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长歌李存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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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0章 天灾人祸(2)

出了洛阳城,还没走多远,速度就慢下来了。“怎么了?像乌龟!”景进回说“路太泥泞,很难走”。皇上把头伸出车窗,看见半截车轮都粘上了泥,车轴也缠上了什么东西,呲啦呲啦地响。边马的蹄子陷在泥里,一瘸一拐地向前挪。又走了一阵,马就呼哧呼哧地喘上了。“不打仗才几天,马就跑不动了,这还能行?”皇上心里想。突然,车辇一滑,仄在路边,差一点把皇上倒进泥里。“怎么驾的车?长没长眼?”皇上真想骂几句粗话。“路太软……”御官怯生生地辩解。回头甩甩缰绳,马没动。扬起鞭子,在头上绕了一圈,打了个脆响,嘴里“得得”地大声吆喝,马动了,车却没动。他急了,跳下车辕,把鞭抡得山响,“啪啪”地打在马身上,一鞭一条白印!两匹辕马虽也前腿弓,后腿蹬,铆足了劲向前拉,左骖右骖却走在两边松软的路上,本来就使不上劲,这会儿一疼,竟直立起来,“咴咴”地仰天长啸。折腾了半天,车子愣是一步没动。景进回头高喊卫队,“下马,推!”卫士们慢吞吞地下马,慢吞吞地挽裤腿,嘴里还不知嘀咕些什么。皇上掀开车帘,眼光威严地逐一扫视,卫士们才在御官的指挥下,一拨人拉马,一拨人卷轮,一齐喊着号子,把车从泥里面半推半抬地弄出来。皇上“噌”地放下车帘,在车里生闷气。卫士们的气没处发泄,骑在马上逗闷子,“你看,这家伙,成了泥猴了!”“还说我呐,你看你,早成了花脸了!”“花脸怎么了?还省油彩!可惜呀,这身衣服刚洗的,就……”又听一个声音说:“景大人,回去得赏一点吧?”景进也没给好话:“赏,赏,动不动就要赏!撑死你们!”车又慢腾腾地往前挪了。

才挪了一会儿,车又停下了。“又怎么啦?”景进小声回答:“皇上,恐怕过不去!”“什么过去过不去?”景进说:“陛下,您看,桥……”皇上生气了,一躬身,从车里钻出来,站在车辕上,向前一看:前面一座桥,半边已经坍塌,插在水中的几根木桩,斜斜地在水中抖动。这条小河,有十几丈宽,水,浑黄的,急急地打着旋,向下流去。水中,常常有些箱箱柜柜等零碎的杂物飘过,岸边也不时传来刷拉刷拉的垮塌声。“这里,谁管的?”景进回答:“属,属河南,河南县……”“我知道,属河南县!我问,主官是谁?”景进的眼向上翻翻,见皇上的嘴唇都在颤抖,心里暗暗高兴,“回皇上,是罗贯!”“又是罗贯!”皇上的一股无名火腾地一下冲上了脑门,“去,去!把他给朕叫来!”景进慌忙派人去传罗贯。派出的人刚勒转马头,皇上又一声大吼:“还等什么?回宫!”

回到长春宫,已经是黄昏时分。刘夫人接住,见皇上满脸怒气,软着声问:“谁惹皇上生气了?”“罗贯!”“罗贯?又是他,洛阳令?那么大个芝麻官,竟敢多次顶撞皇上!”皇上叹了口气,说:“听说他爱民如子,百姓们都……”“都什么?都支持他,爱戴他?与其说支持他,爱戴他,还不如说支持、爱戴另一个人……”刘夫人说着,亲自帮皇上褪下龙袍,脱下靴子,见上面全是泥点,忙冲宫女喊:“快,拿去洗洗!”宫女接过,出去了。皇上问:“你说的‘另一个人’,是谁?”“罗贯的后台!”“罗贯的后台?谁是他的后台?”刘夫人没说,扭身拿出几件干净衣服,帮皇上穿。“你倒是说呀!”“您还不知道?就是陛下最喜欢的那个人!”“谁?景进?”刘夫人撇撇嘴:“他,您最喜欢?”“敬新磨?”“越说越远了!往大臣里想。”

皇上静心想想,“喔,郭侍中?不可能吧?他怎么了?”“怎么了?您呀,总是拿自己的心猜度别人。这样下去,你会被人卖了,还替人家数钱!”皇上好奇地盯着刘夫人,“到底怎么了?你说说!”“说?说了,您不要发怒!”刘夫人飞了皇上一眼。“你越说越玄乎了!我还没哪点涵养?”“那,贱妾就说了!”——

“张继孙的案子,圣上还记得吧?”唐皇说:“记得。才过去几天,朕怎能忘了?”刘夫人还没说话,脸上愁云弥漫,“张继孙私造兵器,私招部曲,阴谋叛乱,皇上大义灭亲,杀了张继孙,百姓们拍手称快。可郭崇韬不依不饶,无中生有,还要追究什么……”“唔,私运盐铁。”刘夫人的眼泪在眼眶里打转,“他哪里是追究张继孙、李从袭,实际上,他的矛头是对着皇上和贱妾的……”唐皇有些愕然,“对着我们俩?不可能吧?”“怎么不可能?”刘夫人的眼泪似乎被怒火烧干了,她舔舔嘴唇说:“郭崇韬眼红我们有了点银子,总想掏。就无中生有,说张继孙、李从袭私运盐铁,还说我们就是张继孙、李从袭的后台,要一查到底。皇上贵为天子,天下的所有钱财都是皇上的,我们还用私运盐铁吗?”“对呀对呀!亏你想得出!

郭崇韬呀郭崇韬,你到底想干什么?图谋不轨?”唐皇想了再想,也不大相信郭崇韬会造反。可他老给难堪,教朕多丢面子!好哇,朕就把怒气撒在罗贯身上,这样做,至少可以敲山震虎!他攥紧拳头,坚定了要杀罗贯的决心。

皇上没看成太后陵,气咻咻回来的那阵,郭崇韬正在家里写奏折,听说天津桥附近又淹死了几个百姓,郭崇韬跳起身来,望外就走。夫人见了,急忙拉过儿子廷信,塞给他一件外衣,嘱咐说:“快,跟上你爹!劝劝他,少管闲事。”廷信三步并做两步,赶上了郭崇韬。郭崇韬问:“你来干什么?”“没事。我就跟着爹,照顾爹,不行吗?”郭崇韬说:“我又不是七老八十,要你扶我!”廷信没法子,只好祭起母亲的大旗:“我妈叫我来的,叫我看着你,怕你又多管闲事!”郭崇韬气愤地说:“我管的哪一件是闲事?”嘴上那么说,却也知道夫人是好心,就默认了,任凭廷信跟着,一起去了天津桥。

今天辍朝。自从天津桥坏了,隔开了两岸,皇上就三天上一次朝。可百姓每天都要劳作呀,他们有的坐小船,有的划舢板,有的就抱一根木头过河,还有徒手泅渡的,每天都有人淹死。郭崇韬到天津桥的时候,周围挤满了百姓,中间围着一个圆圈,大家的情绪都十分激愤。里正传达罗贯的话,要百姓们捐树,捐木板,修桥。百姓们大声嚷嚷,要官府出钱,“我们交了那么多钱,都干了些什么?”郭崇韬挤进去,看到地上躺了两个人,都很年轻。他们躺在地上,肚子涨得象鼓,身上泡得傻白。旁边几个白发苍苍的老人,身下一滩水,哭天抢地,死去活来,“我们,都,棺材,瓤瓤了,干啥,干啥要救,我们呀……”一圈人都陪着掉眼泪。郭崇韬的眼圈红了,“唉,又是白发人送黑发人!”郭崇韬问里正,“罗贯哪里去了?怎么不管修桥!”里正还没开口,董钢抢先说:“哪里不管?昨天我还跟着老爷去了租庸使府。老爷为这事和租庸使又干了一仗!”

原来,这些天,罗贯天天跑去向租庸使衙门要钱修桥,孔谦也不说给,也不说不给,只是昨天推今天,今天推明天。罗贯逼急了,孔谦说:“钱也有,都拿去修太后陵了,你给皇上说去!”罗贯说:“你以为我不敢?可惜我的官品不足,要不,我早说去了!你也知道,太后陵可以晚几天修,天津桥每天都在死人!太后如果有灵,也会同意的!”孔谦说:“那你就给太后说去!”“我给太后说,朝廷养你干什么?给煽驴行贿?给内宫敛财?”孔谦身体颤抖,手指着罗贯:“你,你!血口喷人!你等着,你等着……”出了大堂,连轿子也没坐,骑上马就去了宫里。进了宫门,他并没有去见皇上,却钻进了长春宫……

郭崇韬一听,忙问:“这会儿呢?他!”“被皇上叫去了!”董钢回说。郭崇韬喊了声“糟糕!”急忙转身往回走。“爹,慢点,慢点,小心滑倒!”郭崇韬好象什么也没听到,跌跌撞撞地望回赶。走道岔路口,郭崇韬没有朝回家的路上走,却拐上另一条路。“爹,错了,错了!那不是回家的路!”“你回 去,我上皇宫!”廷信急了:“这会儿,去皇宫干什么?”“救人!救罗贯!救百姓!”廷信说:“就是要去,也得穿上朝服,哪里有便服朝见皇上的!”“顾不得了!只好这样!”廷信知道,他是没辙了,爹决定了的事,就是十头牛也拉不回来,就赶快回家找母亲。

郭崇韬进了宫门,直奔长春宫。他前脚刚到,罗贯也被押到了。两人眼神相交,还没来得及说话,就听皇上在里面吼:“打入死牢,来日斩首!”罗贯被押下去了。郭崇韬转身闯进宫去,黄门官急得跟在后面,“哦哦”地追。郭崇韬隔着屏风大声奏道:“臣,郭崇韬叩见皇上!”景进尖声喊道:“成何体统!你就这样晋见皇上!”本来,皇上听见郭崇韬的声音,想打发他回去,听景进这么一喊,反想看看郭崇韬到底是个什么样子。“传他进来!”郭崇韬一边站起身,朝里走,一边小声说:“臣已经进来了。”刚要跪拜,“别,别,别行大礼!”皇上急急喊道,郭崇韬怔住了,猛地愣了一会儿。皇上象看一个从来没见过的把戏似地,从头看到脚,又从脚看到头,然后绷着脸问:“你也出去了?怎么弄成这般样子?”“天津桥那儿……”郭崇韬这才意识到自己没穿朝服,不好意思地低下头。等低了头,他才看见,自己的上衣散乱,下边第二个钮门扣在第三个扣眼内,裤腿上全是泥巴,裤脚正滴滴答答地向下滴脏水,脚下的脏水已经积了一滩。他手忙脚乱地整理衣服,“你如此着急进宫,是为罗贯说情的吧?”郭崇韬这才醒悟过来,忙问:“罗贯犯的什么法?”“你还问朕?”皇上说:“你是枢密使,还不知道他犯的什么法!”郭崇韬说:“臣不知道。”皇上指指景进,“你给郭大人说说。”景进把皇上去寿安县半道折回的事说了一遍,郭崇韬说:“天雨不晴,路断桥毁,这是天灾,谁也没法改变的呀!”“怎么没法改变?路断了,不能再修?桥毁了,不能重建?”皇上说。郭崇韬急忙答话:“能,能!下官想请教景公公,桥道不修,该谁负责?也就是说,皇上任命的山陵桥道排顿使是哪一位啊?”“是——是——”“下官代你说吧:张全义!为什么不问他去?”景进被问得张口结舌,唐皇的脸也一白,但很快又恢复了常态,他气汹汹地问:“罗贯是洛阳县令,他就没有责任?”“有,有!皇上交代的事情没办好,谁都脱不了干系!正因为这个原因,罗贯才跑前跑后,忙得脚不沾地……”景进说:“罗贯罪在不赦,你却替他评功摆好,什么意思?”“谁有功,谁有过,靠的是事实,不是你说了算,也不是我说了算。”唐皇说:“照你这么说,桥道不修,还有功了不成?”“下官没说有功。皇上圣明,修路修桥要人,要钱啊!没人,没钱,怎么修?”“洛阳有的是人!”景进插了进来,“至于钱嘛,可以向租庸使衙门要呀!”郭崇韬转过身,两眼喷火,对景进说:“要?说的轻巧!你去要,他给,罗贯去要,他给不给?”“给!修桥用,怎么会不给?”郭崇韬说:“‘怎么会不给?’你真是站着说话不腰疼!你去问问孔大人,修桥的钱给了没给!要给了,还有今天这些事?罗贯,是位只想百姓的小官,不是你景公公呀!”“我,他,郭大人,你,什么意思?”“什么意思?你清楚,我也清楚!”景进转向皇上,“您看,郭大人,他说了些什么呀……好心当成驴肝肺!”郭崇韬冷冷地哼了一声,转身对唐皇说:“桥道不修,不是罗贯之罪!就算是他的罪,也不至死呀!”“罪不至死?”唐皇说道,“好一个‘罪不至死’!太后灵驾将发,天子朝夕往来,桥道不修,还说‘罪不至死’,怪不得有人说,你是罗贯的靠山!”“我是罗贯的靠山?

……对,对,对,是,是,是!下官是罗贯的靠山。下官的靠山是谁?陛下!那么,陛下也是罗贯的靠山喽!”唐皇没想到郭崇韬竟敢这样说话,一下子给噎住了,眼瞪着,口张着,活像一只离了水的惊鱼!郭崇韬被唐皇惊恐的眼神吓醒了,他压了压满腔怒火,放低了语调,接着又说:“皇上的孝心,苍天可鉴!也给万千臣民树立了榜样。可是,皇上以万乘之尊,亲自责罚一个县令,自古以来,也没有过先例。您这样做,叫天下人怎么看?轻的,说皇上用法不平,重的,说……”“说什么?”唐皇盯住郭崇韬的眼睛。“说,说……”“说什么?”唐皇厉声追问,郭崇韬被逼无奈,索性口无遮拦:“为了一己私利,滥施淫威,草菅人命!”“你说什么?”唐皇一拍桌子,勃然大怒,“朕为了一己私利,滥施淫威,草菅人命?好哇,今天,朕就偏偏来一回滥施淫威,草菅人命!来人!”应声进来一个太监,“传朕旨意,把罗贯乱棍打死!”说着,离开座位,拂袖向后走去。“皇上,不能,不能!

不能啊!”唐皇头也没回,边走边说:“怎么不能?桥道不修,太后灵驾将发,怎么不能?”郭崇韬依然不管不顾,跟在唐皇身后说:“法,是给天下人订的,皇上也应遵守!法,要的是公正准确,怎么能如此用法?太后圣德仁慈,眷怜生灵,她老人家如果在世,也不会同意皇上这么做……”唐皇紧走几步,进了内宫,返身“哐镗”关了宫门,郭崇韬伸手就推。唐皇用身体顶住,郭崇韬怎么也推不动,就扬起手来,把宫门敲得“啪啪”山响。景进慌忙跑过来,抓住郭崇韬的手,小声说:“你不想要命了?”又大声喊道:“内宫禁地,谁敢在此撒野!”郭崇韬举在半空的手便僵在空中……

第二天一大早,罗贯的尸体就挂在刑部门外示众,旁边贴着告示,上边打了一个大大的红“√”。那告示好象被谁撕破了,半边耷拉着,在风雨中发出淅淅嗦嗦的哭泣声。开始,稀稀拉拉的几个百姓从尸体旁匆匆走过,头都不敢抬。慢慢地,聚拢了一些人,指指戳戳地说着什么,渐渐地越聚越多。尸体上的衣服早没了遮风挡雨的功能,一片片,一绺绺,浸透了血,被雨水一泡,在风雨中哒哒地滴血水。

衣服下面,那尸体,全都溃烂,有些打烂的肉,翻在外边,白惨惨地,看一眼都让人不寒而栗。

人群中,花白胡子满脸是水,不知是雨,是泪。他的嘴颤抖着,贴着耗子的耳朵小声说:“晚上,寻几个人,把老爷的尸体弄回去……”耗子的眼里喷着火,点点头,眼睛又痴痴地,不知在想什么。里正噙着泪对花白胡子说:“偷尸体,别忘了叫我。”红鼻子说:“你就算了,大小是个官,叫上边知道了,麻烦!”“麻烦什么?”几人回头一看,是董刚和关梓,花白胡子瞥瞥门口的兵,说:“小声点,小声点!”“怕什么怕?”董刚大声说:“大不了也是个死!”关梓哽咽着说:“多好的老爷,死得这么惨,我们还顾惜什么!”耗子拽拽董刚的袖子,“埋了老爷,我们投高季兴去!”旁边一个人说:“投高季兴?太远了,还不如投岐王!”董刚说:“投谁都不如靠自己,我们拉竿子,上山去!”耗子怯怯地问:“能行吗?”关梓说:“有什么不行?至少不受官家的气!”“对!横竖是个死,上山去,拉竿子!”

旁边几个年轻人随声附和。老人们擦着泪说:“老百姓,想过几天顺心日子,难呐!”

昨天,郭崇韬一回家就躺在床上,眼瞪着天花板,饭也不吃,水也不喝,话也不说一句,急得老夫人坐立不安。“咱不干了,回雁门种田去”,老夫人小声说。郭崇韬没说什么,他的眼一闭,眼前就是罗贯的尸体,血肉模糊。几个儿子围着父亲的床,大气不敢出一口。老夫人想想,亲自下厨,作了一碗鸡蛋羹,上面滴了几滴香油,放上几丝香菜,颤微微地端到床前,他瞅也不瞅。热了几次,软语相劝,还是一口没吃。老院公郭秉义、仆人康怀义几个在窗外偷看,急得抓耳挠腮,在院子转圈。一家人就这样围着郭崇韬耗了一夜。现在,太阳老高了,郭崇韬还是不吃不喝,也不说话。廷信说:“父亲的病因国事而起,请几个阁老过府劝劝,兴许能好。”

廷诲说:“请那些昏头干什么?父亲一见他们就来气!”廷说也忧虑地说:“请谁?

父亲得罪了皇上,人人避之不及,谁还愿意上咱们家来!”儿子的话提醒了夫人,夫人急忙差廷信去请冯道。廷诲问:“冯先生不怕惹祸?他能来吗?”夫人点点头,肯定地说:“能来。不过,不一定在白天。”

晚上,冯道果然来了,穿着便服。夫人在前堂接住,说:“谢谢您来看我的夫君。”冯道说:“不用。只是来迟了点。”夫人忙说:“不迟不迟。您也难呐……这样对谁都好。”冯道说:“嫂夫人,还有公子们,你们暂时回避,待我和学兄单独说说话。”“最好,最好。我去叫孩子们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