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长歌李存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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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4章 兔死狐悲(4)

我,我,也杀,杀了你!”“杀了我?”景进笑笑,“好哇!可你这会儿站都站不稳,还能杀我?酒醒以后吧?啊?”两人几乎是架着,把李存渥弄进了隔壁房间。

景进回来,返手关了门。李继韬迎上来,焦急地说:“景大人,看见了吧?你可要想想办法,让我尽快离开洛阳哇!”“我能有什么办法?”景进也是一脸的无奈。“这是十两黄金,景大人,请您笑纳!”景进瞅瞅黄金,并没有伸手去接,“我要那个干什么?买美人?”李继韬说:“大人一世清廉,谁不称赞!我也不敢用这点金子玷污你的清名。这,不是贿赂,您得上下打点不是?你跑了路,费了心,再花上自己的银子,我的心能安宁吗?你要不收,您,您就是见死不救!您就忍心看着我被李存渥杀喽?”景进说:“你小子说得也有些道理,好,我收下,收下!只是……”“您老足智多谋,想想办法,想想办法!”景进把李继韬推开一点,“你急什么嘛,办法,又不是扇子,在袖筒里笼着,一抓就出来。你得容我想想呀!”李继韬稍稍安静了一会儿。景进招招手,“你附耳过来。”景进贴着李继韬的耳朵,窃窃私语,李继韬边听边点头。“怎么样?这个办法行吗?”李继韬满面红光,说:“行,行!我马上派人去作。”说着,李继韬趴在地上,恭恭敬敬地磕了三个响头,“感谢景大人的救命之恩!”

没过几天,唐皇忽然接到潞州兵变的消息,正在着急,又有六百里加急送来,唐皇拆开一看,勃然大怒:“竖子竟敢欺朕!”立即派人宣来李继韬。李继韬上殿,看见他的两个小儿子也在殿上,心里狂喜,“皇上要侄儿父子回潞州吗?”唐皇强压怒火,软着声问:“你想回潞州吗?”李继韬喜出望外,平静地回答:“想啊!”

“想回潞州,天经地义,既不犯王法,也不乖常理,”唐皇一拍龙案,大声吼道,“你总不能欺朕呀!朕哪点对不住你?”吓得两个小孩嘴咧了几咧,却没敢哭,李继韬假装糊涂,“皇上说的什么,小臣怎么敢欺骗皇上?”唐皇又压低声音,“潞州出事了吗?”李继韬小声说:“小臣刚刚得到消息……”“‘刚刚得到’,”唐皇又一拍龙案,案上的纸、笔、茶碗都飞了起来,两个小孩终于“哇”地一声,哭了,“放你娘的狗屁!你看看吧!”唐皇扔下几张纸,李继韬膝行检起一看,是任圆的奏疏,揭露他教唆继远在潞州搞假兵变,企图欺骗皇上。李继韬一下瘫软在殿上!唐皇骂道:“你背亲叛国,早就该碎尸万段!朕念你父一生忠诚,屡建奇功,才饶你不死,你竟然不思悔改,又来骗朕,朕岂能容你!”随即喝道:“将逆贼李继韬拉到天津桥南,陵迟处死!”两个小孩哭着扑向他的父亲。唐皇看了一眼,背过身说:“小小年纪,竟也帮助老子造反,长大了,还不把天掀翻?这样的父子,一起去了,也好!拉出去,一块斩了!”同时,派使臣往潞州斩李继远,把头装进匣子,送京查验。命令李继俦权且执掌潞州一切权力,李继达出任军城巡检。

杨氏到法场哭奠了自己的儿子、孙子,回到住处,饭也不吃,水也不喝,只是一个劲地哭,一个劲地骂。她骂丈夫傻屌一个,一辈子忠心耿耿,只知道替别人冲冲杀杀,到头来连自己的家都保不住;她哭儿子打小精明强悍,经商做官,样样不落人后,却英年遭此横祸;她怨自己,挣下偌大家业,却不谙官场争斗,花了那么多银子,也救不下儿孙性命;她恨皇上,进通救了你几条性命,你竟然不能赦免他的儿孙,……哭来骂去,骂去哭来,她忽然觉得,人活在世上,太没意思:无论你忠勇报国,战死疆场,还是叛国投敌,认贼作父,都一样,死了,谁说什么他都听不见,还不等于没说?无论你官做多大,前呼后拥,还是家财万贯,富甲几州,死了,也是赤条条一个,你能带走什么东西?……她依稀记起,这次进京,在城门口碰见的那个癞头和尚,他嘴里唱着什么,“死了好,死了好,死了再也没烦恼。管什么官,管什么财,那里死了那里埋……”对呀,死了好,死了好,死了再也没烦恼!她,抖抖地,扯下自己腰间的带子,搭在馆驿的梁上,笑嘻嘻地说:“儿子呀,孙孙呀,等等我,等等我!”自缢身亡。

李继俦接到母亲和二弟父子的凶讯,开始还十分悲痛,过了半天,心内升起一股暗喜,他立即召集他的亲兵,抹着眼泪说:“我父亲一生忠勇,为国家立下了无数汗马功劳;李继韬背主叛亲,已被皇上诛杀。国家与梁贼争锋正炽,我们潞州,又生内乱。望众位齐心协力,守卫潞州。”大家听着,不知他究竟要说什么,都瞪大眼睛。最后,他命令,亲军把节度使府团团围住,他进入父母的卧室,向母亲的大丫鬟金菊索要库房钥匙。金菊说:“老太君行前交代过,如果她此行遭遇不测,还留有几个公子,就必须叫齐,一起处置家财。你们弟兄七人,二公子去了,七公子去了,还有五位。请你把其他四位叫到这里,奴婢当着你们五兄弟的面,把钥匙交到你手上,也算完成了老夫人的托付。”李继俦骂道:“灯草棍戴帽子,你还成了人物了!我是谁?你不认识了?钥匙交给我,我自会对兄弟们说。”金菊说:“奴才知道,你是老大,可老大更应该有老大的样子——不应该一人强要掌管钥匙!”李继俦“仓琅琅”拔出宝剑,搁在金菊的脖子上,骂道:“你想独吞李家财产?”金菊依旧静静地站在厅中,像一株亭亭玉立的树。金菊看也没看李继俦,说:“我是丫鬟,又不姓李,凭什么独吞李家财产?老夫人平时待我不薄,我也只是遵循老夫人严命罢了。你何必发这么大的火。”李继俦吼道:“我不跟你罗嗦,我就问你一句,给不给钥匙?”金菊依然平静地说:“你把你的兄弟都叫到这儿,我就交。”李继俦气急败坏,一剑砍在金菊的脖子上,鲜血四溅。金菊圆睁着眼,不解地瞪着大公子,她真闹不明白,“平日,还温文尔雅地,今天,怎么了?见了钱,野兽一样,眼,都绿了……”她,还没想清楚,就摇摇晃晃地倒在血泊中,手里,还紧紧攥着钥匙。

李继俦拿到库房钥匙,立即奔向库房。几个贴身亲兵跟过来,他说:“你们就站在这,不许任何人进来!”铁门“吱牙牙”推开,李继俦闪身进去,反手关了门。虽说母亲和老二上京拉走了上百万银子、古玩,现在,留下的银子、古玩,还有上百箱。他打开箱子,一股潮霉味扑鼻而来。他,拿起一锭银子看看,已经有些发灰发黑了。在裤腿蹭蹭,那银子,立刻现出了本来面目,起明发亮。他把银子举到鼻子下闻闻,还有一股霉味。他把银子搂在胸前,自言自语地说:“霉味,啊,霉味,天底下最美的味道!”

继达、继能、继袭兄弟听说大哥杀了金菊,抢下钥匙,已经进了库房,立即带着各自的亲兵杀了过来。库房中,好一场厮杀,兄弟们相继死于非命!那些金银财宝和古玩,全都被活着的亲兵们抢走。亲兵们没了主人,一把火烧了节度使府,四散逃出城去。可怜李嗣昭一世英名,却不知匡正妻子,教养儿孙,以致多财养诈,遗祸家国!唯老四继忠听说有变,知道自己也没能力劝解,连忙收拾了些散碎银两和随身衣服,手牵妻儿,悲怆地远走他方,隐姓埋名,躬耕度日,也算为李嗣昭延续了一脉香火。

刚处理完李继韬的事,幽州总兵李嗣肱又病逝了,唐皇滴过几滴眼泪之后,想到幽州是防御契丹南下的屏障,无能干的大将把守,绝对不可,而身边又无可派之人,景进说:“请李将军去呀。”“李将军?哪个李将军?”“李存审将军。”唐皇说:“德祥身为蕃汉马步总管,全军统帅,应该在朕身边。他到沧州,已经几载,不能再让他外任受苦了。”景进说:“皇上圣明仁慈,总想着臣下。可是,幽州一带,沃野千里,历来是兵家必争之地,又是契丹南下屏障,其他人谁能胜任啊!再说了,他在幽州,不是更少点事吗?”唐皇想想,“那,你就去沧州宣旨吧!”景进心中暗喜,平静地说“好吧,我去。”

这个时候,李存审正为一事难受呐!什么事呀?平定大梁!平定大梁,对于晋人来说,是天大的好事,他为这事难受什么?是呀,放在一般晋人身上,这是好事,可您站在李存审的角度上想想,也会为此事忐忑不安——自己身为蕃汉马步总管,收复大梁却没能参与,还远在千里之外,这意味着什么?

人常说,病从心中起,李存审郁郁寡欢,病魔便趁机兴风作浪,等景进携诏书到了沧州的时候,李存审旧伤复发,浑身多处溃烂,已经不能起床。听到禀报,李存审急唤丫鬟更衣。夫人柔声说:“你病成这样,床都起不了,让孩子们代你接旨吧?”他生气地说:“接圣旨就是见皇上,哪有代接之理?”夫人说:“那就在床前吧?”“床前?别人可以,我不行!”李存审想也没想,就接着说,“你也没看,宣旨的人是谁?景进!没事,他能给你捏出事来!”他吩咐夫人、儿子把他抬到前厅阶下,跪着,再唤家院请景进宣旨。宣旨毕,景进把圣旨双手捧给存审,存审再怎么努力,双手也抬不起来。彦超、彦饶忙膝行上前,一人抓住父亲的一只手臂,半躺着接了圣旨。景进说道:“将军病得如此沉重,就多养几天再上任吧?我回朝廷会把将军病况如实呈报皇上。”夫人刚要答谢,存审摇摇头,说:“圣命如天,怎敢延误?下官明日起程。”景进翘起拇指,说:“将军忠于王事,当世楷模,皇上没有看错将军!幽州乃河北门户,除了将军,也没人敢当此重任!不过,你的病情……

皇上是仁德之君……”存审说:“皇恩浩荡,末将一定不辜负皇上厚望,绝不让契丹踏进幽州一步!”景进再也没说什么,声言要折返汴梁,告辞离去。

儿子彦超、彦饶、彦卿、彦能、彦琳把父亲抬回病塌,夫人埋怨说:“你病成这样,为啥不多养几天再走?他已经有那个意思,你可以趁机求求……”存审说:“你没听清他的话?”彦卿眼里噙着泪水,说:“那个狗东西,口里一把火,心里一把刀!你要听他的,那不正中他的奸计?只要你迟走几天,说不定,他就能给你罗织一个拥兵自重,不服调遣的罪名。这,可是一个十恶不赦的大罪啊!”存审用赞许的目光看看彦卿,“三儿,好样的。要在乱世混,认人不清,寸步难行啊!”他示意儿子扶他半坐着,说:“景进是什么人?孔谦叫他‘八哥’,虽是褒义,可也揭示了他的部分本质——不做人事,却会学主人之舌。你冯道叔给他起名‘九头鸮’,真叫准确、形象!他雇佣一批爪牙,专在黑处找人不是,罗织罪名害人。你听他的,岂不把自己送入虎口?”夫人说:“那也得再养几天!你,再也经不起折腾了。”

儿子们也同意母亲的意见,纷纷劝父亲迟几天出发。存审叹了一口气,对夫人说:“你,把我那些宝贝取出来,让他们看看。”儿子们都露出惊讶的神色:父亲一向简朴豁达,不要说皇上的恩赐,有时候连俸禄都分给部下,哪里还藏着什么“宝贝”?

他们眼巴巴地瞅着。母亲从箱子里取出一个包袱,轻轻解开,露出一只匣子。母亲紧紧地抱着匣子,小心翼翼地走到桌前,轻轻地放在桌上。

匣子上着锁。母亲颤巍巍地从内衣口袋摸出一把钥匙,慢慢打开,吃力地捧出一个油纸包,轻轻绽开。儿子们的眼睛一下子睁大了,瞪圆了——锈迹斑斑的一堆箭镞!母亲的手颤抖着,数数,一个,两个,三个……整整九十八个!那些箭镞,绝大部分已经锈成了铁疙瘩,上面的血全都变成了黑色!“这些东西,都吃过你父亲的肉哇……”母亲的嘴唇剧烈地颤抖着,再也说不出话来,她,扭过身子一个劲擦泪。儿子们被这些箭簇深深地震撼了,他们仿佛一下子长大了,理解了什么叫战争,什么叫英勇,什么叫贡献……“夫人呐,不必悲伤。人生坎坷,谁没有个七灾八难?我只怕孩子们不谙世事……”李存审叫过儿子们,对他们说:“你们生在福窝,虽跟为父打过几次硬仗,终究嫌少,还不能刻骨铭心。为父出身寒门,少小为保家乡,揭竿而起,历尽艰辛。自从投了武皇,四十多年,位极将相。大小战阵成百上千,中矢无数,身上没有一处没挨过刀枪。尽管如是,仍兢兢业业,忠于王事,从未懈怠。今日不幸罹此小疾,怎能因之安卧塌上,毁我一世英名!”夫人和孩子们听他这么说,噙着泪水开始打点行装。李存审又叮嘱夫人儿子,“明日三更出发,莫要惊扰百姓。”

一钩残月斜挂在西天,几片乌云游荡着,时而遮住了月亮,弄得地下时明时暗。谯楼上打过二更,夫人就起身,叫醒丫鬟婆子家院仆人,要他们收拾行李,还特别要求他们,“不许出声!”到了三更,一切准备停当,儿子们把父亲抬上车,彦卿把父亲的尺八袋轻轻放在父亲身旁。存审撩开轿车后门帘,睁大眼睛望着自己住了几年的家。彦超说:“爸,走吧!黑,您看不清楚。”是啊,月亮又被乌云遮住了,房子朦朦胧胧,树也模模糊糊,可在李存审的心里,它们还是那么清楚、明晰,前厅门左下角有一块漆脱落了,后窗中间有格窗棂损坏了,他都看得清清楚楚。本来,前几天就想自己修的,可这一病,“没时间了,留给后来的节度使吧。”

他想。刚挥手要走,忽然,又想起一件事,“叫卫士。”卫士来了,他摇摇手,“不对,不是叫你们——你们是我的亲兵,要跟我走的!叫留守节度使衙门的卫士!”

卫士叫来了。“前后院那些腊梅,青竹,雪松要依时浇。花呀,树呀,都有灵性,你对它好,它就对你好。新节度使来了,把我的话说给他。不要借口处理大事,就忘了这些琐屑小事。要知道,小事不小啊!”想想,确实再没有什么事了,李存审一挥手:“出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