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哲学与哲学大师对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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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子女的青梅枝下,只有母亲最知甘苦最尽甘苦

即使仅仅是一瞬,这一瞬间的明澈如青梅的光泽,可以萧条地滋润许多年,或者一生。

最初见到“青梅煮酒”这个词,恍惚间就看见一个不知什么朝代的丫鬟,悠闲轻快地扇着风炉,一位迂腐而可爱的老学士摇头晃脑地吟着诗文,水壶里的茶香随着咕嘟嘟的水汽冒了出来,一种淡淡的辛酸和清凉弥漫开来,数不尽的人生况味涌上心头——青梅煮酒,大抵如此吧?

没有太特别太奇怪的味道,仿佛所有的人都经历过它或者有必要经历它,而且多发生在年少岁月,有着青梅的苦涩与芬芳。又因为是对旧事的启封,所以多少有几丝老酒的韵味。在心情的簇拥下,将老酒一点一点温热,故去的一切又活了过来,皱缩了的果子渐渐地舒展,人看到了过去的自己,如此不堪回首的稚拙与清晰——青梅煮酒时,人在蒸发逸动的水雾里,注视着自己朦胧的过去,有笑有泪,有着一种短暂的永恒。

偶尔翻阅过去的一本旧剪报,发现有几篇文章很有趣致凑在了一起。一篇是史铁生的《秋天的怀念》,写他瘫痪后母亲的一些片段,笔调里蕴含着一种令人心痛的平淡。在他终于同意陪母亲去北海看菊花之后,“她高兴得一会儿坐下,一会儿站起来:‘那就赶紧准备准备。’‘哎呀,烦不烦?几步路,有什么好准备的!’她也笑了,坐在我身边,絮絮叨叨地说着:‘看完菊花,咱们就去“仿膳”;你小时候最爱吃那儿豌豆黄儿。还记得那回我带你去北海吗?你偏说那杨树花是毛毛虫,跑着,一脚踩扁一个……’她忽然不说了。对于‘跑’和‘踩’一类的字眼儿,她比我还敏感。她又悄悄儿地出去了”——一位怯生生急重重的母亲在茶炉的烟雾中走出来,呛得人咳然生泪。子女的青梅枝下,也许只有她最知甘苦也最尽甘苦。另一篇是《深圳来的王莲》,记不得是从哪家报纸上剪下来的了。也是白开水般的口气,说一名叫王莲的深圳女编辑来内地约稿时的剪影。“她开口就报稿费,然后就希望作家们跟她签下‘君子协定’,不断地追问,她什么时候可以得到稿子,在她上火车之前行不行。作家就被逼问得很狼狈,王莲就很尴尬……”作为深圳女性,王莲活得像月光下的蜥蜗一样紧张,自她女儿听得懂话起,她就教导她要美丽,要坚强,要才智出众,要咄咄逼人,然而她也有恍惚的时候,有时她摸着女儿的黄头发,“心想要不要把她留在深圳这样残酷的地方成人,将来成为一名针都刺不出血的美貌女强人”。她也讲自己的梦,“梦见木棉树阔大荫凉的叶片完全变白了,而后在风声里萎落一地……我一下子想到了自己年纪轻轻就老去的头发,在梦里跌了一层楼,惊醒了……房间里是雪白月光——深圳的后半夜竟也有如此完整的月光……”无论文明多么发达的地方也不能逃避月光——照彻心灵的月光。月光之下的人一样地脆弱和孤独。在如此的月光中,特区和内地,男人与女人都已无所渭了,一些功利目的与激情冲动更显得幼稚可笑。一切归结到本质的时候,思想的回归超越了一切。

多年之后的人们也许不明白深圳与其他地方相比有什么特别之处,也许不明白深圳的王莲与内地的王莲有何不同,但他们也许会明白史铁生的母亲为什么不说“踩”与“跑”,也许会明白王莲教女儿做美貌女强人时为什么会神情恍惚。人,归根结底总归是人。虽然在繁华中忙于追逐,在追逐中不断失落,在失落时感到悲哀,在悲哀时偶尔看清了自己——即使仅仅是一瞬,这一瞬间的明澈如青梅的光泽,可以萧条地滋润许多年,或者一生。

在过去中积累现在,在现在中赌押未来。有一天,没有未来了,你站在现在的悬崖上回首过去,苍苍茫茫,山山岭岭,如一幅淡妆浓抹的山水画,留出大片丰富的空白。亦如一幅疏梅图,虬枝上进出的几颗梅朵如婴儿的唇——那也是青梅吧?而你的泪,历尽沧桑,终于冷漠地落下来,脚边的一株草啜饮了它也会醉的——那泪也是酒吧?

而我只知道,许多路不是脚走出的。心里的无数经纬,不可描画,却朗朗在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