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寂澜用桃树枝叶编制出来的竹篮,装了半篮子的车厘子,半篮子蛇莓果,在树林里的那个水潭边上坐下,脱掉鞋子,一边踩着水,一边挑着大颗饱满的果子吃。
白羽拽着还在抹眼睛的小猪,一步一挪到小许身后。白羽这会儿心里也有点没底,咬着嘴唇,期期艾艾叫了声:“主人……”
“嗯。”小许捏起一颗车厘子,声音听不出喜怒:“坐吧。一起吃点,趁新鲜。”
白羽一听,顿时就乐开了花。她特别喜欢那个蛇莓果的口感,糯糯的,还沾着一层粉白色的糖霜,甜甜的微带些苦。而且这些是化作蛇形以后,品尝不到的。只有化成人身的时候,才能特别品位出的甘甜别致口感。
小猪在白羽的眼神威胁下,小心翼翼的在另一边,卷起裤脚,脱掉鞋子,盘腿坐下。
眼巴巴的瞅着主人面无表情的侧脸,小猪的心里说不出的难过。过去主人也没少跟龙王闹别扭,可从来都没有像这次这样,一连十几天了,都不消气,最最可怕的是,她连自己都不搭理了。连化成原型扑打着翅膀撒娇都不管用。
刚才白羽偷偷埋怨自己嘴拙,可青珠却是说不出的委屈。他不知道那天在银山上,龙王怎么跟小许说的。可从他所知道的,龙王在这件事上并没有那么严重的过错。如果真要较起真来,反倒是那个没有一点人气的先知比较可恶。
他早就知道小许的家乡所在,知道小许跟“门”的打开和锁上存在着什么特殊的关系,也知道白羽就在银山槐树林的地下。就连龙王和卡菲,甚至都被他摆了一道。
事后他们查过那个笔记本上的一些符咒,尤其特别研究过小许说的那个召唤仪式,那个符咒根本就不是招魂用的,而是召妖,尤其是法力特别强大的精怪。
至于在那个特定的时刻,以小许自己的鲜血和桃木手串为引,会召唤来什么东西,就不是他能预料到的了。可是那个精怪,即便不是今日的龙王,也会是其他什么道法特别高深的家伙。而且最糟糕的一点是,只要那个家伙被召唤而来,就会在穿越时空,到达蒋家别墅那间小屋的同一时间,与小许结下连命之咒。
最开始的时候,包括龙王在内,他们所有知道这件事的人,都以为连命之咒这事儿,是桃木手串搞的鬼。可随着整个事件逐渐明朗起来,他们对桃木手串的了解也逐渐明晰、加深,再加上龙王还亲身进入到过这个手串里附带的空间,他们这才发现,似乎从一开始就搞错了怪责的对象。
这只手串是有年头了,也确实如白羽所说,乃是当年那位女仙人,传说中的岐山开山祖师,遗留下来的宝物。可手串本身并未修炼成精,顶多算一件颇有灵性的法器。它虽然有自己的一套识别以及认下主人的方式,可它自己既不能跳也不能跑,更不可能编制什么大阴谋,把小许等人挨个利用一遭,耍的团团转。
而这个手串的来源,也就是那个小许口中,章大爷开的那个古董店,不久前卡菲就已经查出来了。那个章老头儿根本就不是人,而是一只爱好守护宝物的龟精。他哪里会那么巧,就找到小许召唤仪式所需用的香炉、宝剑、玉佩,还有那只最为关键的手串。分明就是蒋致临那个阴险的家伙事先部署好的。并且他在几次与小许交涉过后,非常了解她防心重、警惕性高的性格特点,所以才把价格定的那么高,而且还让那只龟精,每次都特意做出非常难找到的样子,最后那次还说,香炉是个次等品,最好的那个已经被人买走了。
可以说,几乎小许走的每一步,都被他计算在内。连带这之后出来的龙王、青珠、卡菲、阿尔法,包括现在陪在他们身边的白羽,也都被他毫不客气的利用了一道。
白羽听青珠说的时候,倒也不吃惊。她之所以帮助那个人守护锁片和魂魄,并不是因为别的什么,而是她深谙这些东西的重要性,以及这个人日后的用处。天下大乱,先知现世,这些祖师奶奶,也就是她的第一任主人早都叮嘱过她,无论有多苦多难,万万不可以因为一时意气,坏了天下大事。
白羽本性本来就乖巧,虽然有点古灵精怪,可对于主人的吩咐,向来是主人说东她就绝不会往西。这样一来,对于当初那位主人的种种嘱托,她都尽善尽美的完成好,而对于现在这位新主人,尽管她也知道,小许对于那几个人或许有点误会,却没有像青珠那样,一味的着急为他们洗脱冤屈。因为在她的心里,什么都可以往后拖,唯独要主人顺心、开心,最重要。
青珠战战兢兢坐在一旁,努力的将自己所知道的事转了一圈,舔了舔嘴唇,因为泪水浸润而湿漉漉的大眼可怜巴巴的瞅着小许,犹豫着是不是再试一次,至少先把龙王和他自己摘出来。这样也省得主人每天都这样一副郁郁寡欢的模样。
空间里所发生的一切,小许都能第一时间感应到,所以当青珠可怜兮兮的舔嘴唇的时候,她尽管没有转脸,也是知道的。但她不愿意去深想青珠是不是在转悠着什么别的想法,而是从被白羽拎走抱在怀里的竹篮子里,抓了一捧红的发黑的车厘子在手里,送到青珠怀里。
“很甜,吃吧。这里很多,吃不完。”
青珠先是一怔,继而眨了眨泛起泪光的圆圆大眼,瘪起嘴小小声的唤了一声:“主人……”
白羽在旁边吃的别提多开心了,一听小许这话,眼珠一转,立刻来了主意。故意咳嗽两声,说:“主人,咱们这几天,每天都有好多水果烂掉哦?”
“嗯。”许寂澜知道她想说什么,但没有揭穿。
白羽甜蜜一笑,又说:“那些果子,烂了也就烂了,堆在地里也是占空间,要不,咱们把它们都扔了吧!”
“嗯。”
白羽愈加小心翼翼的试探道:“要不,咱们把那些果子都扔到外面吧。虽然是烂了的,但放到人类正常的田地里,可是很好的肥料和营养啊,到时候结出的蔬菜和果子也会特别甘甜呢!”
“嗯。”
白羽觉得自己奸计得逞,一个劲儿的朝青珠使眼色,美得都冒泡了:“那……还有一些没烂的果子,要是过了今晚,估计也……要不,咱们把那些果子也摘了,一并扔出去吧?”
这可就太明显了。
从空间里扔出去,必定引起剩下那两只的注意,尤其是龙王。随着最近小许逐渐消化运行体内的灵力,龙王的灵力也一日千里,最近白天夜里,能够保持原本人类形态的时间也越拉越长了。不过似乎是不想给小许太强的压迫感,所以多数时间里,只要有小许在场,他都故意幻化成之前的少年模样。
要说把烂了的果子扔出去,也就算了,毕竟都是垃圾了。那两只就是看到,也不会说什么。可这还长的好好的果子,说是扔出去,本质上不就是送出去么?小许现在对龙王和亚斯都不假辞色,怎么可能容忍白羽做这么明显的举动,主动显示出自己的松动?
可让青珠出乎预料的是,小许竟然又淡淡的“嗯”了一声,并且吩咐白羽说:“你去做吧。”
白羽欢呼一声,扔下篮子就跑了。不一会儿,又蹬蹬蹬跑回来,把已经半空的篮子给捡了回去,朝那些长果子的林子还有山地,离弦的箭一般,奔的飞快。
青珠整个人都看傻了,大张着嘴巴,悄悄的转过脸看小许,未向许寂澜一早就转过头来,面上一点表情都没有,就那么看着他。
“不是有话想说么,说吧。”
青珠一听这话,先是激动的大脑里一片空白,自己原本准备好的那些逻辑那些原因、解释,全都忘得精光。等回过神来的时候,小许已经从他手里捡了颗果子,一只手向后撑着,状似极为悠闲的玩起水来。
“主人……”小猪试探的叫了一声。
“嗯。”许寂澜简单的出了个声,表示自己在听。
小猪深吸一口气,双拳紧握,目露锐气,竹筒倒豆子一般,把自己所知道的,以及所有能想到的,一口气说了个干净。
等他把所有话说完,一脸期冀的望着主人,却不见许寂澜有任何表情的变化。那种感觉,就好像熊熊燃烧的小火苗遇到了江水,明明是重拳出击,却打在了棉花堆上,一点作用都没有,什么力气都白费了。
小猪颓丧的低下头,又委屈又沮丧:“主人,我们真的没做什么坏事,龙王殿下他,一开始瞒着您,也是不想您担心。那时候他的灵力完全被禁锢,如果让您知道了真相,他说,您铁定就不管蒋致临,也不会用这个手串练习修真了。”
“那样的话,就什么都完了。”
许寂澜淡淡的开口:“那酸与的出现呢,到底意味着什么?”
青珠抬起头,指着自己左边脸颊的某个位置,对小许解释道:“您的这里,被酸与做上了记号。最开始的时候,只是一颗含苞的桃蕊,随着您的灵力逐渐提高,最后金丹大成,这颗桃花就会完全绽放。”
“其实这就是个标记,没有其他意义。我本来是看不到的,这都是这两天,亚斯告诉我的,说是卡菲大人走之前跟他说的,让我找合适的机会告诉您。”
小许淡淡的问:“做上记号,有什么用,是给什么人看的么?”
青珠点了点头:“比如卡菲殿下。以他的法力,一开始就能看到您脸上的印记,这样他就能够知道,您是他必定要帮助的人。想要关上‘门’,结束现在这种局面,光有法力高强的人还不行,必须有您的帮助。”
小许说:“也就是说,害死我父母还有奶奶的那个人,也看得到?”
青珠用力的点头:“这个最近殿下一直在研究。主要是蒋致临这个人太坏了,他从一开始就知道您的身份,比我们所有人都早,可他根本就不给咱们任何提示,奶奶那天出事……”
青珠没有说完,可小许已经非常清楚了。
那天蒋致临在树林里的话,这些天她一直反复的琢磨。他说自己是命定之人,说周围这些人都是为自己铺路的,话里的暗示意味非常明显。他说的,不但是龙王还有卡菲他们,还有自己的父母,以及奶奶。
他和那个一直隐藏在暗处的人,才是最可恶的。
他们两个虽然各自为营,善恶有别,一个是帮助小许等人的大先知,另一个是迄今为止,仍然隐藏在暗处,身份不明的黑暗推手。可这两个人的行事作风非常相近,想法也大同小异。
蒋致临虽然是好的一方,是跟他们同一阵营的,是命里注定要帮助他们的光明先知,可他并不在乎人命,他不在乎小许是否会因为失去亲人而悲痛欲绝,同样也不在乎在杀怪御敌的过程中,龙王卡菲等人会不会因为危险而命丧黄泉,灰飞烟灭。他甚至也不在乎小许会不会不愿意,会不会反抗。只要“门”能关上,就是包括他自己在内,所有人都死了,也无所谓。
一将功成万骨枯,古今成大业者,有多少人都抱着蒋致临的这种心理。可小许却做不到像他这样无心寡情,无欲则刚。后人看着他们今天的作为,或许会慨叹一声他们的不易和伟大。可对于当时的人来说,每一位同伴,每一个生灵,都是一条活生生的性命。
亲人,朋友,伙伴,上级和下属,并不单单是一个个冰冷的代号或者名字,而是一个个有着鲜活迈动、火热心跳的人。
小许从奶奶去世的那天,就逐渐意识到,这件事的始作俑者,并不是龙王等人,他们跟她一样,都是在这个漩涡里拼命挣扎的生命,他们是战士,是蒋致临随时准备牺牲掉的棋子,他们对此心知肚明,却从来没有过一句怨言。甚至就像此时青珠说的,他们因为害怕小许会因为一时意气,临阵脱逃,不好好修炼,扔掉手串,放弃蒋致临,也放弃他们所有人,还有眼前必须承担起的天下大业,所以他们才一致的选择了隐瞒和欺骗。
小许恨的,并不单单是龙王的隐瞒不说,或许最开始的时候,是有一些的。可这么多天过去以后,她也逐渐从奶奶去世的阴霾中走了过来,她才逐渐意识到自己的心意。她会觉得愤怒,觉得心里难受,不是因为别的,而是因为在,在她的心里,早把龙王当成一个特别的存在。
不是朋友,不是伙伴,也不是存在契约关系的战时同盟,而是心里面最贴近的那个,伴侣。
曾经龙王问她,要怎么样才能接受他成为情人。她记得自己当时的回答是,和朋友一样,水到渠成,自然而然就是了。
她那时以为时机还不够成熟,她以为自己对他的感情还没有那么深厚。可那天夜里,在她最恐惧最无助的时候,是他用法力强行打开空间的豁口,用光明祛除她梦里的那些怪物,还有无边的黑暗。然后用怀抱温暖她,用亲吻抚慰她,从那个时候,她就逐渐意识到,自己对他的心意,其实比她自己以为的还要深刻。
从没有这样喜欢过、在乎过一个人,所以才不知道真正喜欢上一个人,其实就是这样患得患失、忐忑不安、时而甜蜜、时而懊恼,甚至连自己都没有觉察,就已经深陷其中,不可自-拔。
那天在银山上,她觉得心寒,觉得失望,其实更多的,是因为她已经把对方当成了情人,而龙王对她,比情人更多的,是战时关系的利用和结盟。
她曾经以为她自己很难了解情爱的滋味,可事到临头,她才发现,原来自己早就沉迷其中了,真正不懂何谓情爱的,是他。
将心比心。如果他是真心的喜欢她,又怎么忍心隐瞒她,隐瞒她的身世之谜,隐瞒蒋致临对她家人的残忍以及对她的利用,隐瞒那个早就横亘在他们面前的,必须要跨越的巨大鸿沟,必须要承担起来的,末世责任。
或许男人跟女人从根本上是不同的。
女人真心爱一个人,会掏心掏肺的,把自己所能想到的,所有拥有的,完全没有任何隐瞒的举手相赠。而男人即便再爱一个女人,也难免在适当或者有需要的时候,自以为无伤大雅的,对其加以利用。
她觉得受伤,觉得难以接受,是因为龙王对她的感情,没有她以为的那样纯粹。他和她之间,从一开始以连命之咒束缚彼此,就注定了,不可能单纯无杂质的结一个开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