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长歌李存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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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2章 兔死狐悲(2)

快到襄州,高安带着领赏的十几个人也赶上了。他们合兵一起,向襄州进发。

高季兴看到那十匹骏马,喜形于色,一个劲催高安快走。高安咕嘟着嘴说:“没见过主公这样的,拿几车金银财宝换了五千两银子,还高兴。要是我,哭都没眼泪!”

高季兴笑了:“我高兴的是马,不是银子!你真是个小气鬼!财宝是什么?身外之物,失去还可复得。性命只有一次,丢掉了,可就永远回不来了。”高安说:“高兴马能顶啥用?”“有这十匹马,就可以换乘逃命啊!”高安“噢了”一声,又满脸愁苦地说:“前面还有襄州,命能不能保住,还不一定呢!襄州守将孔勍可不是等闲之辈!”“我知道,他不是等闲之辈,所以,我就等他请我们喝酒呐!”说得高安和军卒们都坠入十里雾中。高季兴解释说:“你们不知道,襄州节度使孔勍和我是生死之交,过去,同为梁臣,现在,又都侍奉唐皇,他乡遇故知,他焉能不请我们喝酒?”正说着,高季兴马鞭向前一指:“看,孔将军迎接我们了!”

高季兴说的很对。孔勍听说高季兴从他的襄州经过,早早率领属官,亲自到城外五里亭迎接。入城后,先把装赏银的车马和亲兵安置进馆驿,吩咐驿官好生款待,然后,拉着高季兴就到了内衙,置酒款待。席间,二人谈起往事,尤其是梁朝鼎盛之时,眉飞色舞。孔勍说:“兄台还记得吧,我军围困岐人,迎接唐昭宗的事?

有一天,梁祖因为岐人坚壁不战,带领我们几十员大将窥测敌营。那天,淫雨初霁,秋高气爽,天空碧蓝如洗,突然,有紫云如伞,凝聚在岐城上,好长时间才慢慢散去。梁祖说,岐人不该败亡,我们劳师无功,还是退军吧。众人齐声应和,惟兄台抗言不可。直到今天,下官还记得公当时的话。”“我说的什么”,高季兴似乎心不在焉,“我都忘了。”孔勍说:“‘围困岐人,已经一年多了。天下雄杰,都乌眼鸡似的盯着明公,怎敢一朝退却?那不前功尽弃?凡成事者,首先需要的就是韧劲!成功,往往就在眼看不成的最后一下的努力之中!’真是理深辞近,语调铿锵!”一说到这儿,两人都陷入了回忆。孔勍说:“又是您老兄,给梁祖献了一计,命人诈降,引岐军出战,一战使李茂贞丧胆,只能坚壁高垒,龟缩城中。您老兄的锦囊妙计,无人可比!”高季兴说:“哪里哪里!我那点小九九怎么敢跟兄台比肩?

冨州统帅李周彝率一万多军队,驻扎在岐山原上,用烽火和李茂贞联络,形成了犄角之势,弄得我们进不能进,退无法退,有时候,连觉也睡不成。梁祖为这没少发脾气,可就是没法子。是将军,率领奇兵,袭取富州,一场浴血拼杀,令李周彝首尾不能相顾。从此,李茂贞土崩瓦解,拱手交出昭宗。将军的武功,远在我上!”

孔勍连连摆手说:“惭愧惭愧!就是那次奇袭,搏斗中,我被敌兵砍伤,左腿溃烂,要不是你,又剔烂肉又贴药,靠你的祖传秘方,我才侥幸活下来。老兄的再生之恩,没齿难忘!”高季兴万分感慨:“别说了,谁叫咱们是生死弟兄呢!战火中培育的友谊,牢不可破呀!直到今天,我做梦还常常梦见咱们在一起呐!”“谁说不是呢!”孔勍的眼圈红了,丫鬟忙递过一方手帕,孔勍擦擦眼,说:“今天,咱们弟兄能够相会,也是上天安排,不要辜负了神灵的一片心意呀!喝酒,喝酒!”两人端起酒杯,“光当”一碰,一仰脖子,酒就灌了进去。喝着,说着,话题又扯到大梁陷落之速,他们不胜唏嘘。高季兴说:“俗话说‘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可梁祖登基才几年?世事怎么就变得这么快呢?”说来说去,他们,还是找不出原因。孔勍说:“不说他了,不说它了!好在,山不转水转,我们又转到一起了!”

“看起来”,高季兴举起酒杯感慨地说,“世事再变,兄弟的情谊不变!干!”孔勍刚要端酒杯,突然停下,说:“高老兄,我有一个请求,不知您愿意不愿意……”

高季兴说:“你说嘛,咱们弟兄,还有什么愿意不愿意的?”“那,我就说了?”

“说!”孔勍说:“过去,我俩好是好,总是缺个什么。刚才,我才悟出来了,缺个仪式……”“什么仪式?”“结拜仪式呀!”“哦——结为金兰之好”,高季兴听了,喜上眉稍,“哪还有不愿意的?你是一员福将,有了你这位弟弟,我会逢凶化吉,遇难呈祥的!——哎,我还没问你的生辰,怎么就呼你为弟?真是不恭,该打该打!”孔勍说:“我就是弟弟!您不是懿宗大中元年六月吗?小弟生于咸通元年正月。”“噢,我才大你半岁。”孔勍忙说:“大一天也是哥!”说完,兴奋地吩咐下人,在厅堂外摆好香案,拿出香蜡,二人点燃,插入香炉,杀鸡歃血,对月拜祭道:“月公月母,在天之神。鉴我友情,教我做人。呦呦鹿鸣,燕燕于飞。交拜兄弟,鼓瑟鼓琴。宁学苏张,不做涓膑。若负此誓,万箭穿心!”

拜罢起身,二人互拜。高季兴拔剑起舞,孔勍和歌:“岂曰无衣?与子同袍。王子兴师,修我戈矛。与子同仇!

岂曰无衣?与子同泽。王子兴师,修我戈戟。与子偕作!

岂曰无衣?与子同裳。王子兴师,修我甲兵。与子偕行!”

夜,深了,两人都喝的有些大,孔勍亲自把高季兴送入馆驿,关切地说:“哥哥,今天,你鞍马劳顿,没有喝好,早早休憩!明天,我们再一醉方休!”“好!”

高季兴答应得很爽快,“一言为定!”“一言为定!”

放走了高季兴,景进一个劲嘟囔,“早年,高季兴是朱家旧将,现在是一路诸侯,他能真正归服?放虎归山,贻患无穷!高季兴即便不是刘备,不与你争江山,也是关云长,也会斩了你的颜良、文丑!”刘夫人和周匝也在唐皇面前说类似的话,唐皇一听,立即派快马给沿途送信:截杀高季兴!那里截住那里杀!万万不能让他回到荆南!

截杀高季兴的命令到了襄州,孔勍刚刚睡熟。从被窝里被人摇醒后,他睡眼惺忪地看了唐皇亲笔书信,惊出了一身冷汗,“刚刚结拜,誓犹在耳,就要反悔,今后怎么做人?”夫人说:“夫君常说,国事大于私情。你和高季兴,只是私人情谊,不可因此误了国家大事!”孔勍想想,也是这个理!他迅速穿好铠甲,一连声地喊中军调集军队,包围馆驿。路上,他还是在心里一个劲地唠叨:“高兄高兄,恩人哪,您不要怪兄弟恩将仇报,王命难违啊!”

到了馆驿,先在墙外把馆驿围了个水泄不通,中军压低声音叫门,怎么也没人开。一个军健翻墙进去打开驿门,门官还在呼呼大睡。中军指挥军队,悄悄包围了高季兴住的院子。孔勍弯腰从门缝向里一望,装赏银的车还在,心里别提有多高兴了!他一脚踹开院门,高声呐喊,“不要放走高季兴!”攻了进去。奇怪,没有遇到一丝抵抗!问驿官,驿官还在梦里,怎么问,他们也说不清楚什么时候走的,怎么走的!装赏银的车,静静地站在原地,揭开盖布,装银子的木箱整整齐齐排在车上,木箱里的银子也整整齐齐码着,似乎就没有人动。

原来,高季兴回到馆驿,脱下铠甲,刚要睡觉,脑海里突然泛起一个怪问题,挥之不去:孔勍会不会杀他?他自嘲地笑笑,太敏感了,太神经了,太不可思议了!他怎么能杀他呢?他们过去是同僚,现在是同僚,一直是最要好的朋友,刚才,又对天祭拜,结为金兰,发誓互不相负!再说了,自己还救过他的命呢,他怎么会恩将仇报呢?不会,不会的!他命令自己躺到床上去,睡觉!人躺在床上,脑子却没休息,想到这儿,想到那儿,翻来覆去,睡不着,总觉得今晚要出什么事。

胡思乱想间,忽然想到了梁震。梁震怎么劝他的?“一山不容二虎”?是啊,一山不容二虎!上源驿的那场血海深仇,结了几代人啊,梁祖和李克用不是同僚吗?不是朋友吗?可是,“我和孔勍又不争什么江山,算不上一座山上的两只老虎吧?”

他又对自己说:“睡觉!”可猛地想到,李存勖是只老虎呀!“唐主有吞并天下的野心”,他和他的荆南不就成了老虎嘴边的一块肉吗?那就是说,此行,如果有危险,就出在唐皇那里。对,对呀!如果唐皇传一道圣旨……他出了一身冷汗——凭他对孔勍的了解,他和他即便是亲兄弟,他也不会包庇,王命难违啊!

想到这里,高季兴穿好铠甲,悄悄叫醒高安和他的一百亲兵。集合之后,高季兴为难了,一百人,要靠冲杀,是出不去的,可要弄出一点点响声,太容易了。高安说:“主公勿忧,我有这个!”他从怀里拿出一只吹管,一包粉末,到馆驿住人的地方吹了个遍。一会儿,馆驿的守军都睡得像死猪,踢都踢不醒。高安叫亲兵拉马套车,高季兴说:“算了!路长了,拉上它,累赘,连城都出不去!”高安嘟着个嘴:“五千两呐!我去领赏,您没见,他们那张脸,像驴一样!”高季兴说:“你怎么聪明一世,糊涂一时!你的命不值五千两?只要平安回去,什么没有!”严令丢弃赏银,带好兵器,立即出发!高安一步三回头,他不是舍不得银子,他心里有气,“总不能这样便宜了晋狗!”

月亮下山了,四周一片昏暗。高季兴和他的一百亲兵如漏网之鱼,趁着夜色,急急向南,跑了大半夜。慌张中,不辨路径,撞到了凤林关下。高季兴叫了一声苦,怎么撞到这儿了?在这块,凤林关是前往荆南的唯一通道,已经到了这儿,也只有硬着头皮闯了!关上一声吆喝:“什么人?”高安忙答:“经商的。”关上又喊:“兵慌马乱的,你们不要命了!”高安装出一腔苦音:“有什么办法?快过年了,老百姓要年货,老婆要钱!”另一个声音,横横的,好像是个小头目:“天还黑着,不能开关!”高安说:“行行好,我们又冷又饿,你让我们进关垫补一点!”又一个声音说:“让他们进来吧!我们也能捞点年货。”小头目的腔调软下来了,“我们不敢开,长官知道了……”高安说:“黑灯瞎火的,他怎么能知道?当官的,正搂着女人睡觉呢!只有咱爷们,才在寒冷中干靠!大哥呀,行行好吧!”上面小声嘀咕什么,可能是在商量吧。过了一小会儿,那位小头目说:“你们等着,我这就下去,给你们开门!”高季兴抽出宝剑,压低声音说:“到了关内,不要出声,悄悄地,潜过去!”

关门“吱呀呀”地打开一条缝,高安一剑封喉,开门的哼都没哼一声,就倒下了。另几个见势不妙,慌忙逃开。高季兴和亲兵们也不追赶,蜂拥入关,径直向南门冲去,后边还听见那个小头目在城楼上喊:“哎,哎,干什么,跑那么快?你们,说话不算话,年货,年货……”

没到南门,就听门吏大喊:“快,快,有人冲关,有人冲关!”几个兵丁抢过来,横着刀枪,站在门下,后边几个,一边跑,一边穿衣,一边问,“谁闯关?谁闯关?”高季兴他们也不答话,直冲过去。兵丁们见他们来势凶猛,纷纷跳开。到了门下,高安用刀背砸开铁锁,合力抗起横杠,拉开大门,冲了出去。这时候,才听见关内大喊:“快,快,抓高季兴!”“高季兴闯关了!”紧接着,关门大开,火把齐明,一彪人马飞也似的追了上来,为头的将领,就是孔勍!高季兴惊得三魂飞了两魂,顾不得回头吆呼他的亲兵,拼命打马,没命地狂奔!可惜他的马连续奔跑,早已没了劲,唐皇赏的马也远远地落在后边,眼看后边的追兵越来越近,连孔勍那张变形的脸都看得清清楚楚!高季兴仰天大叫:“老天呀老天,你真要灭我高季兴吗?”突然,前面闪出一彪人马,高季兴勒马不及,一下就冲到队伍中间。他刚要拔剑,却被旁边的人一把抱下马来。他还没弄清怎么回事,只听嗖嗖嗖嗖,一阵飞箭,孔勍和冲在前边的兵丁们,倒撞马下,呜呼哀哉了!这边的军阵中三声轰天炮响,军士们亮起火把,呐喊着冲了过去!孔勍的兵马被突如其来的打击吓懵了,大部分还没看清对方的面孔就作了冤魂。后边的刚转过身,想要逃跑,也被人家包了饺子。半支香的工夫,战斗就解决了——追兵们全军覆没!

这时候,天也亮了,太阳升起来了,血红血红的。高季兴才看清是梁震,是梁震!是梁震带着他的队伍接他来了!他一把抱住梁震,止不住涕泪双下,他也不顾自己的身份,放声大哭,哭了一阵子,哽咽着说:“没听先生的话,差点丢了性命!”梁震替高季兴擦了擦泪水,说:“主公洪福齐天,自然逢凶化吉!在下不过尽点愚忠罢了。今日,已是蛟龙归海,猛虎在山,还有何虑!我们已在城内摆下接风宴席,请主公入席!”

席间,高季兴说:“新朝经过多少战阵,死伤了多少兵将,才平定了河南。李存勖却举起双手,对将佐们说,‘寡人靠这十个指头得到天下’,说得多么轻佻,多么骄傲!功劳都是你一个人的,谁还跟你走?听说,又霸人妻女,夺人财物,沉迷田猎,骄奢淫逸,怎能长久!”梁震说:“主公此去,屡遭凶险,赖有神明护佑,安全回归,后福宏隆!尤其是,此行探明了新朝虚实,为我们今后制定政策打下坚实基础,功莫大焉!大家一起,敬主公一杯!”

宴会尽欢而散后,高季兴留下梁震,请梁震上坐,高季兴就要下跪,梁震慌忙扶住,问:“主公,这是为何?又要不才做官吗?”高季兴说:“先生多次为我出谋划策,这次又救了我的性命,既不要赏,又不受封,岂不将我打入不仁不义?”梁震说:“震乃闲云野鹤,不慕官衔,不贪钱财。明公不封官赏财,帮我保有清名,您就是我梁震的恩人也,怎么叫不仁不义?”高季兴说:“你大小有个官衔,或多少收些赏金,也让我心里稍安……”梁震正色说:“明公不以震愚,一定要不才参议军政,不才就以白衣侍樽俎;若要加官进爵封赏,震就告退!”高季兴急忙跪倒,“先生真怪人奇人圣人,凡人无法猜测!还请原谅俗人不敬之罪。”梁震到死,也没有接受任何官职,对外自称唐进士梁震。后来,高季兴又采纳了梁震的建议,制定了“积聚力量,静观时势,待机而动,扩大地盘”的方针,奖励农耕,积聚粮草,修缮城墙,训练兵丁,并大量招纳大梁溃兵,国力迅速强盛。他们也大睁着眼睛,时刻准备逐鹿中原。

消息传到洛阳,景进和李从袭们懊悔不迭,唐皇说:“高季兴不过一介武夫,走就走了,干什么大惊小怪!荆南乃弹丸小邦,到时候,派个大将,一战可定!我难的是,怎么处理李继韬!”景进和李从袭一齐看看刘夫人,三人,谁也没答这个话。

李继韬怎么了?唐皇扫平伪梁,李继韬正惊慌着呐!

前边说过,李嗣昭战死,李继韬被封为潞州留后。李继韬也知道,他的留后,靠的是阴谋诡计,晋王封他实属万不得已。当时,晋王召任圆和张居翰回魏州,商议登极之事,李继韬以为晋王要讨伐自己,慌得抓耳挠腮,不知如何是好,就问计于魏琢、申蒙。申蒙说:“晋王打江山,凭的是周老将军和将军的父亲,现在,两人都归了天,他身边还有什么人?”“郭崇韬呀”,继韬说:“此人万万不可小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