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长歌李存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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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5章 星殒蓉城(2)

郭叔功劳,賽过尚父。”“折杀为臣了!”郭崇韬说,“尚父打败叛军,迎还圣驾,对大唐,有再造之功!”魏王说:“郭叔辅佐父皇,常常力排众议,砥柱中流。战河上,败契丹,扫幽燕,灭伪梁,为匡复大唐,立下了不世奇功!今又不辞劳苦,西征巴蜀。本王以为,哪一样功劳,都出尚父之右!”郭崇韬没有想到,魏王对自己的评价竟如此之高,他的心里像鸡毛扫了一样,熨贴得很,嘴上却说:“哪里哪里!些许功劳,怎敢与尚父相比?要说苦劳,倒还有一点点。”“有功劳肯定有苦劳,”魏王继岌说:“功劳建立在苦劳的基础上。李监军,你说呢?”李从袭听到问他,忙回说:“对,对!魏王高见,臣只有仰视的份儿!”郭崇韬白了李从袭一眼,说:“苦,做臣子的倒不怕,怕的是有人从中作祟。比如尚父,几次被收了兵权,复两京的大业差点打了水漂……”李从袭说:“那要怪皇上不明。”“咳,”郭崇韬深深地叹口气,说:“皇上倒还可以,问题出在他身边的小人,尤其是那些不读诗书的宦官,他们在皇上身边啊,出出溜溜,叽叽喳喳……岂不闻:假话说过三遍,圣人也不得不信!所以,臣以为,关键在于,皇上要远离小人啊!”李从袭脸上的肉抖了几下,躲到魏王身后。郭崇韬好像没看见一样,接着说:“魏王,您今天是太子,皇上千秋万岁之后,您就是皇上。那时候,首先应该优礼士族,尽去宦官……”

“宦官,也不全是坏人,像七叔……”“你七叔?有几个?千里挑不出一个!可你翻翻历史,有多少朝代的倾颓,全都因为宦官!”李从袭的脸色铁青,浑身战抖,郭崇韬却不管不顾,还是继续着他的话题:“您要当了皇帝,不仅要疏斥阉竖,骟马也不要骑!”

郭崇韬统率三军,十月十九日进入大散关。誓师的那天,郭崇韬就明令禁止焚毁庐舍,剽掠财物,更不许祸害妇女随意杀戮,所以,入蜀几天来,没有受到百姓的些许阻击。让郭崇韬挠头的一是粮草,二是道路。你看,那周围的山,一座连着一座,一座压着一座,看不到边,看不到顶。那岩石,大得瘮人,壁立千仞,像刀,像剑。迎阳的,闪闪烁烁,像灼灼的野兽的眼睛,盯得人头皮发麻。背阴的,黑森森的,像锋利的老虎牙,把天撕得左一片,右一片,叫人想到沾血的缕缕军旗。云雾翻滚,伴着呜呜怪叫,一会儿,埋住了山头,一会儿,罩住了山腰,一会儿,又顺着山谷飞卷。那里面,好像埋伏着千军万马,偷偷地,向他们掩杀过来。

过去,他一直不明白,陆逊,那么胆大的将军,怎么就被一些石头吓得失魂落魄,今天,他算是明白了!那烟云,阴森森地,看得见,摸不着,抓不住,就像怪兽,把你吞进肚子,还叫你弄不清东南西北,不知道怎么提防!

脚下的栈道,被烟云裹挟着,只有三尺宽,年久失修,有的木柱朽了,人走上去,摇摇晃晃,随时都有坍塌的可能。有的木板断了,从那里看下去,黑乎乎地,深不见底,只听见湍急的波浪拍打岩石,像猿猴发出一声声凄厉地嚎叫。只要一脚踩空,你就被突出的岩石,被嚎叫的江水吃了,吃得粉身碎骨,吃得衣物难寻!

他,突然想起李太白的《蜀道难》里的句子,“黄鹤之飞尚不得过,猿猱欲度愁攀援”!正想着,“喀——啦啦!”一声炸雷,照得天地煞白煞白,崖上野鸡惊得乱飞乱叫。一只野鸡撞在旁边一个兵士脸上,他身子一歪,踩空了,摔下栈道,随着,“啊——”的一声长长的惨叫,喀——喀,轰——嗡,弄得山谷回响,很长时间才听见“咕——咚咚”的落水声。队伍一阵骚动。郭崇韬倒吸了一口凉气,川军要在栈道口设道关卡,派上一小队士兵,我们还有命吗?“一夫当关,万夫莫开”

呀!郭崇韬真有些忧心忡忡了。他扭头对魏王继岌说:“朝廷发兵十万,征讨西蜀,我们俩责任重大呀!若不成功,哪里还有回去的路!”继岌“嘻嘻”笑了,“郭叔叔,这不像您说的话呀!”“不像我说的话?”郭崇韬自己也不明白,他这会儿怎么如此的不自信——他经过了多少战阵,有些,比现在危险得多,却从来没有像今天这么怕过!翰林学士、参军李愚说:“招讨使的忧虑不无道理。人常说,‘兵无粮自乱’,现在,我军的粮草支应不了三天,招讨使安能不急?”工部尚书任圜说:“蜀道如此难行,很难长驱直进。魏王,我们是否就地宿营,以逸待劳?”监军李从袭说:“对对对!也可以派几个哨探……”“对什么对?王八对绿豆!”郭崇韬瞪了李从袭一眼,说:“你就知道那个宫女适合穿什么裙子,还知道什么?你说说,这里三尺宽的地方,站都站不稳,还能扎营?”李从袭吓得倒退几步,不知绊上了什么,打了个趔趄,刚好靠在魏王的马身上,要不然,他,也得滚下栈道,粉身碎骨。郭崇韬问李愚,“你说,怎么办?”李愚说:“大人想听真话,还是想听套话?”

郭崇韬哦了一声,“套话怎讲?”“人常说,‘兵马未动,粮草先行’。招讨使应该派人催齐粮草,列阵而行,稳扎稳打,也显出天兵军威!”“真话呢?”“蜀主荒淫,朝纲紊乱,将骄卒惰,百姓怨声载道,败亡之像早已显现。虽然有如此天险,谁还愿意为他出力?我们应该趁蜀军没有准备,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直捣成都,千万不可贻误战机!”“那——军粮呢?人不可一日无粮啊!”李愚哈哈大笑:“您还不明白皇上心思?这次西征,颇有点契丹南侵的意思。再说啦,天府之国,还愁没粮?只要能拿下几个城镇,保你吃也吃不完!说不定——”一语未了,只听:“报——李绍琛将军占领凤州,凤州节度使王承捷投降!”“粮草?有没有缴获粮草?”

郭崇韬的眼睛紧盯着探马的口。“有!有!四十万斛!”郭崇韬一拍大腿:“哈,四十万,四十万哪!哈哈!天助我也!平蜀必矣!”郭崇韬高兴啊,他立即以都统文牒传令:王承捷摄武兴节度使,暂领凤、兴、文、扶四州,全军火速赶往凤州,准备进攻伪蜀全境!

蜀地偏僻,蜀道难行。偏僻,中原诸侯看不上眼;难行,令觊觎者想而生畏。

是以,蜀地之王就少了许多麻烦事。自李冰父子率领蜀人建成都江堰,旱涝保收,年年丰稔,俨然一个世外桃源,这也使蜀地之王有了坐享其成安乐宴游的基础。加上蜀主王衍打小生活在钟鸣鼎食之家,又是老蜀主最小的儿子,自然是“正事一点不知,斜事没有不精”。还在他作太子时,就填词谱曲,教他的歌妓唱《醉妆词》:“者边走,那边走,只是寻花柳。那边走,者边走,莫厌金杯酒!”老蜀主王建曾从夹城经过,听见里面斗鸡踢毬的喧呼之声,长叹说:“真是一代龙,一代虫,俗话没说错啊!像这样的太子,能担当主国的重任吗?可怜啊,我百战得到的江山,没有下梢了!”

正如老蜀主所料,王衍当政之后,一切军国大事全推给宦官出身的宋光嗣、宋光葆、景润澄等人,自己专事宴饮游乐。蜀地山水,虽说奇丽秀美,有的是可乐之处,可终究有限,前年去了青城山、上清宫,去年游了彭州阳平化、汉州三学山,今年游哪里?正在苦闷之时,安重霸通过王承休上书,请蜀主东游秦州。

安重霸在书里说,秦州山川奇绝,民风淳朴,他一到秦州,就拆毁府衙,修建行宫。行宫不仅雄伟壮丽,还移栽了不少奇花异草,此时,正是鲜花盛开的季节,欢迎皇帝驾幸。书后,专门补了一信,称他在秦州民间搜罗了不少美女,教习歌舞,现已学成,单等皇帝欣赏,还附上美女图形。接到这封书信,王衍兴奋异常,一是王承休的妻子严氏灿若天仙,他们早就私通。严氏正当盛年,王承休是个宦官,那东西根本满足不了她。两人你是干柴,我是烈火,哪能不熊熊燃烧?这次去秦州,王承休肯定又安排好院落,求他代为“耕种”。二是安重霸搜罗了那么多美女,中间肯定有国色天香,他又可以尝尝野味了。他马上命令宫人,收拾行装,准备出游!

听说皇上又要出游,王仁裕几人上表切谏,王衍三把两把,就把他们的表撕碎了,扔在地上,用脚踩。王仁裕在秦州作过节度判官,他又上表说:“先帝艰难创业,欲传之万世。陛下少长富贵,荒色惑酒。秦州人杂羌胡,地多瘴疠,万众困于奔驰,郡县疲于供亿。蜀州边庭虽无烽火之虞,境内却有腹心之疾,百姓失业,盗贼公行。是以先皇未尝无故盘游,意在政事,陛下率意频离宫阙,哪顾家国?凤翔久为仇雠,必生衅隙;唐国方通欢好,恐怀疑贰。秦皇东狩,銮驾不还;炀帝南巡,龙舟不返。昔李势屈于桓温,刘禅降于邓艾,山河险固,不足凭恃,主明臣贤,才能永保安宁!”王衍看表,气得暴跳如雷,指着王仁裕的鼻子说:“你把朕看做昏聩无耻之徒,也还罢了,竟敢危言耸听,咒我大蜀不日灭亡!朕今日偏要秦州转转,看谁敢来窥我大蜀!”喝叫狱吏暂押入死牢,回来再问。韩昭接过话茬,恶恨恨地说:“你等着,皇上回朝,和你一个字一个字地对证!”

王衍带领车马船仗数万人离开成都,泛江而下,龙舟画轲,辉映江渚。沿途州县供粮送水,脚不沾地,好一派繁忙景象!王衍心里那个甜哪,无以伦比,只是想到安重霸新修的行宫,就恨不得一步跨到秦州!王衍的旅游队伍到了汉州,武兴节度使王承捷报告,唐军西进,已经打到凤州!王衍骂道:“你们这群蠢猪,又编慌了吧!朕怕什么?朕正想炫耀武力,吓吓他李存勖!”命令船队奏起音乐,亮出刀枪,继续东行,他和韩昭、潘在迎、顾在循几个饮酒赋诗,欣赏歌舞。

一天,王衍到了利州。威武军败卒逃回来,哭诉唐军杀来,王衍才相信了。仗着自己身边还有几万兵马,王衍并没有十分慌乱。王宗弼、宋光嗣闻讯,也赶到利州,对王衍说:“唐军背信弃义,犯我疆土。我军虽然遭受一些挫折,东川、山南还有许多生力军,他们只要出动,形势就会改观。现在,我们只要扼守利州,唐军安敢孤军深入!”王衍采纳他们建议,以随驾清道指挥使王宗勋、王宗俨、王宗昱为三招讨,由从驾兵中抽出三万,迎击唐军。从驾兵虽说旗甲鲜亮,刀枪锋利,可他们本来就是摆摆样子的,个个花拳绣腿,吃吃喝喝还行,哪里见过阵仗?要打仗了,却说:“主上不是常说天雄军、龙武军勇悍无比,粮物充盈,装备精良,为什么不调他们应敌?靠我们,怎能打败唐军?”王衍听到他们的议论,也派快马征召天雄军、龙武军火速入川勤王。

再说唐先锋使李绍琛过了长举,兴州都指挥使程凤琏带本部兵马投降,事先,还修好了浮桥栈道,等待唐军到来。兴州刺史王承鉴弃城逃跑,成州刺史王承朴弃城逃跑。李绍琛指挥军队,马不停蹄,向前冲锋,遇上了王宗勋等三招讨的从驾兵,一阵秋风扫落叶,蜀军丢下了五千多具尸首,数不清的车马器械,狼狈逃窜了。

王衍一听到噩耗,立马带着他的太后、太妃和宫娥彩女西逃。逃前,责令王宗弼坚守利州,并要他斩了王宗勋、王宗俨、王宗昱三招讨,说他们治军不严,御敌不力,丧师失地。

王衍西逃,蜀武德留后宋光葆率梓、绵、剑、龙、普五州来降,武定节度使王承肇以洋、蓬、壁三州来投,山南节度使王宗威带梁、升、通、渠、麟五州归顺……当此之时,唐军所到之处,蜀军纷纷倒戈,唐军没到之处,蜀官也望风易帜。

天雄军、龙武军驻扎在秦陇地区。节度使王承休想挥师东向,在半道截击唐军。副使安重霸说:“不可不可!天雄、龙武,是大蜀最精锐的部队,如果截击不胜,大蜀岂不完蛋?堂堂蜀国,地势险要,蜀中还有十万精兵,唐军虽勇,蜀军能干瞪着眼看他们轻易度过剑门关?让他们先打罢!当然,我们受国大恩,国家有难,不可不去救助。我愿意和将军一同起兵往成都勤王。”王承休问:“我们怎么走?”安重霸说:“向西,经文、扶两州回成都。”王承休说:“那是羌人聚居区呀!”“羌人怎么啦?多给点钱不就结了?”王承休一向信任安重霸,就没多想,同意了他的意见。出发那天,州人在城外设宴饯行后,王承休帅天雄军在前边开拔,安重霸突然回到城内,关闭城门,王承休忙问:“将军,这是何意?”安重霸站在城楼,说:“国家用了多大劲才得到秦、陇,怎么能轻易放弃?将军带天雄军去成都勤王,我率龙武军为将军留守。”王承休听言大怒,欲回军攻城,又想,攻城徒增伤亡,皇上也许正翘首北望,盼他的军队勤王呐,也再没说什么,带着他的天雄军四万多人向西走了。

向西,过的是草地、雪山,几百里没有人烟。王承休的军队得不到粮草补充,饿死的,冻死的,病死的,尸体丢了一路。路上,又常常遭到羌人袭击。到了茂州,只剩下两千多人,还都是疲惫病羸之卒,早已失去了战斗力。更让他想象不到的是,他的天雄军还在路上苦苦挣扎之时,安重霸已带龙武全军四万多人向唐投降了——唐军还没有取秦陇的意思,秦陇就划归了唐的版图!

高季兴早就垂涎三峡,只是怕蜀峡路招讨使张武的威名,不敢贸然进军。听到唐军节节胜利的消息,觉得蜀军已成惊弓之鸟,就让他的儿子行军司马高从诲暂时打理日常事务,自己带着两万水军来取施州。张武在江中横拉几根铁链,阻断船路。高季兴派勇士带着板斧,分乘几十条小船,来砍铁链。谁承想,突然,大风呼啸,把他的船队连同那些小船刮向上游,挂在铁链上,进不了,也退不成。正在这时,岸上一声炮响,檑木滚石夹着飞箭像雨点射来,他的两万水军躲也没法躲,藏也没地藏,顷刻之间死的死,伤的伤,跳入水的也都喂了王八。仓皇之中,他抢出一只小船,带伤逃走了。打败了高季兴,张武还没顾上休整军队,一张降表,也归顺了郭崇韬。

郭崇韬派人给王宗弼送去一封劝降书,书里条分缕析,晓以利害,指出一条康庄大道:投降。王宗弼阅后,心动了,转念一想:这样投降,谁看得起我?我必须给自己挣足筹码!李绍琛还没到利州,王宗弼也不管皇上口述的圣旨,引军西归,扔下一座空城给李绍琛休整。谁知道,李绍琛并不领情,在利州草草吃顿饭,又马不停蹄地追了上来。

王宗勋三招讨还不知道皇上要处死他们,从前线逃回,人不解甲,马不卸鞍,追皇上,追王宗弼——他们一个比一个跑得快。直追到白苏,才追上王宗弼。王宗弼拿出宋光嗣签发的诏书给他们看,他们气得撕碎了诏书,咬牙切齿地骂道:“老子在前方卖命,你们在后方要老子的命。老子就是死,也要拉上你宋光嗣垫背!”

四人遂密谋出卖蜀国。

十一月丙申,王衍逃回成都,百官和后宫出城相迎。第二天,在文明殿接见群臣,君臣还没来得及寒暄,又传来李绍琛越过利州,向绵州杀来的消息。紧接着,又说魏王继岌到了剑州,昭武节度使林思谔弃城逃窜,武信节度使兼中书令王宗寿以遂、合、渝、泸、昌五州降唐。君臣相向,泣下沾巾,竟没有一个人提及救国之事,更没有一个人提出救国之策。王衍回到内宫,对着嫔妃,唉声叹气。几十嫔妃只是陪着流泪。燕贵人怯怯地问:“皇上还记得宋承葆、张云吗?”王衍大哭:“朕愚蠢至极,认不清忠奸,已经把宋承葆、张云赐死了!”燕贵人闻言,惊得昏死过去。