农夫在田间劳作——一类士大夫见了赞曰:美哉,劳动乃人第一需要。另一类士大夫见了叹曰:悲夫斯人,请怜悯则个吧!
故都是士大夫文人的矫情和造作。
前者如倒剪双手,屹立舟头,从纤夫们的脊背和吃力迈进的腿,而观美妙。后者如上帝的化身,以为那怜悯对农夫是需要的。
而农夫们却是依然要劳作于田间的。
传统的农民是绝对并不俗气的。起码不比丧失了传统的知识分子更俗气。
平平淡淡从从容容更是典型农民的形象。他们不至于二杆子到视自己为伟大的劳动者的地步。也没那么多的自悲自叹自哀自怜。当人并不认为自己值得怜悯,怜悯就十分廉价。
《哦,香雪》塑造了从从容容的农民的典型。如香雪的父母,他们并不浑噩。因为他们有追求。他们并不想象进而嫉妒城里人的生活,也就没有嫉妒的痛苦。攒鸡蛋,筹划买牛,他们的生活有动力。开辟一块小小的园地好不容易——但他们劳作得很从容,并且从容地得到了收获。
他们的脚踏实地、从容不迫令我们肃然。
是铁凝和王好为唤起了我们对他们的肃然。怜悯对他们没意义。这一种肃然却对我们大有裨益,比照出了我们在现实面前缺乏现实感。正是在这一点上,铁凝创作的感情投入,超越了低层次的给予,达到了高层次的对香雪及其父母们之心灵的深层次的体会和领悟。正是在这一点上,王好为对铁凝也达到了同样的体会和领悟,并且从从容容地将这一种体会和领悟电影语言化了,这是难得的艺术合作,对双方都是难得的。
香雪是一个纯厚乡土造就的善良小精灵,纯厚的乡土在中国广袤而贫瘠的大地上还可以找到许多处。凡贫瘠的土地必有人心纯厚的一面,否则赖其生活的人们就没法活下去。纯厚人心是人与贫瘠土地抗争的本能。贫瘠的土地不但培养纯厚之人心,也嬗变之,并最后以愚钝扼杀之。
香雪会这么个结果吗?
也许终究会。
但我们毕竟看到了不会的根据。
香雪不是问火车上的人——北京的大学收台儿沟的人吗?
这句话相当重要。
一句话立稳了一个人。
香雪不愿欠任何人任何一点儿什么。画家送她一幅速写,她冒雨回报一篮玉米。
她向火车上的人兜售东西,当人问价,却说:“你看着给吧!”
于是一切城里人的优越感被这心性水灵灵的乡村少女的诚挚所扫荡。
这是一种柔和温馨的且有力度的扫荡。
香雪是善而强的一个典型。因其善而美,因其强而愈美。
香雪好比他父亲替她做的那一个铅笔盒。只有那样一个铅笔盒,我们仍可指着说——看,它原本是大树的一部分。
对于一个国家或一个民族来说,恶而强的人太多,生活必变得邪恶。善而弱的人太多,生活必平庸得令人沮丧。只有善而强的人多起来,国家才振兴,民族才优秀。
香雪使我们对生活感到安慰。
哦,香雪……
流响出疏桐,非是藉秋风——悠悠地送将过来的一带箫吟,也不知是铁凝吹奏的,抑或她和她的伙伴们……
17 读赏张鸣
起初记住了张鸣这个名字,是因为《读者》转载了他的一篇文章——《马屁与露丑》,自然是一篇针砭时弊的杂文。文章和文字有关,从乾隆皇帝点到陈****再点到时下大陆的“拍马屁”现象,挖苦得很是痛快。
这类杂文,我也是每每写的。自己也写杂文的人,读别人的杂文,难免麻木。但张鸣这篇杂文中的一行字,却使我从而记住了他的名字。他讲乾隆当年为“灵隐寺”题匾,“结果把个繁体灵字的‘雨’字头写大了,下面一大堆零碎,不好安排,另要纸重写,又略显尴尬。”旁边善于拍马屁的大臣见了,在皇帝耳边嘀咕了几句,于是龙颜大悦。而至今“灵隐寺”匾额上写的仍是“云林禅寺”四个字……
繁体的“云”字比繁体的“灵”字笔画少,那大臣倒也算智慧。古今中外,拍马屁的现象多了去了,以上例子,也就只能说是一个一般的例子,并不特别的精彩。即使和露丑联系起来针砭,也是如此。
但“下面一大堆零碎,不好安排”一行字,当时令我这个操文弄字了三十来年的人,几乎失笑。暗想,倘由我来写,头脑里肯定是派生不出那等样的词句的。似乎信马由缰的写法,仅十一字,将乾隆那会儿的不知所措处理得跃然纸上……
后来,作为国家图书馆“文津奖”的评委,我便得到了他的两部书——《历史的坏脾气》和《历史的底稿》,都是出版社推荐给国家图书馆,国家国书馆分发给评委。而这两部书,我都相当认真地读了,自觉受益匪浅。张鸣的书中,有知道,有掌故,有见地,有思想,读来还特生动,因而有趣。尽管我很喜欢他的书,却并没有力主他的书获奖。事实是,在“文津奖”两届评选活动中,在最后几十部书过评委们这一关时,他的书的得票率从未进入过前十名。内容属于史类书,文体属于杂文书,对于包括我在内的评委们,张鸣的两部书分明有点儿另类。国家图书馆之评奖,不消说有一条不成文的标准是“别太另类”,偏偏他的书的封面上赫然印着“晚近中国的另类观察”一行声明似的字。
然而我作为一个读书很杂的人,却没法儿不承认,我确乎是很喜欢那两部书的。进而,对张鸣这个人也不由得喜欢起来了。虽然到现在为止,我和他互是陌生人,连彼此的一句话都没亲耳听到过。从作者简介得知,他在人民大学教书,那么和我是同行,以下我当称他张老师。
我觉得,从张老师的两部书中可以看出,他对于晚近中国的史况,巨细无遗,分明是详熟于胸的。史况是由史事酝酿而成的,史事是由史中人物们行动而成的。谈到史中的人物们,我以为,和我的专业文学则就发生了密切的关系。史中的人物们皆活生生过的人物,而文学中的人物大抵是虚构的。两类人物间的区别是常识,这点儿常识我还是有的。我的意思是——倘“文学即人学”这一理念成立,那么以“人学”的立场或曰角度来审视、来析评史中人物们,则非但并不有损于史学的庄严,反而能大大促进我们今人和史的关系,遂从史中获更多更细的感悟。史识大抵是宏观的,史事却必有细节若干。那些细节,往往是由人是怎样的人才决定的。张老师的眼,从史事现象和史性人物们身上,看到了不少“人学”的因素,这是他的书令我刮目相看的一方面。当然,举凡历史人物传记类的书,大抵也都是很“人学”的书。但张老师的书中,每个历史人物仅一千几百字地写来,闲聊似的,便使读者对某些历史人物有了更新一点儿、更细一点儿的印象,这怎么也不能不说是一类书的价值所在。比如《历史的坏脾气》一书中那篇《别个世界里的第一夫人》,张老师这样写道:“事实上,宋美龄虽在中国的土地上,却一直生活在另一个世界里——一个典雅、美国老式中产阶级的世界。尽管我们把她列为‘四大家族’中的一分子,然而报上说,她死后的遗产只有十二万美金,她唯一的房产在上海,可以说直到死,她都维持在一个老式的美国中产阶级的财产水平。”
作为一家之言,我以为,张老师的观点无疑是具有专利性的。我比较的孤陋寡闻,此前关于宋美龄的传记读过几种,相同的观点从未读到过。
由是联想到我们的一些腐败官员,口口声声标榜要为劳苦大众亦即“无产阶级”谋福利,人生观却比资产阶级还资产阶级。中产阶级的财产水平他们是绝不满足的。贪污受贿十余万美金,对于他们实在是太小意思的事了。这就很耐人寻味。我接触的史界人士有那么几位。一般而言,分为两类。一类是历史的“耙梳者”,善于将某一段历史“耙梳”得特别清楚。但那清楚,更体现于对事的清楚。时间、地点、国内外史况、社会风云背景,谈论起来不会有误的。至于人物,往往也能说出些观点。但那些观点,却并不是自家的。听后想想,几十年前,别人们也都是那种观点。这类史界人士,我一向也是尊敬的。研究史而对于史具有了一等的知性,自然也是成为史学问家的资本。
史界另有一类人士,我是打心里更加尊敬的。他们同样对于自己所研究的某段历史了如指掌,且不仅于此,还总是有些个人的想法,或曰“识性”。
张老师对自己的史性杂文(姑且言之)作出过这样的表明:“不管别人怎么看,我在面对历史故事和人物的时候,如果非要写出点东西,往往在于这故事背后的东西。如果我认为发掘不出来什么,那百分之百是不会动笔的。当然,我没有任何理论或者思想体系,也从不奢想用自己的所谓思想框架给历史以某种解释。”
他属于我更加尊敬的一类人士,纵使他并没有自己的任何理论或者思想体系。
而且我一向认为,对于人类的史,对于一个国家的史,预先既定了某一种思想体系去加以解释,是否便更符合史学的原则,也许是值得怀疑的。
又,我还很喜欢张老师这两部书的文笔。晚近的中国,处于“后文言”与“白话文”的国文更替时期。他的文章,有“后文言”的点滴痕迹。读着读着,冷不丁一个特文的词汇入眼,如“孑遗”之类,但毕竟不多。我指的主要是他的行文句式——文言中长句式是极少的,“后文言”时期亦然。都说鲁迅将文言与白话结合很好,在很大程度上乃因他深谙了文言短句式魅力的要义,张老师在这方面分明也驾轻就熟了。他的行文,像老马夫铡料草,长也长不到哪儿去,短也短不到哪儿去,于是视觉效果舒服,读来也易上口。但我并不是说他的文风便像鲁迅了。太不像了,完全两码事。他的文章,时下文风的调侃特征是显然的。比如他写张勋,说江西奉新县的百姓,当年“个个都爱死了他们的张大帅”——“80后”似的行文。
说晚清某亲王的风月之事泄密——“不久,地球人都知道了。”
不但像极了“80后”之文风,简直还像极了“80后”小女生们的文风。我这么看,并无贬义。依我想来,一个年已半百的大男人,笔下每现“80后”们也似的句式,证明着具有操作文字的特青春的心态。而这一种操作文字的心态,与他那一种审视历史的相当老到的眼光相结合,恰是他的史性杂文的与众不同之处。
并且他也绝非一味儿在文风上“傍少”,他的文章,对语言显然是很在乎的。
比如写张勋的沽名钓誉,乐善好施——老乡求到门下,便“吃穿度用,一切包圆”。委实是有意趣的句子,八个字中,文也文了,白也白了,雅也雅了,俗也俗了。
看来,张老师下笔,心理上没有那种不好的修辞暗示,即我乃大家,文采亦当华美。
又比如他有一篇写到李零(对我还是一个陌生的名字)的文章中有这么一句:“现实中的李零很淡,不好看,言谈也没有多少魅力,不抓人。”
这等句式,在我这儿,即使头脑中侥幸冒了出来,紧接着也必会自己个儿否定掉的。什么叫一个人“很淡”?什么又叫一个人“不抓人”?如此庸人自扰,笔下自然也就出现不了特“筋道”的句式喽。“很淡”和“不抓人”,我以为体现着人对文字妙趣的悟性……读书界和写书的人之间,也是需要一些相互勉励的。我将我的读赏心得奉献给张鸣老师,权作元旦拜年。好在他我素昧平生,不至于引起吹捧之嫌……
18 一个人的文史哲
由我来写何兆武先生之《上学记》的获奖评语,心有荣幸,并且,愉快之至。我不说荣幸之至,偏言愉快之至,乃因我感觉,在现实生活中,“荣幸”一词已被用得很多,真愉快却较难得了。我读何先生此书,真愉快是第一体会。故我要格外强调这一种真愉快。何先生此书的书名,起得实在是很普通。其封面设计,也普通得不能再普通。有点儿不普通的倒是,印在封面的何先生的名字和撰写者文靖的名字,竟是那么的小。这都是意味深长的。我的书,新作也罢,旧作也罢,书名姓名,却是越印越大了——因为何先生不是我:我以后,大约也是成不了何先生那么一种人的,但我愿争取。
这是一部由何先生口述、文靖记录整理而成的书。三万三千册印数足见它是受到某一读书群体关注的,这一点同样耐人寻味。
清华葛兆光教授为此书作序;“序”也很好。撰写者文靖的“后记”亦好。何先生的口述也罢,葛兆光教授的“序”和文靖女士(想来是位女士)的“后记”也罢,都具有一种极平静地表达人生感悟的修养。他们的真性情真思考极平静地流淌为文字,自然而然,于是使此书像上品的瓷器,呈现明透纯净之品质。
“序”中有一个细节——葛兆光教授去医院探望八十五岁高龄的何先生,见病榻上的何先生手持一卷《资治通鉴》……
据我所知,早年在清华任教务长的潘光旦先生,曾主张文、史、哲三科通教通学;我认为这是很有见识的主张,虽然现在做不大到了。但事实证明,凡在以上三科卓有建树之人,几乎无一不是自己做到了通学的。
我觉得,何兆武先生身上既体现着文对一个人早期的熏陶,也体现着史和哲两方面知识对一个人后来的有益浸淫。而这就使一个人的文化思想修养,达到了一种再也无须矫饰什么的境界。所以这也是一部多处闪耀思想智慧的书,而绝不仅仅是旧事逸事钩沉类的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