歌唱之于人类,起初乃由于愉悦,欢娱,那是一种情不自禁的本能,如鸟之啼,如鹤之舞。后来人类发觉,人们在歌唱时,两性之间相互吸引的状态就格外增强,于是以歌唱传情遂成自然。舞蹈的情形也基本如此。人类古老的舞蹈包括有不少的性意味。至于绘画,起初是为了表达感觉和记录事件,后来是为了表达崇拜。而人类最古老的崇拜之一便是性崇拜。一个部族的人口众多意味着它的强大,而且几乎是强大的唯一实证。人口的多寡与性有关。于是性崇拜顺理成章。
我个人认为,中国早就应该实行计划生育的新中国成立初期却没有及时地实行之,与一个民族企图以人口众多的表面强大威慑对自己虎视眈眈的敌人的潜意识有关。当然,这是对强大的一种太古老的农民式的理解。新中国成立前,恰恰是很穷的农家,反而格外希望儿孙众多,起码能给自己和别人一种人丁兴旺的印象。这也是中国人特别重男轻女的原因。一提而已,不去深谈。
歌唱、舞蹈、绘画,之所以再后来升华为艺术,乃由于人类之审美本能的觉醒。劳动使人直立行走,审美的意识使人真正在精神上高级于其他动物。想象力是审美意识的姊妹,它使人类古老的审美意识变得丰富又自得。在世界各个国家的文化史中,诗的起源皆早于小说的起源。为什么?因为歌唱的本能一经具有了艺术的意味,随之派生出了诗。当然,也是由于印刷术的原因。印刷术使诗成为不必唱的歌。人类已开始需要不必唱的歌。因为两性之间的传情,开始具有了秘密色彩。不必唱的歌即诗,是私密传情的理想载体。当然文字之对于人类,在起初也非仅仅这一种功能。我的意思是,诗是很古老的传情方式之一。诗言志是后来之事。史诗是现代小说的祖母。任何史都有两种。一是正史,编成各类史籍的那一种。一是民间史,流传着民间的记忆。有时正史不见得便是史的真相,倒是民间记忆更接近着真相。文学的史,也分正史和民间史两种。在文学的正史中,起初的诗每与民族的大经历大事件有关,而在文学之史的民间记忆中,最早的诗是言情的。是的,言情的诗肯定早于言志的诗。
歌即传情,于是和性思慕、性倾倒、性渴望、性宣泄有关。所以对于这一类歌,正统的文化立场视之为“淫声浪曲”。唐代女诗人薛涛身为“官妓”,有时被降为“军妓”。那时,在边塞军营“服务”的她,便不得不“羞将门下曲,唱与陇头儿”。“门下曲”即“黄色小调”。史载两汉时期中国就有妓女了。古希腊和古罗马时期也有妓女了。那时的妓女们,或歌、或舞,总免不了带些“黄色”的。但“黄”到什么程度,我不知矣。没在那时候生活过,也没从什么书中发现过记载。到了近代,“黄”到什么程度,我是多少了解一些的。比如新中国成立前民间的“淫声浪曲”中,便有“十八硬”、“十八软”、“十八红”、“******”什么的,左不过是唱到后来,抖出性的器官结束罢了。至于诗,和起初的歌一样,关于性的成分一点儿也不少于歌。正统的文化的立场,对于性的成分直露的诗也是不容的,斥为“淫诗浪词”。而替这一类诗辩护的文化人士,则另有一种说法,认为只不过“香艳”罢了。“香艳”类的古诗我是读过一些的,读后感并不站在正统的文化立场一边,是我的阅读感觉完全可以接受的。比如《西厢记》中,张生与莺莺发生****的性关系时的词形式的描写,我就是站在偷看《西厢记》的贾宝玉一方面,而非是站在贾政一方面。
在《西厢记》中,对男女青年偷尝禁果的词形式的描写是这样的:
青春年少,一对儿风流种,恰似娇莺配雏凤。把腰儿抱定,拥入书斋……灯下偎香恣怜宠,拍惜了一顿,鸣咂了多时,紧抱着暾,那孩儿不动。更有甚功夫脱衣裳,便得个胸前,把奶儿抚弄……窄弓弓罗袜儿翻,红馥馥的花心我可曾惯?百般搁就十分闪,忍痛处,修眉敛,意就人,娇声战;浣香汗,流粉面。红妆皱也娇娇羞,腰肢困也微微喘……
对于“****”的描写,文言有一个好处,那就是再直露也直露不到哪儿去了。因为是文言,又是诗或词的形式,词藻方面总是在乎着美感的。所以只不过“香艳”罢了,非道是“淫词浪诗”,自是未免太过正经的一种文化立场。
但是如果译为现代语言呢?
译成现代语言也是有两种译法的。
一种是《廊桥遗梦》式的——女人感觉男人是豹子,要将自己撕碎;男人感觉女人是美餐,要大快朵颐,比喻的一种描写。一种是《查泰莱夫人的情人》式的,虽自然主义之笔触,却也还有几分收敛着的。并不直接以“粗口”之字将性的器官写出来,并不直接像上“****”的课程一样去一步骤一步骤,一感觉一感觉地进行夸张渲染……
在我这儿,《查泰莱夫人的情人》式的描写,是我阅读的底线,也是我写作的底线。在我这儿,那也是文学性描写和反文学之性描写的界限。
鲁迅曾就此举过例子:
野菊性官下,
鸣虫相悬肘。
他认为这还算是诗。译成的话是:
野菊花的生殖器下面,
有两只蟋蟀在吊膀子。
鲁迅认为这就不能算诗了。
而我觉得,自己也还是能接受。但若谁细细致致地写一大番雄蟋蟀究竟怎么怎么样使雌蟋蟀达到了所谓高潮,鉋鉋之声满是快感,则我就不接受了。那对我的阅读享受是一种“反动”。我也认为是反文学的一种描写。那还莫如直接看电视片《动物世界》之类。那片中有从昆虫到鸟到兽的形形色色的“****”过程。
中国明清时期的坊间小说中,我个人观点,反文学的“****”描写现象比比皆是。无非《金瓶梅》中“****”描写那一套。主要是为了赚钱。今天重新再版那些,无论冠以什么名目,还是不能改变我的观点。哪怕冠以“香艳经典”之美名,我也还是认为那些根本没有什么“经典”的价值。最终目的,左不过还是为了赚钱。那一类小说,也并非起源于明清,唐宋年代在民间就大行其道比比皆是过,只不过没怎么留下罢了。新中国成立前的评书艺人,为了糊口,也每将直接的“****”描写插入评书。比如很低级的一种《武松传》话本,就对武松的性器官之雄大和性能力之持久,进行夸张渲染。
这也不只是中国小说自古以来的一种现象,大约别国亦然的吧。我不甚清楚,推断而已。但是俄国小说史上肯定是有过同样现象的。我这么讲是有一点儿根据的。我读过一本高尔基写的《俄国小说史》,提纲性的一种史,而且不知为什么还没有写完。在那书中,记得高尔基的原话是——十二十三世纪到十五十六世纪之间,除了少数几部算得上是文学作品的小说,“大部分都是垃圾,基本上以低俗的****描写为吸引读者的内容”。由此可见,小说这一事物,历来是“一分为二”的。好比一对同胞的姊妹或兄弟,成人后各奔东西,走着完全不同的路。又好比杜甫茅屋顶上的草,“高者挂薻长林梢,下者飘转沉塘坳”。
古典主义的小说,哪怕是纯粹的“言情小说”,直接的****描写是极少见的。我至今还未从中外古典“言情小说”中读到过。当然,既曰“古典主义”的,筛选过的便都是名著。比如《茶花女》吧,写到阿芒与玛格丽特之间的爱,也无非就是写到他们“一个星期之内几乎不曾离开房间,甚至不曾离开过床”而已。仅仅几句,再无描写和渲染。“古典主义”,“古典”也“古典”在,对****的描写基本上是节制的。与古典主义时期并存的各国小说,民间都流传过很“黄色”的那一类。比如法国,比如英国。其他国家我又不清楚了。
总而言之,性描写之于小说,自古以来就是撕扯不开的。小说是出版业的“产品”,它像一切产品一样追求利润。小说中的性描写,历来是小说多卖多销的传统手段。对小说的作者,没有什么别的写作能力了,往往才乞灵于****的大肆描写。对出版业,只要有利润可与小说作者瓜分,又何乐而不为?这是出版业,此类小说作者与此类小说忠实读者彼此三方面不言自明的。
诸位请教我,如何区别哪类小说中的****描写是必要的,哪些是不必要的;哪些是文学性的,甚至是很值得欣赏的文学性的;而哪些是非文学性的,甚至确实是低俗的——其实我也根本不能给出答案。
比如我个人认为前边提到的那类明清年代所谓“****”小说中的性描写是“反文学”的,但它们几乎全被冠以各种新名目重新印成书;比如《金瓶梅》,在中国历史上遭禁着,但除了大陆,在一切有华文出版业的地方都早已出版;比如《查泰莱夫人的情人》,当年在英国遭禁,却在法国出版,三十年后在英国也解禁了。
但我又不能对诸位的请教避而不答是不是?我想以电影为例来回答这一问题。近三十年中,电影中的****片断越来越多,关于****的粗话也屡见不鲜。某些电影也评了奖,列为经典。那些影片即评了奖,列为了经典,与所谓国外“三级片”是有明显区别的。诸位自己既能区别什么是“三级片”,而什么影片不是(尽管也有****片断),那么当然以诸位是中文系研究生的水平,也能自己分什么是文学的****描写,而哪种程度超出了“文学”二字意味着的底线。
我要指出的是——一部电影也罢,一部小说也罢,我以为它们都是有气质的。某些外国电影中,虽有****片断,但并不损伤整部电影气质,那么那****的片断,我以为是艺术的。某些外国影片,其中的****片断分明商业的动机,于是与整部影片的气质不协调,尽管它获了奖,被列为经典,在我看来,它的****片断,是反艺术的。起码对它自身的艺术气质是一种抵消,甚至反动。同样道理,某一部小说,虽有多处****描写,但并不损伤整部小说的气质,那么那****的描写是文学的。某些小说,其****描写的成分,明摆着是出于吸引读者的与商业动机连在一起的,与整部小说的气质不协调,那么不管作者自言是这个主义那个主义的,也不管被评论家们多么奉为经典,在我看来,它的****描写,也同样是自作聪明自以为得意而实际上降低了自己小说气质和品质的。我个人认为,这样的例子在国内是存在的。某些小说,在我看来是真的很优秀的,但它的****描写的片断,分明是贴在它的优秀气质和品质上的。要我直言我的感觉那就是——倘其中的****片断不是那样写来,而是换一种更像文学的写法,不是使它不优秀了,而是会使它更优秀。结果,它只不过优秀而已,明明能更优秀却始终没能更优秀。我个人有一种感觉,我的某些同行,其思想的深度是令人钦佩的,但其对****的男人意识却是无论怎么都难以令我发生好感的。再举一例,不举古典主义的了。今天多说古典主义,仿佛已落伍。但太现代的我也举不出来,读得少。举《静静的顿河》为例吧,它是近代的,相对于今天,能或多或少说明些问题。《静静的顿河》有不少****片断,写到****的边缘程度。作者可谓有一流的文学视野,一流的驾驭小说的能力,还有一流的写****的感觉,它基于男人的不低不俗的****意识。我们欣赏那****的描写,也同时便认同了作者那种男人的****意识。其****描写与小说气质是一致的、和谐的。相反的情况是,有的小说,也证明作者有一流的文学视野,一流的驾驭小说的能力,但写****的感觉就是三四流的,文字也是三四流的。却偏也要写到****的边缘,结果好像一个人和你谈思想,谈史观,你听了受益匪浅,由衷钦佩;而他若话题一转,谈到****方面去,你顿时觉得如同早年间农村里田间地头的那一种谈法,话语也是田间地头渲染男女之事的那一种……
我尤其要指出的是,中文系的研究生,应该有水平能看出古今中外某些堪称好小说的这一种几乎是先天的遗憾,不要将这遗憾也当成为好小说之所以好的一点。那实在不是之所以好的一点。恰恰相反,是令好小说不能如我们所愿更好的一点。中文系研究生,若看不出此点,还对文学研究个什么劲儿呢?……
14 关于文艺之本能性与自觉性
孔子有言:“人文伊始,文化天下。”在古汉语中,“文”同“纹”。在孔子的话中,第一个“文”字,当被理解为“纹路”、“迹象”之意。那么全句差不多是这样的意思——“自从(地球上)有了人类的活动,关于人类的文明就开始遍及世界了”。
孔子所言的“人”即人类,当然是指摆脱了蒙昧时期的我们的祖先,人类学家们称他们为晚期智人,他们是我们四五万年前的祖先。正是他们,逐渐创造和丰富了人类文明,使之遍布世界各个角落。现在人类在地球上所达到的文明程度的历史,乃是一个漫长的发展过程。文明的概念是很大的,包括科技成果,也包括文化成果。文化的概念也是很大的,起码包括历史、思想史、文艺现象和民俗现象四个方面。
我们讨论的话题虽然仅仅是关于文艺的,但文艺现象从来不是人类社会的孤立现象。它既和人类的历史、思想史和民俗现象发生密不可分的关系,甚至也和科技现象发生密不可分的关系。比如科幻小说与人类的科技现象形同姊妹,而若没有声光科技成果这一前提,断不可能有电影和电视剧,以及形形色色的电视文艺形象。而网络时代,又派生出了网络文艺现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