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5 温柔乡
此时乐声又响,几位舞伎身披彩衣载歌载舞,钿璎累累,戴步摇系琼琚,珠玉相碰,叮当悦耳,正是如云似梦,姿态优美,颇有流风回雪之态,翔云飞鹤之势。
于士俊却十分不安,东张西望,辨不清自己是从何处入这画中,亦或是黄粱一梦?心头惶惶,想要回去。
夜来在一旁殷勤劝酒,见于士俊魂不守舍,便笑道:“贵客,这几位正在跳《霓裳彩衣舞》,舞姿是极出众的了,莫非贵客不喜欢么?”又低声道:“这伴奏的乐师是贺怀智和纪孩孩。”说着伸指指点,“贺老技艺高超绝伦,是专门给皇上和杨贵妃弹琵琶的宫廷第一人,贵客当真耳福不浅。”
于士俊一愣,道:“什么皇上?杨贵妃难不成是杨玉环?”
夜来用袖子掩口轻笑,也不回答。
于士俊向几个乐师望去,只见当中坐一位老者,怀抱琵琶,手指上下翻飞拨动,嘈嘈切切,技艺超乎常人,暗想道:“唐朝天宝年间确有一位贺怀智,乃唐朝宫廷梨园三百弟子中琵琶第一,能以石做琵琶身,常与玄宗、玉环、李龟年一起奏乐。若此贺怀智为彼贺怀智,那就太蹊跷了,唐朝已过去几百年,贺怀智早已作古,如今……如今怎么还活着?难不成真的成仙了?”
正想着,夜来以银筷给于士俊布菜,口中介绍道:“贵客看这几道菜,分别是金乳酥、水晶龙凤糕、金银夹花平截、长生粥、见风消、贵粉红、御黄王母饭、玉露团、八方寒食饼,都是宫廷御膳,民间哪有这等口福?”说着又将一个银平脱食碗端到于士俊面前,抬头看了那胖汉一眼,见其正痴迷的看着舞蹈,并未留意这里,遂轻声道:“这碗羹汤叫‘露华浓’,是贵妃最爱吃的,因李白给她写的那句‘春风拂面露华浓’的诗而得名。”
于士俊是极聪明之辈,听此话心中愈发不安,暗想道:“那句诗是李白给杨贵妃写的三首《清平调》中的一句,想来这杨贵妃必然是杨玉环了,皇上指的是唐玄宗李隆基。方才那胖汉说此地是仙境,可这歌姬所言又句句不离唐朝宫廷,那胖汉是何人,这里究竟是何处?”想来想去便坐不住了,想要告辞,双手撑地便欲起身。
此时一双玉手伸过来,按住于士俊的腿,他一怔,只见夜来对他微不可查的轻轻摇头,目光恳切,似有乞求之意,于士俊一愣,便顿住了。
夜来倒了一杯酒在平脱玉觚中,双手奉于于士俊道:“大人请喝酒。”
于士俊迟疑。
那胖汉朝这里看来,夜来眸中隐有急色,将手向前伸了伸:“大人请喝酒。”
于士俊便接过玉觚,吃了半盏,只觉满口清香,入口绵甜,竟是从未尝过的上乘酒。
夜来道:“此酒名曰‘桑落酒’,乃宫廷御赐之酒,大人喜欢便多尝些。”说着执壶又倒。
于士俊又一怔,盯着酒杯暗道:“杜甫写过‘坐开桑落酒,来把菊花枝’的诗句,此酒天下闻名,可惜本朝之初,酿制之法便失传了,天下引以为憾,想不到此处竟有!这里虽歌舞升平,极尽尘世享乐荣华,却处处透着邪门古怪,非是久留之地。那老道姑疾言厉色警告我不许打开那门……。”想到此处,心中一吓,手一松,酒杯便咕噜噜滚在地上。
那胖汉朝此处看来,夜来掩口笑道:“大人不胜酒力,这是吃醉了,我来服侍大人更衣。”说着起来便搀扶于士俊。
于士俊有心告辞,拱手道:“大人,在下……”
夜来却强扯住他,打断道:“大人衣裳全是酒气,要换一换的,莫要担心,此处备有衣裳,还有醒酒汤。”说着双手架住于士俊一臂,拽他便走。
于士俊还欲开口,见夜来背对胖汉偷偷与他使眼色,秀美蹙起,看神色将要哭了。
美人楚楚可怜自然别有风情,于士俊于心不忍,又想道:“这夜来方才每句话听起来普通,却句句都似提点,当中恐怕有蹊跷,瞧她并无恶意,不如跟她去。”
此时那胖汉道:“去吧,让人准备一套好衣裳。”
夜来口中应着,将于士俊从屋子后门处拉出,外面便是曲折回廊,于士俊展眼望,才知屋外别有洞天,竟是一处极大极宏伟的庭院,庭中点缀怪石,碧草成荫,牡丹芍药遍地开放,花团锦簇,美不胜收。只是外面天色混沌,虽有亮光,却不见日月星宿,辨不出早晚。他朝周遭看,只见十步左右便站有一侍女,虽粉面低垂,神色恭谨,但他二人一举一动皆在其监视之中。
顺着回廊,夜来将他引到附近一处屋中,门口站着两名十五六岁的紫衣侍女,夜来道:“取一套新衣裳给大人。”说着引于士俊入内,进去便能闻到一股扑鼻暖香,只见屋中陈设极尽豪奢之能事,墙边设多宝阁,皆是珍玩奇物,并挂有名人字画,于士俊上前一看,是一幅《山溪雨霁图》,居然是三国时期曹不兴的真迹。绕过一扇八角花鸟屏风,里面乃是一张帖花檀香床,铺着玫红葱绿平细绸缎锦褥,绣鹅毛毡幔帐。
此时有侍女端托盘入内,当中托一套衣裳,夜来取下展开,只见是一件紫罗绯罗金丝袍,那侍女退下,夜来便上前给于士俊宽衣。
于士俊连忙推脱道:“这不可,姑娘,这里是什么地方?我想回去,可否与我指一条明路?”
夜来脸色一变,连忙捂住于士俊的嘴,东看西瞧,唯恐有人听见,片刻,见四周无异状,方才道:“大人,万万勿提‘回去’二字,否则恐有杀身之祸!”
于士俊一怔,此时屋门被人推开,有侍女端了铜盆,另一人拿了面巾和皂角。夜来道:“放到桌上,你们出去,我亲自服侍大人。”待人出去,夜来方才压低声音道:“还是先由我服侍大人更衣吧。”说着去解他衣衫。
于士俊连忙躲闪,低头却闻到夜来发中幽香,不知为何,陡然从五内升起一股炽盛淫心,面红心跳,压抑不住,不由向后倒退几步。夜来仿佛知其意,上前抱住于士俊的腰,低声道:“如蒙大人不弃,夜来愿自荐枕席。”
于士俊只觉此举非君子所为,竭力将她推开,但俄而头脑渐渐昏沉,竟不由自主将美人搂在怀内,朦胧中,似乎夜来拽下床帐,二人一并滚上锦床,宽衣解带,正是香暖金猊,被翻红浪,当中旖旎不消细说。待收了云雨,于士俊方觉神智清醒,满腔疑惑,刚欲开口,却听夜来低声啜泣。
于士俊伸手抬起她白皙的下巴,只见一张梨花带雨的脸,不由让人心生怜惜,因问道:“你为何哭?”
夜来忙将眼泪拭了,将幔帐撩开一道缝,见四下无人,方才小声道:“方才算计大人亦是奴家不得已。只是当中有着极其诡异,极其蹊跷,但凡来这里的人,主人都派人暗中监视,奴家只好出此下策,毕竟枕席之间极隐秘,旁人无从听闻。我知大人满腹狐疑,这便将我所知告诉大人,还请大人慈悲,助我一助。”
于士俊听她说得郑重,不由凝了脸色道:“你说。”
夜来道:“我本是靖恭坊的歌伎,原有些小名气,日子也还过得去,但因安史之乱,都城凋敝,我和妈妈也无处安身,镇日惶惶。此时有一豪门大户邀我上门唱歌娱宾,但来宴邀之人神神秘秘,不肯告知主人姓名。此时战火连天,我虽好奇何人还有闲心纵情宴客,但主人家出手阔绰,又允我们母女可在他府上暂住,我便上门了。”
说到此处于士俊忍不住轻轻“啊”了一声。他终于想起夜来其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