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长歌李存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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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1章 浊流汹涌(3)

刘夫人分开储氏搂她的手,要丫环把她的椅子放在储氏对面,她坐上去,膝盖顶着膝盖,手拉着手,头,埋在储氏怀里。过了一会儿,她抬头对皇上说:“妾打小离开父母,没有享受到一点父母的爱。今天,见到大帅夫妇慈颜,看他们一家,和和睦睦,恩恩爱爱,心里又是高兴,又是悲伤。妾想拜太师为义父,恳请皇上恩准!”

皇上还没说话,张全义惶恐地推辞:“使不得,使不得!您是国母,哪能拜百姓为父?”刘夫人白了一眼皇上,说:“我哪里是国母?就算是国母,也有父亲母亲吧?

难道说,做了国母就不要老父亲了?哀家今天就要拜您这个义父!”说着,端起酒杯,又双手捧给张全义。张全义慌忙跪下,磕头,“不行,不行!国母拜臣,折杀老朽了!”刘夫人一手拉住张全义的手,一手把酒往张全义的手里塞。张全义一边膝行后退,一边大声恳求皇上:“皇上,皇上!您快说句话吧!哪里有国母拜人臣的道理!”皇上说:“也——是……”扭头看刘夫人眼里的火,就改口说:“对,对的,夫人要——拜,就拜吧——人都有父母,多,多一双父母,多两份爱!好,好!拜,拜!”张全义还要推辞,景进“嗯”了一声,说:“夫人拜亲,千古美谈,青简上恐怕也要大书特书呢!你还推辞什么?”皇上指指椅子,景进忙搬来,放在上首,把张全义拉过来,按在椅子上。刘夫人放下酒杯,理顺服饰,说声“义父在上,请受孩儿一拜”,纳头就拜。张全义急忙溜下椅子,双手扶起,“快起来,快起来!折杀老朽了!折杀老朽了!”刘夫人起身,拿过酒杯,双手举过头顶,说:“义父,请喝了女儿这杯酒!”张全义满脸涨红,瞟了皇上一眼,接过酒,双手祭天,俯身祭地,然后恭恭敬敬一饮而尽。张全义对储氏说:“再准备两百两黄金,两千两白银,明天送到皇宫去!”储氏答应道:“知道了。”刘夫人说:“既认了这个义父,以后逢年过节,上巳中秋,女儿都会亲自赶来问候。”张全义也没阻止,只是叫大家重新入席,喝酒。这个酒一直喝了三天,第四天中午,皇上和刘夫人才心满意足地启驾回宫。皇上回宫之后,封张全义为洛京留守,负责管理京城军事,并加封太师、尚书令衔。自此之后,刘夫人与张家每日遣使往来,互致问候,馈赠不绝。公事之余,张全义也时不时地晋见皇上、刘夫人,皇上、刘夫人也常常留他们同进午餐、晚餐。宦官、伶人见皇上如此宠爱张家,也争着往张家跑。张全义除了好吃好喝加满脸堆笑招待以外,离开的时候,从不让他们空手回去。孔谦等一些官僚和那些宦官、伶人不一样,他们也是张家的常客,却不仅不要财宝,还时不时地给张全义进贡。一时之间,张全义府门前,车水马龙,人头攒动。有时候,别说小商小贩的车马担子过不去,就是行人路过,也得侧身挤上半天。

看到这个架势,郭崇韬坐不住了,他几次找冯道,都没有找着。冯道不是忙着公事,就是出去访友。有一天歇朝,郭崇韬起了个大早,把冯道堵在府内。两人坐定,郭崇韬说:“冯兄真是个大忙人呐!”冯道笑笑:“瞎忙,瞎忙,没有一点正事!”郭崇韬说:“你没正事,人家却在大做正事哪!”“谁?做什么正事?”“张全义呀!”冯道故作惊讶地问:“他,能作什么正事?”郭崇韬把听到的一五一十倒给了冯道。冯道又笑笑,“刘夫人要拜义父,关你什么事?”郭崇韬认真地说:“皇上、刘夫人,不是普通老百姓,他们的一举一动,关系天下苍生,怎么能说……”冯道还是那副嬉笑的神态,“你饱读史书,就没读过《武则天传》?”“读过。”“有这么一回事,你记不记得?”郭崇韬没有回答,“那里面的事,多如牛毛,又千奇百怪,谁知道你冯翰林指的是哪件事?”他目不转睛地盯着冯道。冯道说:“唐高宗的女儿,千金公主,是武则天的姑姑吧?有一天,她却跪倒在武则天的膝下,要拜武则天为母亲,武则天也欣然接受了。阁下觉得怪吧?刘夫人和张全义既没乱伦,又比他小了那么多,为什么就不能……”“怎么没乱伦?你没听说过,张全义刚来投诚的时候,皇上在后宫宴请张全义,就要存渥和继岌称张全义为兄长,已经乱了伦,这次刘夫人又拜张全义为父,又把张提了一辈,还不是乱伦?”冯道却吃吃一笑,“前边是皇上说的,后边是刘夫人拜的,两个不同的人嘛!”郭崇韬瞪大了眼睛,“夫妻一体。刘夫人拜了义父,皇上叫不叫!天子口里无戏言!前边让叫哥,后边拜了义父,怎么叫?百姓都知道先叫后不改……”冯道说:“就你认真!皇上第一次那么说,本身就稀里糊涂地……”郭崇韬眼睛瞪得更大:“皇上做事,怎么敢稀里糊涂?再说,你哪里见过皇后拜臣民为父的?刚才你说的唐高宗女儿的事,发生在武周没落阶段,那时候,她什么龌龊事不做?可现在,是什么时候?大唐中兴之时!四周还有那么多不臣的藩王,国家还处在四分五裂之际……”

郭崇韬气得呼哧呼哧地,冯道依然是那种玩世不恭的语气,“这是你的想法,可你没当皇上啊!至于人家赠送财宝,那更不值得你我惊讶。脂粉赠美人,宝剑赠英雄,本来就是好事啊!”郭崇韬冷冷一笑:“什么‘宝剑赠英雄’!不祥之物,要它何用!”“什么不祥之物?”冯道问。郭崇韬说:“《历代帝王图》画的十三位皇帝,兄台知道都是谁吗?”没等冯道答话,郭崇韬就接着说:“他们是:前汉昭帝刘弗陵,后汉光武帝刘秀,魏文帝曹丕,吴主孙权,蜀主刘备,晋武帝司马炎,北周武帝宇文邕,隋文帝杨坚,隋炀帝杨广,陈文帝陈茜,陈废帝陈伯宗,陈宣帝陈顼,陈后主陈叔宝!这些人物,您不知道?他们,或暴虐无道,或不得善终,要这样的图做什么?还有那件银首饰盒,来路本就不正,为它,还死了两个人呢!”冯道故作惊讶,问:“死的谁?”“李德裕的孙子和张全义的监军。”“怎么回 事?”冯道问。“李德裕的孙子叫李延古,他手里有两件宝贝,一件是银首饰盒,还有一方醒酒石。还是在伪梁那阵儿,张全义刚当上河南尹,他的监军见到了那两件宝贝,愣了半晌,回衙之后,硬是吃不香,睡不平,就派兵抢了来。李延古气愤不过,吵到监军那里要,张全义一听,就跑到监军那里,先还劝说监军把东西还给人家,可是,待他一见到那两件宝贝,眼睛也直了。监军一看他的神态,知道坏事了,气得差点翻了白眼,他对李延古说:‘黄巢作乱的时候,洛阳有多少价值万金的园林都换了主人,何况两件小玩物!’说者无心,也没有实指,可听者有意——张全义在洛阳刚刚抢占了李延古家的平泉庄,这个私家园林在洛阳以南,周长四十里,里面亭台楼阁,曲径回廊,名花字画,应有尽有。听了这话,他恼羞成怒,喝叫军士把监军和李延古全都杀了,抢了这两件宝贝。您说说,这东西还要得吗?”冯道沉吟了一会儿,淡淡地说:“物有什么罪?无论它名贵与否,都不会给人送去吉祥或带来晦气,关键是送礼的人怎么想,收礼的人怎么做。”郭崇韬忧心忡忡地答道:“事情的症结正在这里。我怕张全义居心叵测,皇上却一无所知。更叫人放心不下的是,刘夫人……”“刘夫人,不是你我臣僚管的,她,想干什么,绝对不需我们批准……”郭崇韬生气地说:“她贪金银,好佛,又和李存渥不明不白……”冯道说:“你明白就好,就怕你在黑处……”

令他们没有想到的是,更挠头的事还在后面哪——

又是一个大晴天!才是春夏之交,太阳就热烘烘地。罗贯心里更加烦躁:周匝、景进、李从袭赶趟儿朝他的县衙跑,这个要三千,那个要一万,他哪里弄这么多银子?可这些人又不敢得罪,他只好把他们要钱的条子派专人送给郭侍中,也不知郭侍中怎么处理的。今天一大早,他把书办徐放宜留在县衙,处理日常事务,自己带着董刚、关梓,出了洛阳——他想看看,庄稼怎么样了。农民啊,真难,刚刚庆幸没了战乱,老天却又和他们作对,几个月了,痴呆呆地瞪着眼睛不下雨。

他们沿着田间小路往前走。油菜花开了,零零星星地,小小地,却也不改本色——金黄金黄地。罗贯弯下腰,闻闻,有一股淡淡的香。他的心,忽然有一点点安慰,便簇簇鼻子,深深地吸了几口,畅快地打了几个喷嚏。几只蜜蜂,嘤嘤嗡嗡,不知疲倦地穿梭在蜂巢和田间。罗贯想,它们,如此辛勤地劳作,不知能酿多少蜜?蜜蜂,似乎压根儿不关心什么战争、和平,一门心思酿蜜,辛勤地酿蜜,酿造最甜最甜的蜂蜜,给人类以无私的奉献。那边不远,影影绰绰地,有几个农人在田间劳作。他忽然想起国朝诗人李绅的名作,随口念道:“锄禾日当午,汗滴禾下土。

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关梓笑笑说:“老爷诗兴发了!”罗贯没说什么,他还在循着刚才的思路往下想,农人,好像也不管谁当皇上,一味辛勤地耕耘着山川原野,为自己,也为人类酿造最甜最甜的生活。这一点,很像蜜蜂。但是,他们,终究是有头脑会思考的人,你对他好,他就更勤快点,出产就更多点;你对他不好,他就是出产再多,也不会多给你一点点。当然,他们绝对不会躺倒不干,因为他们有一条最朴素的真理:我自己得活呀!虽然,这里面掺杂了私心杂念,可正是因为有这点私心杂念,战争再怎么残酷,农事也不会间断,人类,才不致灭绝,社会,才得以挣扎前行,同时,毁灭人类自己的战争,也因此能够继续上演,而昏君统治下的王朝,也能够苟延残喘。所以,农人最小气,也最好忽悠;农人最伟大,也最难伺候——这就要看当官的怎么做了。国朝的大文学家柳宗元有一篇文章,叫《送薛存义序》,里面把“官”的本质揭示得非常明白,他说,官,“盖民之役,非以役民而已也”。所以,当官的人要知道“恐而畏”,既不能“怠若事”,更不能“盗若货器”。当官就要当李存审那样的官,勤政爱民,百姓才会拥戴。否则,他们就会“甚怒而黜罚之矣”。“黜罚”的最高形式,正如前几年的黄巢起义,把一个那么鼎盛的王朝,竟撕得七零八落……

罗贯下意识地哆嗦一下,不敢往下再想。这时候,恰巧有两三个总角小孩从他身旁跑过。他们干什么?噢,追蝴蝶!那蝴蝶也调皮,飞飞停停,好象成心逗孩子们玩。孩子呢,也毅力大得吓人,追呀追的,没有停下的意思。“董钢,给孩子们说,不要跑进地里去——小心庄稼!”董刚追孩子去了,罗贯双手合十,放在胸前——他在祷告:“蝴蝶呀蝴蝶,你千万千万别飞进地里去……”关梓“扑哧”一声笑了:“真新鲜,我们老爷也信佛了!”

小麦也稀稀疏疏地,像癞子头上的毛,纤纤的,细细的。可它们无论怎么羸弱,却也不忘自己的职责,还是孕穗了——绿绿的麦杆上端圆圆的,鼓鼓的,像孕妇的肚子。人们都说,女人最好看的时候是洞房花烛之夜,他不这样认为。他倒觉得,女人最好看的时候,是怀孕的时候。那时候的女人,肚子鼓鼓的,那种曲线,像旭日,像满月,像八卦!满身蓬勃着生命与创造!那种神情,像小猫,像小鸟,像兔子,最温柔,满脸都写着羞涩与幸福!走起路来,一扭一扭,那种深沉厚重,任你是谁,都会油然生出尊重与怜爱,发自心底的尊重与怜爱!您看,这些小麦,那么瘦弱,那么纤细,却也挺起胸膛,显出生命的坚韧与厚重!想想小麦快要扬花了,他的心又抽紧了!小麦花,比芝麻粒还小,像叶不像叶像花不像花,奶油色,中间一根棍,比蜘蛛吐出的丝还细,高高地颤颤巍巍地擎起一把小锤,玄得像打社火立芯子绑在最高处的女孩。稍不注意,你就根本发现不了它。一粒小麦花,论形象,不如豌豆花;论大小,不如满天星;论颜色,不如牵牛花;论花期,不如仙人掌。又特别容易遭到祸害:一滴露珠就能使她遭受灭顶之灾,一只毛虫就能把她打落尘埃……“小麦呀小麦,你出自农人之手,又多像农人,芝麻绿豆大个官都敢也都会欺负你!你却忍辱负重,把养育人类的重担,毫不犹豫地扛在自己柔弱的肩上!”罗贯摇摇头,“真是意马心猿,放了缰绳,真不知它能跑到什么地方!”他解嘲地笑了笑,思绪,又回到了眼前:要是有一场大风,一场大雨,今年的收成,又完了!保护小麦,真像保护女人一样,要细心,要耐心,还要有决心!

他轻轻拨开麦杆,看地上,没有一丝杂草。他高兴,这家人勤快,要表彰!他又蹲下身,用食指抠抠地面,那土,松得就像沙子,没有一丝水分!不行,得浇水!这小麦,去年十月没见雨,三月、四月也没雨,不浇咋行!他站起来,朝四边仔细搜索,麦地里,看不到井墩。他问董刚:“这儿灌溉,用井水还是河水?”董刚说:“用河水。面儿大了,扳辘轳,谁能扳动?就能扳动,井里也没有那么多水呀。”关梓接过话头:“连年战乱,水渠没人修,河水也引不来喽!”怎么办?怎么办?罗贯真着急了。“董刚,你到村里去,叫里正,再请几个老农,到这儿来。”

里正来了,还有六位老人。“给大人请安。”里正要行大礼,罗贯连忙拉住,里正改作抱拳。罗贯也抱拳答礼,问候了一圈。“都坐下,”罗贯招呼大家,“老乡们,吃了没有?”“吃了。”里正代大伙回答。“吃的什么?”罗贯问。大伙似乎不太好说。一位花白胡子老头说:“苜蓿菜汤。”罗贯又问对面的红鼻子老头:“您呐?”

“比他差些,野菜汤。”罗贯鼻子酸溜溜的,“乡亲们,受苦了!”里正说:“这一两个月,青黄不接,最难熬。哪家都一样。榆钱,槐花,算是最好吃的了。您看那榆树,连皮都没有了……”罗贯定睛一看,果然,地头的几棵榆树都光秃秃的,没枝,没叶,没皮,白花花的,让人一下联想到被野狗吃光,只剩一副白刮刮骨架的小孩!花白胡子接过话茬:“穷人么,吃点野菜树皮也没啥,只要不打仗!”大家七嘴八舌地随声附和。一个瘦得麻杆一样的老汉说:“不要紧,有盼头了!大人,您看,小麦长得多馋人……”“有什么盼头?”大伙七嘴八舌地说:“孔谦当了权,税更重了。打点粮食,不够交税。”“还收啥猪羊税、果木税……”“更可恨的是,他把量地竿弄小,一亩变成一亩二……”罗贯想安慰大伙,却找不出个理由,多亏红鼻子老头插了一杠子,“他要他的税,咱收咱的粮,他不能天天蹲在地头吧?”

“对呀对呀!”花白胡子说,“咱们哪,能磨就磨,能扛就扛。只怕老天爷来场大风,连你们都刮飞了,到哪儿吃新麦去!”大伙都笑了,罗贯却笑不出来。他问:“有大风吗?”里正说:“他们开玩笑。初春风多,这会儿,节令已经过去了,一般没有大风。”花白胡子说:“没有当然好。黄巢闹事的那年,还不是刮了?好大的风哟!”里正说:“目前,怕的不是风,是没雨……”大伙都说:“是啊!”罗贯问:“那——怎么办?”红鼻子说:“求雨呗!您忘了?去年八月,麦子旱的种不上,您带着我们祈雨,龙王就显灵了……”罗贯的嘴角向上抽抽,算是笑了——那能叫祈雨?那是地头蛇耍无赖!——

——那时,每家都打了些粮食,交完赋税之后,本就所剩无几,虽说是秋杂粮,总还有点。上边又来了命令,追加征交军粮,每家一石!军粮一交,百姓的锅底就朝了天,没有什么粮食了,连给龙王的供品都凑不齐。罗贯咬着嘴唇,沉吟了半晌,狠狠心说:“不办供品了!”里正面有难色,“不办供品,怎么祈雨?”罗贯说:“不办了!到时候,你们看我的!”过了几天,龙王庙前,四乡的百姓都来了,锣鼓家伙敲得震天响。敲过之后,罗贯举起黑红两面旗子,在空中按照八卦图形划了几圈,厉声喝道:“风伯、电母、雷神、龙王,你们听着,我是洛阳县令罗贯,你们栖息在洛阳地界,受洛阳百姓祭祀,就应该为洛阳百姓办事!现在,正当秋播,几个月不见滴雨,桑条无叶,黄土成烟,百姓翘首望天,你们怎么无动于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