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社科梁晓声说:我们的时代与文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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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8章 论文学:这个时代的文艺状况(14)

我清楚地记得,读罢《工人》是初三,上午十点左右。至今,读罢一部好作品仍会使我激动不已。当时的我便是那样。身边也没一个可以交流感想的人,忍了几忍没忍住,于是拨通了泽俊的手机,告诉他我已经读罢了《工人》。千里之外的他期待地问:“达到小说的及格水平了吗?”泽俊他一向是谦虚的。我说:“好。很好。非常好。”除了那短短的几句话,我竟不知再从何说起。好的小说往往会使刚读过它的人失语,能具体地说出好来是失语过后的事。泽俊又问:“怎样进一步修改?”我说:“作品当然是越改越好,不过,现在这样已经很好,不论出版还是发表,应都不成问题,而且必定会引起关注……”除了笼统之印象,还是谈不出具体感受——那真是一言难尽的。泽俊是盲文出版社汉文字出版分社的副总编。他负责出版过我的两部集子,由此我们认识了,遂成朋友。他厚道,为人诚恳,并且,对世事具有深刻的洞察力。写作是他最主要的业余爱好,很可能,还是唯一的。

他多次对我说,打算写一部工人题材的长篇小说——说到“工人”两个字,他总是流露出极深厚的感情。工人阶级对中国的伟大贡献令他肃然起敬;他们“下岗”时期的种种困厄处境令他感同身受;他们至今分享改革成果之少每使他焦虑万分。

而我,也是的。我和他一样是工人的儿子。我的两个弟弟一个妹妹当年几乎同时下岗。

“工人”二字对于泽俊犹如圣经,乃是他的情怀脐带。

谈到最后他又总是会信誓旦旦地这么说:“我要为中国工人立传。”

我当然鼓励他。但老实说,对于他究竟能写出一部怎样的工人题材的小说,心中是不免存疑的,拭目以待而已。盖因一部中国当代文学史,从1949年到20世纪90年代,差不多可以说成是一部中国农村小说史。90年代后,小说在题材方面骤然丰富,如礼花绽放。工人题材的小说,却仍少之又少,优秀的更少。中国之大多数作家,长短都有过农村生活的经历。纵使完全没有,海量的农村题材的文学作品,加上电影电视剧,也会使作家们易于间接吸收营养。

农村于是成为中国文学的家园和苗圃。

中国当代作家普遍缺乏对工人群体尤其是从前年代的工人群体的认知,直接的和间接的认知都缺乏,连我这个工人的儿子也是。蒋子龙是极少数了解工人的作家。从这个意义上讲,他是作家中的宝。

现在,终于又出现了一位于泽俊。

泽俊笔下的三线工人群体,与子龙所了解的工人迥然不同。子龙笔下的工人是生活在城市里,工作在车间里的;泽俊笔下的工人,却是经历了背井离乡的,携家带口落户于广阔的风沙漫漫的西北天地间的,如同庞大的负有神圣迁徙使命的特殊部族,如同转战一方的千军万马的大兵团……

我认为,于泽俊成功地完成了他的夙愿。

我认为,他写出了一部工人题材的《白鹿原》。

春节一过,我迫不及待地与**************的董耘编辑联系。董耘是资深编辑,也是我的好朋友。好作品当然要首先推荐给是编者的好朋友。

董耘以最短的时间读罢了《工人》。

我在电话中问她印象如何。

她说:“好。很好。很久没有审读过一部优秀的长篇小说了,《工人》是优秀之作。”她的感觉和我一样,使我对一己感觉多了一分自信。

对于《工人》这样一部小说,我可评论的方面很多。但我决定不必都写入序中。我真诚地向广大读者和文学评论家们推荐《工人》。我一点儿也不怀疑广大读者必会像我一样喜欢这部小说,为作者流淌在字里行间的真挚情怀所感动。我深信《工人》必获评论家们的好评。我甚至认为,下一届茅盾文学奖评选时,《工人》必具有不容忽视的角逐力。终于出现了这么一部工人题材的好小说,如果我是评委,将毫不犹豫地投它一票!最后我只评价一句——《工人》具有史诗性;我因它哭过了……

22 王佳的眼睛

关于女孩儿王佳,此不赘言;想必,她会以她喜欢的文字风格,向读者作一番自我介绍的。

而我首先要说的是,我特别欣赏她这一部文稿,自然,也便对她本人刮目相看了。

我认为,这一部书稿的价值,是会吸引每一家出版社毫不犹豫地予以出版的。它所体现的写作理念,情怀,关注人、事的视角,对“80后”写作者们是具有启发性的。并且,无疑具有示范意义。出版这样一部书,不需要所谓识珠慧眼。相对于“80后”而言,这部书稿闪烁着“珠”的光彩是不言而喻的,有毛病的眼才会看不出来。

事实上,尽管它还没印成书,但其中《滞留在昨天的“上尉”》一篇,我已经在我的课上亲自为大学中文学子们读过了。

我当时的评语是——“它使我联想到了都德的《最后一课》,是由从内心里淌出来的文字写成的。都德内心里淌出的是悲愤;王佳内心里淌出的是悲悯。无真情怀是断然写不出来的,甚至,都不会有写的冲动。”

我承认,对于是否要为王佳的书写序,我犯过犹豫的。此前,已为几名“80后”孩子的书写过序了。他们喜欢写作,终于可以集成一本书,打算出版,是好愿望,也是应该给予支持的事情;故我一向爽快承诺。然一而再,再而三地写来,总得付出些时间和精力的,时间和精力却都是我相当缺少的。

又,已读过的几部书稿,皆在海外求学的孩子们写的异国见闻。都不乏才气,所见所闻所感却大同小异。

是以诺而不爽。

改革开放以来,中国“80后”的孩子中,出国早已是司空见惯之事。大抵以求学身份;又大抵,在某一城市的某一所大学度过了几年海外生活而已。充其量,利用假期将某一国家游历了个遍。再充其量,也游历了相邻之二三国家的某些地方而已。像王佳一样,从欧美到拉美再到非洲的,屈指可数吧?王佳真是一个幸运女孩!却不见得有此幸运的孩子,都能以一部书来回报这一幸运。那得具有对写作这件事的虔诚心。起码,须看得起写作这件事,认为值得。王佳对写作这件事无疑是有虔诚心的,她的书稿证明这一点。“80后”的孩子们出书也是屡见不鲜之事了。据我看来,在“80后”的孩子中,尤其女孩儿中,对写作这件事心怀虔诚的仍不少。但她们的笔,往往一味写自己。又往往写自己们的情绪或情调。虔诚固然都很虔诚的,才气也都有着的,某些“80后”孩子的写作天分,简直还不可低估。但他们似乎没有省悟一个道理,即——一味只写自己是不可持续的。

比写一己情绪或情调更有意义的,乃是情怀写作。起码,是情愫写作。《伊豆的舞女》显然是很情绪化的写作,也很有情调。郁达夫之《春风沉醉的晚上》,情愫尤真,情调尤浓。但若认为以上佳作中只流淌着情绪和情调,大错特错了。川端康成和郁达夫,都是心有情愫千千结的人啊!故他们的笔下,字里行间,情愫满满。情愫是对他者的真挚的情之素质。体现于文学,是如玉的元素。海明威言他的《老人与海》之创作心得,是有意识地将“洋上冰山”的大部分隐在“水面”以下,让读者去感觉“水”下是什么……

《老人与海》从始至终笼罩着“壮士一去不复还”的情绪色彩。但那仅是“冰山一角”;“冰山”之下,乃情愫也,乃情怀也。所谓“精神气派”融合其中耳。

《追风筝的人》《灿烂千阳》《三杯茶》这三部书,想必是“80后”的小友们都喜欢的译书吧?它们都是以大真诚写大情怀的书啊!我再三举例,有好为人师之嫌了。其实无非要说——王佳这一部书,与同龄者们的书相比,是很有些不同的。笔下有情愫,亦有情怀。于是,有气派也。

她在写到自己与各类他者相互接触、了解的关系时,显然明白这样一点——那些他者们的事,他者们的经历和命运,才是值得写的重点;而不是自己到了一个什么国家,又到了一个什么国家,怎样了又怎样了的情绪和忽生出来的什么情调……

她笔下的德国房东太太艾尔卡、养老院里的“院长嬷嬷”、住院者迈克、一○三房的“上尉”、修道院里的真的院长嬷嬷,都给我留下很深的印象。读之,心暖。并且,每怦然一动。

我特别喜欢《滞留在昨天的“上尉”》这一篇。

有限的文字,令人唏嘘的一个人物,写得好极了,真是好极了。即使在这篇悲哀的人物素描中,竟也有令我感到温暖的细节和段落,如那贺卡,如结尾的文字。

此篇几乎好到了完美,足以显现出王佳在刻画人物方面的文学功力有多么成熟。倘日后王佳成为作家,我觉得此篇可作为她的代表作之一。请原谅我的称赞之词太过情不自禁。看到青年人写出好作品,我的欢喜和自己写出好作品是一样的。可惜,不是我写的。自然,在这部书稿中,也有一般般的内容,比如写到葛优的两篇。说来,我和“老葛家”,关系也可说近得很。“优子”的父母皆我忘年好友,他的妹妹一向叫我“梁叔叔”,算跟我学写作的“远程弟子”。唯葛优,我与他接触不多。

我也是葛优的“粉丝”。这书稿中竟写到葛优,我读来亲切。但是呢,葛优名气太大了。写他,若无独见的细节,便只能算是也写了,流于一般娱记水平的写法而已。成千上万的人喜欢葛优,看起来他和王佳父母的关系很亲密,从情理上讲,王佳写葛优,纵然没写出精妙之处来,也不必太苛求吧?……《久违的诸位总统们》《另类活法》《他乡人》《异国魂》等篇章,亦不但具有难得的认知价值,而且同样具有饱满的感情色彩。当然,我所言之“感情”,主要是指情愫、情怀。在《异国魂》一篇中,关于胡云眉烈士的那一段文字,令我眼眶湿了。许多“80后”对“****”中事不甚了了,往往也漠不关心。由我这种岁数的人们一再写来,他们会认为我们“玩味伤痕”的。

其实,我们一心要告诉下一代人的是中国之一段不堪回首的历史。为什么非要进行这种告诉?因为今日之中国,是由“昨天”脱胎而来的。对自己国家的“昨天”完全缺乏了解,那么对自己国家的今天也就谈不上能有多么正确的认识——无论是发展成就、进步速度还是不足。“80后”女孩王佳的眼,穿透历史尘埃,以隔代人的大情怀将一位叫胡云眉的女性的真实遭遇呈现给世人看,意义大矣。

如果,一个国家的下一代,对自己上一代人们的几乎是集体的苦难无动于衷,那么,在现实中的爱心表现便往往是一时的,而难以形成一代人的、一个民族的宽广博大的爱心原则。无此原则,社会将是冷的。

王佳的眼不但看到了“昨天”的事,而且用“80后”的笔写下了,这是令我欣慰的。我想,也会是令许多上一代人欣慰的吧?“80后”人写到“昨天”事的不多,迄今为止,我仅从王佳的文稿中读到了。这与由上一代人的笔写来,意义区别是很大的。

我的写作理念是这样的——我认为,归根到底,一个人若与写作这件事结缘,那么手中的笔主要不是用来写自己让人们看的,而是用来写许许多多不同的人给更多更多别人看的,关于写自己的内容,写了一辈子的人,最终仅能辑成一本书而已。

要写他者,先得肯于关注他者。而要说服“80后”写作小友们明白这一点,并不是件容易的事。王佳未经谁来说服,却已深谙此点,却已明白情怀与写作的关系,是以偏爱也。祝王佳以后写得更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