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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95章 兰陵缭乱(全集)(161)

真相(1)

隆冬的夜晚,地面上铺着一层厚厚的雪,四周一股股寒气直往骨头缝里钻。正如长恭此刻的心情。

就在侍卫们准备动手的时候,木易忽然轻轻笑了起来,“皇上,在这之前,我想你可能有兴趣看看这样东西吧。”说着,他从怀里掏出了一卷东西,扔到了宇文邕的面前。

身边的侍卫立刻捡了起来,递给了宇文邕。

宇文邕不以为然地接了过来,只是扫了那么一眼就脸色大变。

“皇上,若是我将这些军事机密的地图交给突厥人的话,你说会怎么样?”木易不慌不忙地说道。

“就算你交给了他们,别忘了现在突厥是我们的盟国,也不一定会开战。”宇文邕冷冷看着他。

“是吗?那可未必。”木易弯了弯唇,“皇上,这个世上没有永远的朋友,也没有永远的敌人。皇上,如果换作你是突厥可汗,在得到这些之后会不会改变想法呢?”

长恭微微一愣,这话似乎在哪里曾经听到过。怪不得这木易刚才一点都不惊慌,原来他手里握有这么重要的东西。他以花匠的身份在宫中待了那么长时间,就是为了拿到这些东西吧?此人不但心思如此缜密,而且耐性极强,不知小铁是怎样找到这样的人呢?

“难道你花费了这么多精力得到的东西,就是为了救她离开?”宇文邕也露出了一丝惊讶的表情。

“不错,收人钱财,替人办事。要办就一定办成功。”木易淡淡道。

“你也必定是用这些威胁了皇后吧。”宇文邕眸光一闪。

“皇上果然了解您的皇后,虽然她是突厥人,却无论如何不肯让我将地图交给突厥国,所以只能对我言听计从。”木易眼中掠起了一丝微芒,“那么,用这些来换个人应该不为过吧。”

宇文邕冷笑一声,“难道朕就不能在这里杀了你,然后夺回地图吗?”

木易又笑了笑,“皇上真是聪明的很,不过只可惜那么不巧我也想到了这一点,所以另外一半的地图我放在宫外了。如果我不小心死了,恐怕那一半就要被送到突厥了。尽管只有一半,不过也管些用吧。”

长恭默默注视着木易,这样的他,这样的说话方式又让她想起了那个人。

“更何况,她也并不爱你,又何必苦苦囚禁着她不放呢。”木易接下来的这句话彻底惹恼了宇文邕。

“我爱她,这就足够了。”他脱口道。

木易抬眼看了看他,“皇上,没有一种爱可以在自由之上。爱的本意应是尊重而绝非屈辱,因为,爱本就不是一种权力,更不能成为一个借口。”

宇文邕的身子微微一震,又望了长恭。她竟然为了离开这里,连自己的孩子都不要了。难道自己的王宫,对于她来说,真的就是一个囚笼吗?自己所做的一切,在她眼里也不过如此吗?

他知道,他一直梦想的东西就是她,可是不知从什么开始,他所梦想的东西已经变得更多更多,他所想要的东西里,不但有她,还有这个有她的天下。如果这张地图被突厥人拿到手,实在是件令人困扰的事。所以,他无论如何也要取回那半张地图。在某一个瞬间,他忽然觉得很难选择。

“弥罗。”她忽然轻轻喊了一声他的小名,“其实有时候,追求某样东西,到了最后,已经忘了最初的目的,而仅仅是为了得到。就好像你对我最美好的回忆还停留在月牙湖畔时一样,但现在的我已经不是那时的高长恭了。所以,就算你一直禁锢着我,那也不是你想要得到的我。”

不,他要她并不只是为了得到,可是,当他再次抬眼望着她的眼睛时,他忽然悲哀的发现,这个人的心,他可能永远都得不到了。

在过去的这么长时间里,他一直将她囚禁在自己的身旁,看着她一天一天憔悴下去,可是自己又明明知道,这对她是怎样的不公。

他也明白,真正残酷的人,就是他自己。

他爱着她,也恨着她,有时连他自己也不知该怎样做。

于是,他就在这时作了一个决定,他想不通透那是对是错,可是他从来没有这样渴望想要去做,如入魔道,身不由已。

在爱与恨之外,也许还有第三种选择。

放弃。

“好,那么朕就和你打一个赌。如果你输了,你就交出所有的地图,如果你赢了。”他顿了顿,“我就让你带走她。”

“好。”木易干脆地答道。

他清了清嗓子,指着那副画道,“这副画的后面有条通向宫外的秘道,画上的某一处就是开启秘道的机关,如果你能找到,就算你赢,不过,机会,只有一次。”

“没问题。”木易回答地同样干脆,在稍稍考虑了一会之后,忽然伸出手,朝着画里的某一处摁了下去。

只听卡答一声,挂着美人图的墙竟然慢慢分成了两半……墙内自有一番天地,还有阶梯通向那不可知的黑暗。

“你怎么知道……”宇文邕看上去相当的吃惊。

“皇上,这副画像里的女子和你有几分相似,如果没猜错,应该是你的母亲吧。”他扯了一下嘴角,“所以我猜皇上必定不会将开启的机关安在您母亲的身上,那么整幅画里,似乎只有这朵别在鬓角的着朵牡丹最有可能了。皇上金口玉言,这里的各位也都听到了,想必皇上你不会反悔吧。”

宇文邕沉默着,静静的望着长恭,恍若眺望断线的翩然飞逝的风筝,哪怕坚韧的筝线嵌进掌心的伤痕、哪怕根本什么都攥不住,也不愿松手。直至,到几乎要断掉的时候,他才恍然大悟松手让那线飞走,任盘根错节的痛楚渗入肌肤血液。

他忽然走到了她的面前,他的嘴唇冷得象冰,所以俯下头,用另一个人的嘴唇来温暖自己的嘴唇。

感觉到了她的挣扎,他慢慢移开了嘴唇,拿着她的手贴在唇边:“我会让你走,但是,我可不可以请求你,假装一次,只有这一次,假装你是爱我的呢?”

那一刻长恭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这个骄傲的男人,会放低自己一切的尊严,向另一个人乞求爱情。

她没有再挣扎,迷乱的承接着那些疯狂的印在她唇上的吻,他从来不曾尝过这样深深的,绝望黯然的悲哀的吻!

有一种颤栗的感觉穿透了她,

无法假装,无法忘记的强烈的震撼。

“记住,高长恭,如果要恨,就恨的长久一点,记得是一辈子。”这是他对她所说的的最后一句话。也是他最后的一点点要求,只要她能记得他,哪怕是恨,也要她记得他。

他不想折断她的翅膀……从前或许想过,但始终还是舍不得。只要她记得……记得曾经遗落根羽毛在这里便够了……该离开的终究留不住,如果她要自由,他不会再给予捆绑。因为这世间,总会有自己得不到也不能占有的人,阻挡不了也无法改变的事,拿不出也给不起的爱。

不过在此时此刻,他也很想问自己,如果没有那半张地图,他会放手吗?

答案连他自己也不知道。

她离去的背影,在一片黑暗中越来越远,远得这一生,仿佛都再也走不到他的身边,走不进他的心。

大概下了几级阶梯,借着火折子,长恭看清了还和原来一样,是一条幽长狭窄低矮的通道,四周弥漫着一股潮湿难闻的气味。

两人在通道里默默地走着,大概过了一盏茶的功夫,长恭看到了和之前一样的出口,不由大喜,正想回头告诉他,忽然只觉脖颈处一痛,眼前一阵发黑,倒入了一个温暖的怀抱。

夜,静谧的黑,在雪地上磔磔急行的马车轱碌声,打破了这难得的宁静。

长恭恢复意识的时候,映入眼帘的是一张欣喜若狂的面容,彼时,月色清冷的淡银,映上女孩的笑颜,如花盛开在眼前般,美好而温馨。

“长恭哥哥,你没死,你真的没死……我们真的把你救出来了……”小铁那激动颤抖的嗓音传入她的耳中,让她有一瞬间的恍惚,这是不是又是幻觉……

小铁抹了一把眼泪又破涕为笑,“瞧我给说惯了,应该是长恭姐姐才对……”

“小铁……”她低低喊了一声,眼睛在突然间竟然湿润起来,她抖动着长长的睫毛,竭力去忘记那涌起的一幕幕酸楚的往事。

感觉到她情绪上的变化,小铁连忙绽开了一个笑容道,“对了,你的孩子,将来让他认我作干妈好不好?”

长恭心里一震,蓦的睁大了眼,“小铁,我的孩子呢?他现在在哪里?我要去看他!”

“不急不急,他现在在一个很安全的地方,我这就带你去看他,然后我们一起回漠北好不好?那里有我的哥哥和阿景哥哥……绝对不会,不会再有人伤害你……”

长恭听到孩子没事,这才稍稍放了心,可又忍不住问道,“你怎么去了突厥,还成了突厥公主?你怎么知道我没死,又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小铁扯了扯嘴角,“长恭姐姐,你的问题这么多,我一下子又怎么回答。这个狗皇帝连你都要杀,我已经对他,对这个国家失望透顶了。至少突厥,还有我的亲哥哥。”

长恭垂下了眼眸,“我知道你的心情,小铁,我又何尝不是失望之极……”她顿了顿,又像是想起了什么,“对了,那个木易又是什么人?”

小铁的脸色一僵,支吾道,“哦,那是我哥哥的一个朋友。”

“你哥哥的朋友?”她有些疑惑地看了看小铁。

“嗯,是,是他的一个好朋友。”小铁忽然眼眶一红,拉住了长恭的手,“你,你一定在周国受了很多苦吧?”

长恭沉默着,却没有说话。

“你不用瞒我,我知道,我知道……宇文邕这个……这个混蛋,如果不是他强迫你,你又怎么会有这个孩子……”小铁的眼中似有水气弥漫,到后来竟然哽咽的说不下去了。

长恭连忙摇了摇头,“不,不,小铁,这个孩子不是他的。”

“不是他的?那是”小铁显然大吃一惊,瞳孔骤然一缩,“难道是……”

她低下了头,只觉得仿佛从心头流出了淡淡的鲜红,缓缓浸润,最是温暖。

温暖的血,深深的痛。

痛到极致,却又温暖到极致。

“是,这是恒伽和我的孩子。”

小铁的脸色变得灰白一片,嘴唇轻轻抖动着,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这个孩子是我去讨伐高思好之前和恒伽……”长恭的面色微微一红,对小铁异常的反应倒也没有留意,“如果不是为了这个孩子,我也不会苟存残喘地生活在那个囚笼里。”

小铁似乎慢慢冷静下来,“怪不得听宫里人说,小皇子是早产了。”

“那也是宇文邕为了不让人说闲话找的托词。”长恭的神色一黯,“虽然恒伽不在了,可他却给我留下了一件最珍贵的礼物。”

“长恭!”小铁忽然叫了一声她的名字,神色复杂地看着她,犹豫了一下低声道,“不行了,我,我装不下去了。有件事我一定要和你说明白!”

“什么?”

“其实,其实恒伽哥哥他……他没有死!”

这短短的一句话就象是一箭击中了她的心房。血色四溅,犹如鲜红的花瞬息之间当胸开放,而她的伤痛,她的思念,也如这成千上万朵的血色花朵,飞飞扬扬的翻涌着……

“你说什么?恒伽他没死?他在哪里!他在哪里!”她的思绪在瞬间变得极度混乱起来,伸手抓住了小铁的衣襟连声问着。不知为什么,在难以置信的震惊,欣喜,怀疑中,却又夹杂着莫名的恐惧。

一种让她不敢深入想像更多的恐惧。

“你冷静下,先听我说。那天我醒来的时候,发现你已经停止了呼吸。我我……”小铁叹了一口气,显然不想去再回忆当时的悲伤,“我们也只得将你先安葬了。第二天恒伽哥哥就回了邺城,他似乎已经收到了你被处死的消息,一进王府就抱住了你的灵位紧紧不放,他不哭也不说话,整个人就跟死了一样。他一滴眼泪也没流,可却呕了好几次血,一直到第三天晚上,他非要看你的尸体,说是绝不相信你已经死了。于是我就陪着他偷偷去了你的坟墓,结果打开棺材一看,里面竟然是空的!”

长恭紧紧咬着下唇,只要一想像恒伽那悲痛欲绝的样子,她就心如刀绞。

“于是恒伽哥哥干脆辞了官,和我一起到处去寻找你的下落了。”小铁的脸色渐渐发青,“斛律叔叔全家被处死的时候,恒伽哥哥正好在寻找你的路上,所以才逃过一劫。他收到消息的时候,将自己关了三天三夜,随后又忍住伤痛继续寻找着你。最后,终于发现了原来你被带到了周国王宫。于是,我们制定了一个计划。”说到这里的时候,她的身体轻轻颤抖了一下,“我回突厥,希望能和哥哥们共释前嫌,这样,才或许能拥有可以做好后盾的力量,而恒伽哥哥……他就混进王宫,将宇文邕的军事地图弄到手,以此为要胁救你出来。因为,宇文邕的野心就是他最大的弱点。”

长恭的脸上静如止水,而心中的恐惧感却是那般清晰,令肢体颤抖,令呼吸窒息。她不敢想,不敢想……只看到小铁的眼中悲伤浓重如水,仿佛正溢出眼眶飘向她的心间。

“恒伽哥哥为了不让人发现他的身份,就用火烧坏了自己的脸,用烟熏哑了自己的喉咙,为了让伤疤看起来是陈伤,他就按照医书所说,在伤口还血淋淋的的时候涂上了朝天椒……”她的眼角有泪光闪烁,“那是正常人都难以忍受的疼痛……在短短的几个月里,他把自己从一个贵公子变成了一个花匠木易。”

长恭闭上眼睛,只觉得仿佛五脏六腑都被硬生生撕成两半,每一寸骨头,每一条神经线,无一不痛,痛不欲生,喉咙格格格地一阵痉挛,突然喷出一口血来,滚热的血花就象雨一样,纷纷扬扬落在她的脸上。

恒伽……恒伽……

小铁大惊失色,手忙脚乱地想帮她擦拭脸上的血迹,却被她一把拉住了衣袖。

“他人呢?告诉我他在哪里,告诉我!”她的双目赤红,神色疯狂,仿佛所有的理智在刹那间灰飞烟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