何,为何我们从那里出来都变成这个样子?”
老道姑摇摇头道:“我也不知,我翻遍了师父留下的书,也查不出究竟。那画中有天宫之景,我想,兴许那夜宴真是神仙地也说不定,因为天上一天,地上百年,出来焉有不老的道理?我在里面呆得久了,便老成如此,你在里面呆了个把时辰,便比我年轻些。”
于士俊沉思着摇头:“不对,既是天上神仙,又为何先诱人进去,再将人赶出,如此凶神恶煞,必是妖邪。”他把那面从壁画中带出的镜子拿在手中,翻来覆去也看不出蹊跷,抬头瞧见从壁画中抱出的女婴正坐在老道姑怀内,玉雪可爱,睁着一双圆圆的大眼睛,不哭也不闹,安静乖巧得像一尊瓷娃娃。
他猛地站起来,掷铜镜于桌上,一把将那女婴抢过来道:“此女不祥,乃是妖孽,必要除之!”说着拎起便往外走,老道姑连忙跟在后面道:“上天有好生之德,于老爷,你要将她带往何处?”可她毕竟年迈,追赶不上。
于士俊夹着那女婴往山下走,甩开那老道姑便停下脚步,见地上有一块大石,便想把那女婴砸死。刚把石头举起,却见那小女婴粉嘟嘟的小脸,天真无邪,吃着指头,瞪着圆溜溜的眼睛瞧着他,实是憨态可掬。
于士俊到底是个心软良善的读书人,哪里下得去手,只得叹一声把石头放下,目及四周,见不远处有一条小河,暗想道:“不如把这孩子扔到河里,我捂住耳朵转身便走。”想着走到河边,便要把女婴丢入河中。可一看那小女婴肥满白嫩的小脸,又心下惭愧,自问道:“于士俊啊于士俊,你又不能确定这婴儿到底是不是妖孽,却要夺她性命,万一错了,岂不是枉杀无辜。”想想又把孩子抱回去,可转身走了两步又想:“不对,我一夜之间老了二十岁,就是在那邪门的地方,这孩子从那壁画的,而且她的母亲还想加害于我,如若她真是妖魔,放任她活着岂不糟糕。”又转过身走到河边。可接下来又想:“不能这样草菅人命,这小婴儿活脱脱人的模样…….”
几次三番纠结,干脆坐在河边的石头上,把那女婴放在脚边,回想前一夜的经历,恐惧、悲伤、惊悚皆涌上心头,不由哭了起来。哭了一盏茶的功夫,隐隐约约听见嘈杂声,用袖子擦擦眼睛,抬头一看,只见半山腰上水仙庵那里火光冲天,冒出滚滚浓烟。
于士俊大吃一惊,连忙夹起那孩子往回跑。
气喘吁吁回到水仙庵,只见大火烧成了片,有村民看见火光过来救火。于士俊慌忙寻找,呼喊,却不见老道姑的身影。他愣愣的站在那里,只见烈火吞噬,将那座偏殿包裹在火舌里,仿佛要将那里的秘密一点一点舔舐干净。仔细听,似乎还能听到壁画中传来凄厉的哭喊声。
恍惚中,他好像听见小女婴在笑:“咯咯。”
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一卷 壁中人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