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接触的人真的很芜杂。三十六行七十二业,都不拒之门外。我的家永远不可能是“沙龙”。我讨厌的地方,一是不干净的厕所,二是太精英荟萃的“沙龙”。倘我在悠闲着,我不愿与小说家交流创作心得,更不愿听小说评论家一览文坛小的“纵横谈”。我愿意的事是与不至于反感我的人聊家常。楼下卖包子的,街口修自行车的,本单位的门卫,在对面公园里放风筝的老人。他们都不反感我,都爱跟我聊,甚至我儿子的同学到家里来,我也搭讪着跟他们聊。我并非贼似的,专门从别人嘴里不花钱就“窃取”了小说的素材。我不那么下作,也不那么精明。我只是觉得,还能有时间和一些头脑里完全没有小说这一根筋,根本不知道还有“文坛”这码子事儿的人聊聊家常,真不失一种幸福啊!多美妙的时光呢!连在早市上给我理过几次头的老理发师傅,也数次到我家串门,向我讲他女儿下岗的烦愁,希望我帮着拿个主意。但凡有精力,我真诚地分担某些信赖我的人们的烦愁。真诚地参与到他们所面临的困境中去,起码帮他们拿拿主意。其实,我是一个顶没能力帮助别人的人。经常的做法是,为这些人的烦愁之事,转而去求助另外的一些人。而求人对我又是极令自己状窘之事,十之七八是白费了口舌,白搭了面子;偶能间接地帮助了别人,如同自己的困难获得了解决一样高兴。这种生活形态,牵扯了我不少时间和精力。但也使我了解到中下层人们的非常具体、非常实际的烦愁。他们的烦愁、他们的命运的无奈,都曾作为情节和细节被我写入我的小说里。比如《表弟》、比如《学者之死》。二十年前哈市老邻的儿子二小在现今走投无路——为了给已37岁的二小安排一条人生出路,我求过那么多人!还亲自到京郊的几处农村去“考察”,希望能为二小在那些地方找到安身立命之所。为使在我家做了两年保姆的四川女孩儿小芳的命运能有改变,我不惜以我的著作权为砝码——谁能帮助她在四川老家附近的县城解决职业,我愿降低条件同意出版我的文集。我为我的一名中学同学的工作问题向赵忠祥求过字;为我的另一名同学的儿子的上学问题向韩美林求过画;为我的一位触犯了刑法的知青战友做过保释人;我每年要想着给北大荒的一位“嫂子”寄几次钱——我当年在北大荒当小学教师,她的丈夫是校长。他们关心和呵护我,如同对待一个弟弟。她丈夫因患癌症去世了。她的儿子也死于不幸事件……
有朋友曾善意地嘲笑我,说——晓声,你呀你呀,我将你好有一比。
我问他比作什么。
他说——旧中国的某些私塾先生,较为善良的那一类。明明没什么能力,又,偏偏的缺少自知之明,一厢情愿地想象自己是观世音,仿佛能普度众生似的……
我只有窘笑的份儿,承认他的比喻恰当。
我的生活形态,使我心中“囤积”了许许多多中国中下层人们的“故事”。一个个将他们写来,都是充满了惆怅、无奈和忧伤的小说。我只觉时间不够,精力不够,从没产生过没什么可写的那一种困乏。这在我的创作中带来的一个弊端乃是——惜时如金而又笔耕太匆的情况下,某些小说写得毛糙、遣词不斟、行文粗陋。
我意识到的,我就能改正。
以“冷眼向洋看世界”的目光观望别人的烦愁、别人的困境、别人的无奈以及命运,无疑是一种独特的写作视角,无疑能写出独特的好小说,无疑能自成风格,自标一派。
如我似的,常常身不由己地,直接地掺和到别人的烦愁、别人的困境、别人的无奈及命运中去了,便写出了我的某些苦涩的、忧郁的,有时甚至流露出悲哀的小说。这也就是为什么,我近期的小说,以第一人称“我”的叙述方式铺展开来的多了的原因。写那样的小说,在我简直只能以第一人称叙述,而不愿以第三人称叙述。因为我希望读者从中看到较为真切的人和事。一九九七年第一期《十月》发表的中篇《义兄》,也是这一创作心态下的产物。
但——我绝不将我的生活形态作为“经验”向别人兜售。事实上这一种生活形态利弊各一半,甚至可以说弊大于利。好在我已习惯了、接受了这一无奈的现实。谁若也不慎堕入了此种生活形态,并且没有习惯过,他的情绪恐怕会极其躁乱,一个时期内什么也写不下去。
真的,千万别变成我,变成我那是很糟的。感受生活的方式很多,直接地掺和到别人们的烦愁、困境、无奈与命运中去,并非什么好方式。在我,是一种搞糟了的活法罢了。所谓还有“利”可言,实乃是“搞糟了的活法”中的“因势利导”。我还有许多学者朋友——经济学家、伦理学家、心理学家、法学博士……
我还认得一些企业界人士……
一旦有机会和他们在一起,我便接二连三地向他们讨教问题。有时也争论,甚至争论得面红耳赤。讨教和争论的问题,都是所谓“国家大事”——腐败问题、官僚体制问题、贫富悬殊问题、失业问题、法制问题、安定问题等。
在向他们讨教、和他们争论的过程中,我对国情的了解更多了一些、更宏观了一些、更全面了一些。他们一次次打消掉我的思想方法的种种片面和偏激,我一次次向他们提供具体的生活事例,丰富他们理性思维的根据。不是所有的作家都能和经济学家辩论经济问题。我和他们辩论时,也能如他们一样,扳着手指头列举出这方面那方面接近准确的数字。
这常令他们“友邦惊诧”,愕问我——晓声你是写小说的,怎么了解这么多?
我便颇得意地回答——我关注我所处的时代。
是的,我不讳言,我极其关注我所处的时代。关注它现存的种种矛盾的性质,关注它的危机的深化和转机的步骤,关注它的走向和自我调解的措施……
我认为——既为作家,既为中国的当代作家,对自己所处的当代,渐渐形成较全面的、较多方面的、较有根据的了解,不但是必要的,而且是重要的。因为,对时代大背景的认识较为清楚,才有一种写作的自信。起码自己能赞同自己——我为什么写这个而不写那个,为什么这样写而不那样写?
经常的情况之下,我凭作家的“良知”写作。
有人会反问——“良知”是什么?
我也不能给它下一个定义。
但我坚信它的的确确是有的。对于作家,有一点儿,比一点儿都没有好……
我不走“为文学而文学”的路。
这一条路,据言是最本分的,也是最有出息的,最能造就伟大小说家的文学之路。
在当今之中国,我始终搞不大明白——“为文学而文学”,究竟是一条怎样的文学的路。
何况,我也从不想伟大起来。
我愿我的笔,在坚与柔之间不停转变着。也就是说——我愿以我的小说,慰藉中国中下层人们的心。此时它应多些柔情,多些同情,多些心心相印的感情。另一方面,我愿我的小说,或其他文学形式,真的能如矛,能如箭,刺穿射破腐败与邪恶的画皮,使之丑陋原形毕露。
我不知这一条路,该算一条怎样的文学的路?
而有一点我是知道的——我的绝大多数的同行,其实在走着和我一致的路。只不过他们不像我似的,常常自我标榜。我也并非喜欢自我标榜。没人非逼着我写什么说什么,我是从不愿对自己的创作喋喋不休的。被逼着说被逼着写,也就只有一而再,再而三地重复,重复的次数一多,当然也就成了自我标榜。好在和我走着一致的路的作家为数不少,那么我也就不仅仅是在为自己标榜了,也根本不会因伟大不起来而沮丧,反正又不止我自己伟大不起来。何况“为文学而文学”者,也未必就能真的伟大起来。或曰他们的伟大不起来,意味着“为文学而文学”的悲壮的自殉。那么我也想说,我辈的不为“文学”而文学,未尝不是为文学的极平易近人的生命力之体现而自耗。下场并不相差太大,就都由着性子写下去的好。
我不认为商业时代文学就彻底完蛋了。
商业时代使一切都打上了商业的烙印。文学没有任何理由要求幸免。应该看到,商业时代使出版业空前繁荣了。这繁荣的前提之下,文学有相当一部分变质了。但总量上比较,变质的仅仅是一小部分。归根结底,商业时代不太可能毁灭一位有实力的作家,作家的创作往往终结于自身生活源泉的枯竭,创作激情的下降,才能的力有不逮,以及身体、精力、心理等各方面的“资本”的空虚。
我不惧怕商业时代。但我也尽量要求自己,别过分地去迎合它一个时期的好恶。
小说家没法儿和一个已然商业化了的时代“老死不相往来”。归根结底时代是强大的,小说家本人的意志是脆弱的。比如我不喜欢诸如签名售书、包装、自我推销、“炒作”等创作以外之事,但我时常妥协,违心地去顺从。以前很为此恼火,现在依然不习惯。一旦被要求这样那样配合自己某一本书的发行,内心里的别扭简直没法儿说。但我已开始尽量满足出版社的要求。不过分,我就照办。这没什么可感到羞耻的。
最后,我想说——我认为,归根结底,小说是为世俗大众的心灵需求而存在的。它的生命力延续至今,正是由于这一点。绝大多数名著的生命力延续至今,也正是由于这一点。这是我对小说的最基本的看法。如果有什么所谓“文学殿堂”的话,或者竟有两个——一个是为所谓“精神贵族”而建,一个是为精神上几乎永远也“贵族”不起来的世俗大众而建,那么我将毫不犹豫地走入后者。对前者断然扭转头无视而过。
我常寻思,配在前者中备受尊崇的小说家,理应都是精神上相当高贵的人吧?
我扫视文坛,我的任何一位同行,骨子里其实都不那么高贵,有些模样分明是矫揉造作的。
我更愿自己这一个小说家,在不那么美妙的人间烟火中从心态上精神上感情上,最大程度地贴近世俗大众,并为他们写他们爱看的小说……
××同志,里唆,就写到这儿。你要求我可以写15000字,我只能写够你要求的字数之一半。对我自己的创作,我实在没那么多可说的。以上文字,算是些大白话、大实话吧!
再三请谅!
晓声
2 致友人书——关于翻译
克希兄:
当你接此信时,春节将至。虔祝全家春节欢乐!祝一九九九年内诸事顺达!生活越过越美满!
寄来的《包法利夫人》收到了,也认真读过了。福楼拜此小说我曾读过李健吾前辈的译本,但印象极淡薄了。收到你译的书后,就想找到李健吾前辈的书对比着读一遍,以为或许会产生什么值得传达给你的读后感,可惜没找到。厂阅览室也没有,杂事一多,念头一缓,便作罢了……
没有参照对比,又不懂法文,读不了原著,简直不知究竟该就此书对你说什么了——我知你寄我此书,完全是赠予一份友情,根本不需要我对此书说什么。甚至,也根本不在意我翻不翻它……
书是可以搁置的,一辈子不翻也没什么。你的友情不能。那么当然,对你的友情的回报,除了春节祝福,还有,便是认真地读一遍你译的书,便是写封信与你谈福楼拜,谈《包法利夫人》了。我倒不是把友情当成一份债务,而是重新认识到——友情即使不比人世间许多事物更宝贵,起码也不比许多事物或可轻视。于是我又恢复了从前认认真真给朋友写信的习惯。我想,我的朋友们,接到我一字一格,字迹工整清晰的信,在这个用电脑代笔的人越来越多的时代,也许会感到小小的一分儿亲切吧?果而如此,便是我的愉快。此时窗外阳光洒满我写字桌,照耀得我身上温暖暖的。我给你写信的好心情,是许多日子以来难有的……
实在地说,克希兄,福楼拜的小说在我看来绝对谈不上是“完美”的。我一直认为,他的小说与我们中国文学界翻译界人士所给予他的赞赏,其实是并不太相符的。
福楼拜的文学声誉,在我这一代人是文学青年的当年,的确是很高的。细分析之,或许更是由如下因素形成的:
一、他的地位,在法国文学史上,在他所处的时代,接近着是现实主义领袖。而且,他又是他那个时代法国作家群体中的老作家。在雨果、司汤达、巴尔扎克、大仲马、梅里美们所共同达到的法国文学高峰以后,如果还要谈论哪一位法国作家,那么当然首先就要谈福楼拜了。在法国浪漫主义和现实主义两大文学时期之间,福楼拜有点儿“继往开来”的意味儿。
二、在他之后成名的左拉、都德、莫泊桑,都比他年小二十余岁。后者们都是法国现实主义文学的主将,都似乎尊他为师长。后者们对我这一代当年的文学青年而言,也都奉若神明。那么,对他们尊为师长的老前辈,似乎也就只有五体投地崇拜至极了。何况,我们一直认为——莫泊桑是他“学生”。不管此说是否存着争议,反正当年我们是全盘接受的。
三、福楼拜对文学的辛勤刻苦,使他的文学形象对我们尤深。在法国当年即有“塞纳河上的航标——福楼拜写作室的窗口”的说法。此比喻引入中国,福楼拜老人遂成“勤奋”的楷模。但说到勤奋,我认为,全世界的作家们都是差不多的。因为写成一本书,往往就是要一门心思投入的事。译成一本书何尝不也是这样呢?废寝忘食几乎是古今中外作家们的通态。善于养生的作家真是有限得很呢!
四、福楼拜被推崇为“语言大师”——不知在法国,他当年是否也获此殊荣?总之有一点是肯定的——他确实对自己小说的文字质量要求严格……
但是,一位作家以怎样的态度写作是一回事,作品的实际水平是另一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