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宗昌看看她的神色,又笑起来,道:“昨晚上那对师徒还记得吧?”
小素仙道:“记得,他们如何了?”
卫宗昌道“他们师徒好得紧,宁虚子后半夜就醒了,吃了两只烧鸡,说是要压惊,我看红光满面,无甚大碍。问他为何到那庭院里,他一口咬定是奉郡王爷的命,我觉着他在撒谎,偏郡王也替他遮掩,也就只能如此了。但是那小童儿玄玄子说,他看见你凭这一盏灯通了幽冥。这盏灯在一部上古道书残卷里有记载,名叫常寂灯,使用之人凭咒语可将其点燃,能通天地鬼神,但是早已失传。但即便找到,倘若不知咒语,这灯便是个废物……”他身子前倾,与小素仙眼睛对着眼睛,相距不过三寸,道:“我是想问问姑娘,是如何知道这咒语的?”
小素仙心里一跳,瞬间慌乱,又镇定下来,脸上涌出笑容:“八爷爱说笑,我哪知道什么咒语,我要这么厉害,昨儿还会被那妖怪追得满院乱跑吗?那小童儿年纪小,说话颠三倒四的,恐是昨夜受惊,记错了。”
卫宗昌见她如何都不肯说实话,不由面色微沉。
小素仙眼神闪烁。这卫宗昌是个笑面虎,总是面带笑意,如沐春风,但这脸阴下来,无端端让人脊背发凉。
卫宗昌坐直身子,恰能看到窗外晾衣裳的绢霞,不禁又笑起来,对小素仙道:“方才姑娘说,除了那灯,你这里的东西我随便挑,是也不是?”
小素仙因他的试探心烦意乱,巴不得快些将他打发走,连连点头道:“不错,不错,卫八爷看上什么了?”
卫宗昌向窗外一努下巴:“你那个婢女。”
小素仙笑容一僵:“绢霞?”
卫宗昌含笑着看过来:“怎么?素仙姑娘又舍不得了?”
小素仙道:“我说的我的东西,绢霞不是物件!”
卫宗昌双目如炬:“可她也不是人呀。”
小素仙默了默。
卫宗昌继续道:“这小绢人儿有趣得紧,这裁布剪纸为人的手段,本也不算太稀罕。有些是召孤魂野鬼、山精树魅附在其上,但免不了怕火畏水,且只能驱役一两个时辰。但像这小绢人儿不怕水火,能做饭洗衣,甚至喜怒哀乐如同真人一样的,倒真是少见。依我看,这小绢人好似得了什么机缘,这机缘的来路可能不甚光明正大,兴许她得机缘的那一位,我还认识,也未可知。”
小素仙眼皮一跳,眯了眯眼,似笑非笑:“卫八爷,您这是威胁吧?”
卫宗昌笑道:“是姑娘多想了,卫某从不威胁人。”
小素仙扭头往窗外看,绢霞正哼着歌,把一块洗净的帕子挂在绳上。她叹了一口气:“势必人强啊……卫八爷,实话实说,我这灯,是靠梦里的指点。”
卫宗昌精神一振:“梦里?”
小素仙道:“不错,梦里啊,有个白胡子老头儿,经常给我托梦,说我有道灵光从天灵盖上喷涌而出,根骨清奇,简直是百年一见的天纵奇才,非要收我当弟子。可是我啊,就是个普普通通的小丫头,没什么宏图大愿,自然不肯听他的。他跟我讨价还价,说给我个宝贝,送我一盏灯。等过两日,我去街上,正看见有太监偷了宫里的东西出来卖,就有这么一盏灯,跟梦里老头儿跟我说的灯一模一样,我就买回来啦。”
卫宗昌皱眉:“是个白胡子老头儿?不是个姑娘?”
小素仙道:“没错,姑娘能长胡子吗?我梦里就是个老头儿。”
卫宗昌道:“那咒语你如何会的?”
小素仙继续胡编道:“就是白胡子老头儿告诉我的,让我每次用这灯的时候,都让我默念‘常寂道人,常寂道人’,这灯就能亮起来了。”说完连忙做西子捧心状:“哎哟,昨夜吐血太多,这头晕目眩,血不归经,这又难受了,我再休息一下,再休息一下……”
卫宗昌沉思片刻,又笑起来,站起身道:“好了,我知晓了,你受了伤,把药吃了好好休息,在下不叨扰,告辞了。”说着推开门走了出去。
小素仙松了一口气。
绢霞马上奔进来,趴在床头道:“阿姐,那小白脸说了什么?没有欺负你吧?”
小素仙一戳绢霞的额头:“这会儿知道担心我了,方才谁那么没义气,说跑就跑了?”
绢霞捂着脑门,嘟着嘴道:“谁说我跑了,我一直在窗外盯着他呢。他要是图谋不轨,我便攻其不备,和他拼命。”又小声道,“阿姐,他什么来路啊?厉害得很。我以为是他把你打伤,便要用擀面杖教训他,可他一掌下来,险要将我拍回原形。”
小素仙摇摇头:“他什么来路我也不清楚,但为人精明得很。”想到那块玉牌符箓,又不踏实起来,继而又想起昨夜背上连中的三掌,还有那一角白色的衣衫,心里不禁笼上一层阴霾。
*
卯时,郡王爷依着平日的惯例,该起床了。郡王早先都是寅时起床,梳洗妥当便乘轿朝,可如今革命党闹得厉害,人心惶惶,郡王也便没心思去金銮殿上给小皇帝磕头了,加之近年来身边接连有了芸香、拾翠这样天姿国色的美人,深陷温柔乡,索性告假,每天多睡一个半时辰。
按着往日的规矩,当值的丫鬟婢女鱼贯而入,在门外候着,捧着巾、帕、盆等盥洗之物,还有的上前奉上一碗早上新熬的莲子羹。此时,当晚值夜的丫鬟上前跪倒在地,喊:“郡王爷吉祥。”这是叫起。往常听幔帐内咳嗽一声,便知是郡王爷起来了,方能挑开屋内的帘子,让伺候的下人进来伺候梳洗。
可今日,端着巾帕等物的丫鬟婢女,却不见值夜的剪春通报,疑惑间,却见剪春正歪在外间的暖阁门口,痴痴迷迷,笑一时,呆一时,口涎淌下来,竟好像傻了。旁人来搀她,她开始茫然,继而挣扎,张牙舞爪道,跪地怦怦磕头,口中不住道:“我错了,我错了拾翠姑娘。饶了我吧!饶了我吧!”众人吓了一跳,唯恐她惊扰郡王,上前一把堵住嘴,两个有气力的丫鬟连拉带拖将她拉出了门,将她送回跨院。
月桐见剪春形容痴傻,问她人事,也只是傻笑,俄而做惊惶之状,三伏天里裹着棉被蜷于墙角。月桐心窝发酸,抹了一把眼泪,不由连连摇头。
此时拾翠悄悄经过,见剪春如此,不由连连冷笑。
——瞧,这便是她为何要变成美人,她原本一无所有,备受欺凌,而今,这张千娇百媚的脸让她有了郡王的宠爱,她出人头地,站在众人之上,不单坐拥荣华富贵,更能报复昔日所受的屈辱,谁曾经欺负过她,她必要千倍百倍的回击过去,这才是她想要的快意人生。
剪春瞠大双目,抱着头,口中喃喃道:“饶了我吧……饶了我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