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宗昌点点头,转身进去了。
正此时,从旁边一家书局里跑出个七八岁的小女孩,一眼瞧见于素仙,立刻满脸惊喜,口中喊道:“姐姐!”跑到于素仙面前,抱住她的腰。
于素仙摸了摸女孩的脸,笑了起来:“樱桃,你怎么在这儿?”又手忙脚乱去摸身上的衣兜,“上回你说想要的宫花,我今天刚好得了一朵,放在身上了。”说着从袖里摸出一支堆纱的宫花,样式精巧。又掏出一把铜钱塞在她小手里,轻声道:“去买糖吃。”
樱桃欢欢喜喜的接过来:“谢谢姐姐!”又笑道:“姐姐,我偷听爹娘晚上说话,咱们要搬家了,说京城不太平,爹爹攒了四锭金子,说要回老家买宅子搬去住。姐姐,你跟我们一起走吗?”
话音未落,一个五十多岁的男子手里拿着几本书从书局中出来,口中道:“樱桃,你怎么自己跑出来了,让爹吓了一跳。”见到于素仙一愣,脸立刻沉下来,把樱桃拉开。
于素仙看看那男子,低声叫了一声:“爹。”便低下头。那男子正是于士俊。
樱桃看着于素仙,眼睛忽闪:“姐姐,你什么时候回家?”
卫宗昌正端着一碗酸梅汤从铺子里出来,正看见于士俊面沉似水,厉声道:“回家?回什么家!她要是还一天到晚沉迷那些怪力乱神东西,就永远别回家!”
于素仙低头不说话。
樱桃摇摇于士俊的手臂,小声道:“爹,你不要骂姐姐......”
于士俊指着于素仙,低头对樱桃严厉道:“你听好,你这个姐姐,成天迷恋鬼怪妖精这些乌七八糟的事,就要成癔症了,郡王府的贵人们好心才收留她,你万不可跟她一样!什么时候她正常了,什么时候才是你姐姐!”言罢瞪了于素仙一眼,冷冷道:“我可没这样的女儿!”拉着樱桃转身就走。
樱桃还留恋,几步一扭头,眼眶红红的看着于素仙,手里的宫花也掉在地上。
于素仙蹲下身,把宫花捡起来,掸了掸上面的土。
此时天边“轰隆”一声,一阵狂风刮过,紧接着雨点噼里啪啦的打了下来。卫宗昌上前将于素仙拉到店铺屋檐下,掏出块帕子给她。
于素仙摇摇头,用袖子拭了拭脸,又看看那朵宫花,默默收了起来。于士俊在外人面前待她多少还有两分情面,维持着“父女”的名义。如今私下里相处的情形让一个外人看见,于素仙有些难堪,还有点尴尬,尤其她这不幸还是让卫宗昌亲眼目睹,让她有种格外的别扭。
雨越下越大,天地仿佛被数千条细线连接起来。二人在屋檐下站立无言,卫宗昌忽然递给她一个摊开的纸包,里面装着酥糖:“吃一块?”
于素仙抬眼看他,他嘴里正吃着一块酥糖,嘴边还有沾上的芝麻,挑挑眉毛:“我小时候要是受罚挨打,哭完之后总是要吃两块糖。知道为什么吗?”他舔唇边的芝麻,似是有些感叹:“我那时候好像就隐隐约约知道人生的苦比乐多,老天爷给的不如意就足够折腾的了,自己就该对自己好一点。吃块糖,嘴巴甜了,好像也能把苦冲得淡一点。其实后来长大了也不爱吃这些甜腻腻的东西,不过这个习惯好像改不了。”他又把纸包举了举,“来一块?”
盛情难却,于素仙拿了一块酥糖放到口中,酥脆香甜,味道委实不错。
“其实吧......”卫宗昌含着糖,字斟句酌,“人和人的眼界和知见本来就是不一样的,所以别跟眼界不一样的人争辩,也别因为他们所作所为伤心,就算是至亲也一样。”
于素仙朝卫宗昌看过来,她听得出,这卫八爷正在安慰她。这会儿尴尬的情绪已经消退,既然被卫宗昌撞见,她反倒释然:“没什么,我早就习惯了。”
“你爹......一直这样对你?”
“也不是一直,爹虽然爱板着脸,可对我还是好的,直到我渐渐能通法术,常能看到异象,他就变了,把我送到郡王府家庙陪老福晋。我再回家,看他和弟弟妹妹一起其乐融融,自己就像个外人,后来我也不再回家讨他的嫌......府里给恩典允许探亲,我就悄悄去看小妹妹樱桃。”
她还记得六岁那年,于士俊一天晚上喝醉,她拿着小手巾过去想给爹爹擦擦脸,却被他指着大骂:“你这个壁画里出来的妖孽!害我好苦!妖孽!滚!”她的眼泪含在眼眶里,颤着声音叫了一声:“爹爹。”于士俊愈发发了狂,将枕头、茶碗都砸到她身上:“我不是你爹!你是妖孽生的……你天天说做稀奇古怪的梦,看见鬼魅,是不是还要给我带来厄运?是不是想要我死了才罢休……那壁画,偷了我的青春,误我一生……”他倒在床上,鼾声渐起,后面的话便低低不可闻了。她双手抱膝在屋角坐了一夜,然后便住进了郡王府。于士俊每个月都差人送钱给她,偶尔也有衣裳和吃食,却很少同她见面了,即便遇上,也是淡淡应和两声。
卫宗昌拧着眉,良久说了声:“对不住,我不知道你爹这样对你,还问你为何愿意在郡王府当半个奴婢。”
“......你这些年受委屈了。”
于素仙看看卫宗昌,见他皱着眉头,神情有些凝重,不由笑起来:“没什么好委屈的,还有绢霞陪我。这些年我总在想,人生那么苦,怎么才能活得舒坦些,想来想去,一要有真本事,安身立命;二就是心宽,什么都能往心里装。我想得开,所以这些年经的委屈大半也都忘光了,还挺快活。”
她说着笑了笑,眉眼都笑得弯弯的。她不笑时面容有些清冷,但笑起来便像春梅初绽,这热烈的笑容,似乎与他记忆里的人更像了。
卫宗昌也看着她笑,半晌,于素仙耳边传来他低沉的声音:“以勇气改变能改变的,以胸怀接受不能改变的,说起来容易,做起来却很难。我本来是想安慰你的,没想到反倒听你说了这些话。”他说着伸出手,在她的头顶轻轻揉了揉。
这举动有些冒犯,可他的眼神却十分温柔,还带着两分心疼。于素仙怔住,从来没有人用这样的眼神看过她。他以为自己是她什么人,在她面前装情圣么?她觉着有些可笑,也觉着有些牙酸,然而她的喉头却一下子哽住,眼眶居然有点热。她扭过头,不去看卫宗昌,只瞪着外面飘落的大雨,她讨厌自己这样感动,似乎在卫宗昌面前她就很容易软弱,她一路都是踽踽独行,从不敢奢望,卫宗昌便像个遥不可及的梦,她知道,自己在他身上的任何期待,最终都会落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